第16章 “我退出!”

“团长,您别生气,现在不什么事都没有吗?”林章峰一脸讪笑,在团长面前,他不敢轻易造次。

“就你这带兵方式,只要不改,出事那是一定的,只是时间问题!不是这次,就是下次!”团长的火气很大。

“团长,您这是咒我呢?我带兵方式怎么了?这么多年,除了那些先天不足的,我带出的兵,哪一个不是呱呱叫?”一听到团长质疑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工作,林章峰的暴脾气也按捺不住了!

“你还得意了?把先天不足的给我后天补齐了,那才是真本事!那人只是一个新兵!新兵!新兵的训练计划,你们连没有吗?好好学习过吗?你搞什么特立独行、别出心裁啊!不按科学的训练方法搞训练,就一定会出事!人现在已经躺**了,事实还不够清楚,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团长在气势上明显压他一头。

营长平静地拉过凳子,离林章峰更近了一些,然后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章峰在电话里和团长顶嘴。

“阿三会因为你是新兵就特别优待你、照顾你?战场上子弹都长着眼睛,见你的领章是一道拐,就绕着你飞?大发慈悲放过你?”林章峰疯起来才不管电话对面是谁,找出的理由还真难以辩驳。

“你!……”团长竟一时语塞。

“听说你还鼓励开飞车?军交股每月一次的安全行车教育白搞了?”团长换了个防守薄弱的山头,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这不是救人要紧吗?营长都说了,要是再晚一点,人可能就没了。”

营长嘴角悠然自得的笑容凝固了,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地瞪着林章峰,像要喷出火来,暗道:“这小子太坏了,故意把水搅浑了,他才好自己脱身。”

林章峰装作没看见。

手机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传出来一个隐忍的声音:“……下不为例!”

林章峰还没来得及答应,电话挂断了。

“团长这精力真是旺盛,都几点了,还不睡。”林章峰尴尬地顺势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自言自语道。

“几点了?”营长问道。

“快凌晨一点了。营长,你赶紧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呢。”林章峰说道。

营长站了起来,说:“行,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林章峰点点头,把营长送到门口,挥了挥手,又折转身来。

“连长,你也去休息吧,营部招待所的床,前天都给你铺好了,你一次都还没睡过呢。”老马关切地说。

张恒宁吃了一惊:“啊,连长这两天都在这儿守着自己?”

他这才仔细看了看林章峰,发现连长的双眼也布满了血丝,胡子拉碴,有没有黑眼圈、脸色怎么样是完全看不出来的,毕竟黑脸时刻都能掩盖憔悴的痕迹。

“行吧,他看起来应该没事了,我就先去睡会儿,天亮后过来换你。”林章峰说完,走出了房间,脚步声渐渐远去。

“连长……他,也一直没睡?”张恒宁轻声地问老马。

“你躺了多久,他就在这里待了多久,一根接一根抽烟。你醒的时候,我俩刚出去抽烟。我知道,他心里也很关心你,也很焦急,当然,更是自责,但他就是一个字都不说。不过,我听见他给指导员打电话了,他说‘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那些豪言壮语,都将变成一句屁话!’”老马说道。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张恒宁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昏暗的灯光投射下来,让老马的脸隐在了一片阴影中,像一尊质朴而残缺的雕像。

林章峰确实说过那番话,但并不全是。

老马没有告诉他的是,林章峰的原话:“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更不会原谅他!我的那些豪言壮语,就因为这个弱鸡,很可能变成一句屁话!”

“班长,连长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张恒宁小心地问道。

老马半天没吭声,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在我的任内,绝不添一座新坟!”

这算哪门子的豪言壮语?

这难道不是带兵的底线吗?

和平年代,还会有牺牲?

这与我在大学里了解到的情况完全不符啊。

张恒宁很难理解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很多时候,很多事,根本不需要理解,只要提到死,都会让人变得胆怯。

所以,张恒宁胆怯了。

他当兵,不是求死,而是求爱。

在面对可能到来的死亡时,所有人都会瞬间清醒,一下就能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来,要到哪儿去。

“不死人,很难吗?”张恒宁怯生生地问道。

老马终于抬起了头,把他的脸从阴影中显露了出来。

残缺的地方终于被灯光填满,那上面堆满了坚毅。

“的确很难!应该算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前几任连长,都没做到!”老马说得很平静。

但他的内心是极不平静,因为曾经有两个战友,在巡逻路上被突如其来的雪崩埋了,挖出来的时候,就是在他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张恒宁不说话了,他在静静地思考着,思考着怎么开这个口。

老马也不说话了,他在痛苦地回忆着,回忆着那张冻僵的青春面孔。

过了很久,老马站起身来,端起水杯,坐在张恒宁的身旁,说:“小张,来,喝口水,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就能好很多。”

张恒宁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说:“班长……我……我退出。”

挤出来的声音像蚊子似的。

老马没听清,问道:“退出?什么退出?”

“班长,我退出二连,我不想在上面待了,让我去团部看大门都行,只要离开那个地方,离开边防连,去哪儿都行。”张恒宁一口气说了出来。

“哦。”过了好一会儿,老马才长长地吐出了这一个字,连脸色都没变过,好像张恒宁说出这番话,他并不意外。

张恒宁感到自己疾风骤雨般吐露的心声,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

“想离开二连的,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们这批新兵,立马想走的不止你一个人。你一来我就看出来了,你的身体素质和军事技能,的确不适合二连。待在上面,你难受,我们也难受,还得抽出时间和精力照顾你。离开也好,对大家都好。离开好啊。”老马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惋惜,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

张恒宁本以为班长会劝自己“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没想到竟然会如此赞许自己这个“英明”的决定,不免隐隐有些失望。

人总是这样,就算是自己决意要走,都盼望着身边能有一个人哪怕是假意的挽留,都能显得自己走得很正确、义无反顾,否则,就是走得很失败、留有遗憾。

走,没有让张恒宁觉得自己很失败。

老马的不挽留,让他觉得很失败。

“别担心,明天我就帮你告诉连长。”老马最后说道,“我想,他会考虑的。”

老马还是改口了,他本想说:“他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