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类的参差

自从与周瑾寒撕破脸后,陆长洲和楚云遏发现穆清葭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是换了个人,就像是终于将本性暴露出来了。

比如此刻,他俩就没有料到话到最后,穆清葭会突然阴阳到那短时间内不在身边的“笨蛋”王爷。

瞧她嘴角的那丝嘲讽的弧度,就差将“周瑾寒色令智昏”七个字写在脑袋顶上了。

楚云遏心中暗叹:好在他是个假冒的曜王爷,若是真人,保不齐这个时候要被气到心梗。

——也不知道周瑾寒那厮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再不来,恐怕他的这位下堂妻就要翻天了。

而就在楚云遏腹诽的当下,被内涵“色令智昏”的某人正从山道上策马飞驰,片刻不停歇地往衍州赶回来。

山风呼啸,从耳旁划过之时仿佛鬼泣。银蛟矫健的四蹄踩断了无数的枯枝,声音响在寂静的深山老林里无异于平地惊雷,一路惊起无数飞鸟。

为了节约时间,他们这次选的路比之前更加崎岖难行,坟包都路过好几座。好在周瑾寒与凌辰都是枪林箭雨里过来的人,对此视若无睹。马蹄声噔噔,快如一阵幻影掠过。

“王爷!”凌辰伏在马背上看了一眼地图,“翻过前面这座山就到衍州界内了!”

周瑾寒抬眼望了望前面掩映在一片黄绿中的深山,看着山头未化的茫茫积雪,拉着缰绳的手臂再次收紧:“好!加快速度,争取在两日内赶回衍州!”

“驾!”

身前环抱自己腰身的人越发往怀里缩了一缩。

周瑾寒单手将人一搂,压住了她被风吹得鼓胀的帽兜:“还受得住吗?”

“我没事。”簪烟抬眼望望周瑾寒,体贴地说道,“寒哥哥赶路要紧,不用担心我。”

她的斗篷外面还披了周瑾寒的大氅,温暖到根本吹不进一丝风。凌辰闻言扫了眼银蛟背上一身玄衣的他家王爷单薄的背影,默默翻了个白眼:要有事也是王爷先有事,你装什么贴心?

凌辰不免又想起了罗与发来的信中说的内容。

他说他们已经进了衍州城,也提到他们破解了朱佺之死的谜团,抓到了安插进王府多年的奸细。而这一切都是穆清葭的功劳。

周瑾寒不在的这几天内,穆清葭这个已经被休了的“前王妃”俨然成了队伍里的主心骨。

凌辰白一眼此刻正缩在周瑾寒怀里的簪烟,心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可真是。

落日西沉,策马的身影消失于茫茫大山。

而在群山另一侧的衍州城内也发生了一场骚乱。

穆清葭和陆长洲、楚云遏三人没有谈多久,李菁和覃榆就急匆匆地先后从外头跑了进来:“婶婶,婶婶!外头吵起来了!”

自从周瑾寒下令不许覃榆跟着穆清葭之后,这小丫头便被安排去照顾李菁了。来到衍州城以后,二人时常跟在大部队后面跑,再将看到的事情原样转述给穆清葭,倒也算得上有用处。

与此同时,罗与也赶了进来,脸色有些阴沉。

“王妃。”他对穆清葭作了一揖,转而跟楚云遏和陆长洲道,“神医,陆大人,恐怕您二位现在得出去一趟。”

“发生了何事?”穆清葭问。

罗与的眉心拧了拧:“柯家的人来闹了。”

穆清葭与陆、楚二人一起往前院公堂走,闻言不解地问:“哪个柯家?”

陆长洲行色匆匆,一边走一边向穆清葭解释:“柯家是这衍州城的四富之一,也是知州杜衡的连襟。”

自从灾民控制了衍州城,这四大富户就全都紧闭大门,包括自家的铺子也都关了张,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都好像与自己无关。

陆长洲想不明白自他们进驻衍州至今都不见这四家有动静,怎么今日柯家却突然闹上了门?

罗与随三人走出去,闻言说道:“是今日清理山道时出的事。”

百姓们今日在他们的组织下上山清理道路,以便之后运输木材重建房屋。本来干得都好好的,但后来却来了一伙人自称是柯家的家丁,不让他们继续往前进了。

“他们说山上的林子都是柯家的私产,没有征得柯家的同意,谁都无权进入,便将百姓们都赶了下去。”

穆清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们刚进城那日,王将军发现有人跟踪。我们的人跟了上去,见那鬼鬼祟祟的二人也正是回到了‘柯宅’。”

后来他们又盯了两日,没再见到柯家有什么动静就也作罢了。此刻想来,恐怕这个柯家——甚至衍州城的其余三家富户——早就等着机会来作妖了。

想到这里,穆清葭的眼底有些冷。“柯家来赶人,那百姓们走了吗?”

“百姓们自然是不愿意走的。虽然山地属于柯家,但上头一无果树二无茶树,都是自生的野林子。他们也不动这些山地,只不过想砍些木材回去,与柯家有什么相干?况且他们奉的是曜王爷的命令,是官府让他们上山的,便也不肯退让。”

“如此一来,两方便僵持上了?”穆清葭问。

罗与点头:“不止。柯家是杜知州的亲戚,百姓们本就对柯家多有不满。面对那些家丁跋扈的做派,有一个百姓气不过就动了手。双方拉扯之间,柯家的家丁滚落了山道。”

穆清葭眉头皱起:“伤得重吗?”

“属下闻信赶到之时,驻防军的人已经救起了那家丁,将他送去了医馆。但那家丁似乎摔得不轻,日后兴许会瘫痪,故而柯家不依,此刻抬了那家丁已经到公堂下了,说要请王爷替他们做主。”

听罗与说完,穆清葭三人面色都有些沉。

他们没再多言,只加快速度赶去了前头衙门。

公堂外已经围满了人,王鸣一正指挥周瑾寒带来的士兵们维持秩序。

柯家的人在堂下跪了一圈,那个受了伤的正躺在担架上凄惨地痛呼着,一开始还只是发出几声哼哼,见到穆清葭几人从侧门进来,忽然就“哎哟,哎哟”地加大了声音,看这满头绷带的样子确实摔得很严重。

那几个先动了手的百姓惶惶不安地垂首围聚在一边,也不敢说话,只不停地瞥过去看担架上的人,有两个还脸色煞白地擦起了冷汗。

“王妃,王爷……”蔡尚小跑着而来,先后向穆清葭和扮回“周瑾寒”的楚云遏见了礼,“柯家的当家人亲自来了。”

柯家共三子,杜衡的连襟也就是柯家的当家人,名叫柯译,排行老大。

穆清葭扫了眼跪在众人最前面的那个模样不惑的男人——玉冠高束,一身绫罗,右手大拇指套着一个成色极好的祖母绿扳指。略显福态倒也不至于大腹便便,从容不迫地笔直跪在那儿,反倒显得颇有算计。

穆清葭三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楚云遏就端着“曜王爷”的架子走到了堂上。

方才罗与去后院禀报之时,王鸣一可是听了柯家好一顿哭天抢地,好不容易才让他们消停下来。此时见“周瑾寒”来了,柯家人却跟鹌鹑似的没了声响,他不由斜睨了他们一眼,虎着脸:“刚才不是喊着要见曜王爷吗?如今王爷和王妃都在上面,你们还不行礼?”

得了王鸣一话,柯译才领着自家人磕了头:“草民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穆清葭在下首的位子上坐了,陆长洲和蔡尚都站在她身后。

“周瑾寒”轻咳了一声,冷冷地扫向说话的柯译:“就是你要见本王?”

他的语调低沉,听得柯译浑身一震,跪伏着的身子更低了一些,看起来像是极为谦逊。

“是,草民柯译,跪请王爷替草民做主!”

“周瑾寒”闻言稍稍眯起眼睛:“有何冤情,说来听听。”

见柯译仍旧跪得见发不见脸,“周瑾寒”又道了句:“行了,把头抬起来些,好好回话。”

“谢过王爷。”

一直听闻曜王为人阴郁残暴,柯译来之前还有些惴惴不安。此刻见了面,却发现这个曜王爷比想象中要通情达理,心头不免有些疑惑。

不过他是不敢将这种疑惑表现出来的,更不敢抬头去看上首之人的脸了,视线只放在案几之下露出来的对方绣了蟒纹的一角衣料上,回答道:

“回王爷的话,草民在这衍州城内也算略有些薄产。今日府中家丁禀报,说王爷正组织百姓们上山清理山道,以便之后运输木材。草民便想着,此次灾情严重,草民身为大邺子民,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于是便遣了吴管家跟上去看看,若是咱家山上长了可用的木材,便让大伙尽取了去用。”

“可谁知道,这些上山的人竟有这么不讲理,竟因我柯家与杜知州是亲戚就公报私仇,一言不合将吴管家推下了山,害他落了个终身瘫痪啊!”

“你胡说!”听了柯译颠倒是非的一席话,聚在一旁的那几个百姓当即反驳道。

“周瑾寒”扫了一眼过去。

他们心下一慌,忙也都跪下了。

领头的也是最先动手的那个汉子“嘭”地磕了一个响头,硬气地指着躺在担架上的吴管家:“王爷,您不能相信这个奸商说的话!”

“今日我们上山,好不容易将那条山道清理出来,眼看明日就可以开始伐树了,可这群人偏偏掐着这个时候跑了上来,说上头的那片山是柯家的,不让我们上去了。”

“咱们都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衍州的,谁家没去山上拾过柴火打过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野林子就突然有了主,连上面长的一棵树、一根草,里头的每一只野鸡野兔都成了他们柯家的私产?这不是欺负人吗!”

汉子铿锵有力的话说完,聚在堂外院中的百姓们纷纷附和起来:“就是!哪有这种道理!太欺负人了!”

“草民同这吴管家争辩了几句,见他姿态强硬,而我们这么多人又都等着木材救急,就说我们是奉了王爷的命令,只是上去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木料,不会动其他东西的。他们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汉子说到这里表情愤怒起来:“可这吴管家非但挡在那里不让路,还说我们都是刁民,仗着得了王爷的令就敢明目张胆地偷盗!他说我们今日能上他们的山来伐树造屋,保不齐哪天就会偷到他们家里去。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王爷这次来了一定会放出杜衡那个狗官,到时候王爷一走,就要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放肆!”陆长洲闻言当即呵斥道,“杜知州是否渎职是否有罪,自有朝廷的法度来评断,岂容得你们信口胡诌?你们胆敢放这种厥词,是想置曜王殿下于何地,置朝廷的法度于何地?其心简直可诛!”

衍州知州杜衡昨日已经由罗与和驻防军副将曹猛从百姓们手里接管过来。他之前一直被关在一座破庙里头,每天只有一顿窝头吃,生生饿瘦了四十斤。如今被看押在后厢房,外头守了六个披甲持枪的兵,总算不用担心会突然没命了。听说他一进门就放心地晕了,一天一夜了都还没醒来。

穆清葭倒是还没来得及会一会这个杜知州,此刻听了汉子的话却忽然眼睫一动,抬眸朝另一边的柯译望了一眼。

这么肯定杜衡会被无罪释放?看来他们已经备好了后招啊……

陆长洲掷地有声的话音落,坐在上首神情的淡淡的“周瑾寒”也往后一靠,视线定在柯译的脑袋顶上,幽幽道:“他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柯译低垂着脸,眼神不由一冷,觉得躺在身后哼哼的吴管家还不如掉下山道的时候就摔死算了!

这个蠢货,怎么会当着这些刁民的面说这样的话!

他以头磕地:“王爷明鉴!王爷如高山明月,为了我大邺百姓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自京城赶来赈灾,是我衍州百姓的救命恩人!草民对王爷的感激之情犹如江河浪涛,又怎敢玷污王爷的清誉?身为大邺子民,又怎敢藐视朝廷法度,随意为别人量刑定罪?”

“你倒是挺会说话。”“周瑾寒”不冷不热地哼笑了一声。“你不敢,那么能替你的管家也担保吗?”

阴森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哪怕那吴管家此时躺得半死不活,在这一刻也浑身一震,差点就从担架上滚了起来。

他哼哼得更加厉害了,用没被绷带遮住的那只眼睛看向“周瑾寒”:“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那几个跪在一起百姓冷嘲道:“现在当着王爷的面说不敢,之前可是喊得所有人都听见了。”

“就是,我也听见了!”

“我们都听见了!”

被挡在堂外的还有其余几个一队上山清道的,此刻也大声嚷嚷起来。

“周瑾寒”的唇角压了一压:“同去的驻防军呢?”

站在人后的副将黄中闻言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年轻的士兵便跑上来,躬身作了一揖:“王爷,小的是今日随队上山的,百姓们与吴管家吵起来时小的就在一起,确实听到吴管家说了这些话。”

“你们柯家的人……”

“周瑾寒”的尾音拖了一拖,嘴角却扬起了一抹弧度:“倒还真有胆子。”

虽然穆清葭几人都知道这是扮演“曜王”的楚神医自己没忍住露出了玩味的笑意,但他顶着周瑾寒的脸,看在其他人眼里便是这位因暴戾而闻名的王爷发怒的前兆。

柯译吓得心肝都抖了,而那更经不起吓的吴管家更是直接弹了起来,一下趴在了地上,失声哭求道:“王爷饶命啊!”

喊完这一声就正经地昏了过去。

然而方才那翻身一趴发生在一个半身不遂的人身上,也已经算得上医学奇迹了。

穆清葭看得眉毛一抖:这个柯家,倒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