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多舛

楚云遏的话说完,穆清葭还没回答,覃榆就先忍不住了:“神医可莫要冤枉了我们王妃!”

她说道:“王妃喜甜食不假,但因有张太医的叮嘱在,近些时日她都控制着饮食,不敢多吃甜的。原先为了随军赈灾,我们就已经备下许多糕点,再多这一盒根本吃不完。”

说到这里,覃榆语气多了两分嘲讽:“王爷说,这是那位的一番心意,我们王妃也不敢辜负了,吃不完总不好扔了吧?所以才给了小李公子吃。”

“如若我们早知道这盒点心有问题,大可当着王爷的面就揭发出来,何必让小李公子受这罪?有些人自己心思龌龊,便当所有人都是小人呢。”

覃榆是自小进了王府的,被那些成了精一般的婆子教导着长这么大,心眼子还没修炼出那么多,嘴上不饶人的功夫却是已经学了十成十。

楚云遏被她一通阴阳,脸上瞬时有些挂不住。

好在他也是个没皮没脸惯了的,片刻后就收敛了神情,又呷了口茶:“是么?我还当王妃是早生了提防,故而寻个由头不吃的呢。”

“依神医的意思,难道我本就该提防着簪烟姑娘吗?”穆清葭反问。

她的眸色清亮,直盯盯地望着人,竟有些咄咄相逼的压迫感。“我一直以为在神医的眼里,簪烟姑娘便是那‘良善单纯’之人,原来神医竟认为,她是应该被提防的啊。”

楚云遏被反将一军,脸色不由一沉。

可穆清葭却没点到即止,反而又问他:“那既然如此,神医可将自己的怀疑告知王爷了?您是王爷信得过的人,难道此时不应该提醒王爷留个心眼,别养虎遗患吗?”

“王妃是个聪明人,难道还需要我将原因说明白么?”楚云遏冷笑,“曜王殿下从来不喜甜食,觉得腻,那位既选择做糕点,自然是算到了王爷不会吃。如今这一出,她想要对付的人也不过就是王妃你罢了。”

楚云遏将茶杯搁到了桌上。

“事到如今,我也懒得在你面前做戏。你既不是个蠢笨的,想来也早知我瞧不上你。”

楚云遏斜睨着穆清葭:“诚然,府里的那位不是什么好货,但相比较你而言,她至少对瑾寒没有威胁。如果她想除掉你,我为什么要阻止?”

穆清葭神色不变:“这就是神医的处世之道么?我还当所有的医者悬壶济世,都有救人一命的慈悲心肠。”

“狗屁的悬壶济世。”楚云遏一嗤,“我不过一个野路子的大夫,心情好了救救人,心情不好管别人死活。”

面前的安胎药凉了一些。

穆清葭端起了碗,敛着眉目喝下去:“既然如此,神医大驾光临,就仅是想要嘲讽我两句了?”

日光照在穆清葭的身上,她的轮廓多了一圈金边。

沉静却凉薄。

楚云遏看着她喝干了碗中的汤药。

穆清葭问得直白,可他却一时无言。

其实在进门之前,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是要来与穆清葭说什么。诚如他方才所言,如果簪烟害死了穆清葭,对周瑾寒和曜王府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然而此时坐在这里,他却总感觉心里有个声音,在劝说着他做些什么。

“你虽不可信,但如今到底是怀了曜王殿下的孩子。”许久后,楚云遏这般回道,“倘若只一个你,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不值得可惜,可既有孩子在中间,我便是要保一保的。”

穆清葭抬眸看他。

楚云遏说:“王妃同我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如你所知,那位身上的双生蛊已经被我取出。我虽不敢保证有几分把握,但若要取出你身上的那只蛊虫,在这世上,除了给你下蛊的人之外,或许也只有我才能做到了。”

楚云遏难得地露出他的老成算计来:“蛊虫在身体里存留的时间越久,对人体的损伤就越大,这点你比我更清楚。如果我可以将你身上的双生蛊取出,一来可以让你不再遭受蛊虫发作起来的痛苦,二来你也不必再为他人所控。”

“趁如今出了京城,天高海阔,你可以逃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只要你答应离开曜王府,离开周瑾寒,不是放弃曜王妃这个名头,而是真真正正地从他的世界消失,那我便助你取出蛊虫,如何?”

穆清葭收回了视线。

袖中的手微微攥了一攥,显然楚云遏的话让她动心了。

她原本就打算好了,在拿到休书以后要尽快地离开京城,离开司空鹤的势力范围。石化之症虽然日益加重,但哪怕蛊虫真的侵入了她的大脑,距离死亡也总还能拖上一年半载。

而死了一个她,对司空鹤而言就失去了制衡周瑾寒的筹码。他是个未雨绸缪的人,定然不会放弃她腹中的这个孩子。所以只要她逃得足够远,司空鹤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她就有时间把孩子生下来。

唯一担心的是生下孩子之后。

倘若她那时候死了,或是再没有能力保护她的孩子,那应该如何?

要是能够让孩子回到周瑾寒身边,那自然是不用担心司空鹤了,可簪烟却还在曜王府中,她是万万不放心由簪烟来抚养自己的孩子的。

可如果不是周瑾寒,又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从司空鹤的手下护住她的孩儿?

今日楚云遏的话,对穆清葭而言如同一颗定心丸——

是了,如果是楚云遏,以他的本事,要制出假象蒙混住司空鹤或者周瑾寒想必轻而易举。无论是装成一尸两命也好,还是装成孩子失踪了也好,他总归会有办法护她孩儿周全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在乎能不能取出双生蛊了,唯一希望的只有她的孩子可以平安地出生,无病无灾地长大。

于是在楚云遏话后,穆清葭只沉默了片刻就点了头。

“好。”她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无论取蛊虫的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你都要以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为先。”穆清葭强调,“倘若没有取出蛊虫,他日我离开曜王府,你也要护我的孩子一生周全。”

楚云遏有些意外:“你不希望你的孩子能够回到瑾寒身边?”

“嗯。”穆清葭点头,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露出了淡然的笑意,“他虽是王爷的孩子,却也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他可以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无需在皇权的囹圄中厮杀,而是能够飞翔于广阔的天地。”

“你倒是想得通透。”楚云遏评价道。

只是这么通透的人,自己却入了这个囚牢,再也挣不脱了。

得了楚云遏的夸,穆清葭也依旧是淡淡的。

安胎药苦涩的后劲返上来了。

她皱着眉头掩了掩嘴,让覃榆将盐渍话梅拿给她。

“王妃,话梅昨日吃完了,还有徐记果煎铺子的莲子藕酥,可以吗?”覃榆把食盒递过去。

“没关系。”穆清葭道,从食盒里将装莲子藕酥的碟子端出来了。

粉糯的藕做成的酥饼松脆,上面还撒了莲子碎。这是徐记果煎铺子近几年来卖得最好的一款糕点,算得上是店里的招牌。只不过味道偏淡一些,穆清葭有孕之后就不太爱吃了,这次也就是覃榆去采买的时候顺带着带了一些。

眼看穆清葭捻了一块莲子藕酥就要往嘴里送,楚云遏的脸色却蓦地一变:“等等!”

穆清葭被他唬得一怔:“怎么了?”

“你这东西哪里来的?”楚云遏将碟子端了过去,凑在鼻前闻了一闻,“吃了几回,每回都吃下去多少?”

见楚云遏语气焦急,穆清葭和覃榆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是从王府西街那家徐记果煎铺子里买来的。”覃榆道,“是他们家卖得最好的招牌点心,我们王妃从前最爱吃的。”

“所以你这三年来时常吃这个?”楚云遏盯着穆清葭问道,“现在呢?这几日也一直吃吗?”

“这几日都未曾吃。”穆清葭被他逼问得有些蒙,但也如实答,“我从前爱吃,基本上十天半个月都会叫人去买一些回来吧。不过自有孕后便改了口味,这几日倒还未吃过。”

楚云遏闻言蓦地松了口气。

“好在你口味改了。”他重新坐回去,深望着穆清葭,像是觉得匪夷所思一般“嘶”了一声,问她:“你就从来没有觉得这东西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穆清葭疑惑地同覃榆对视一眼:“怎么了?”

“这上面撒的果仁——”楚云遏拿起了一块藕酥。上面炒得金黄的果仁碎在阳光下看起来喷香诱人。“除了莲子之外,还有生芭蕉子!王妃娘娘,生芭蕉子可是寒性极烈之物,用得多了是会得寒疾的。”

话音落,穆清葭和覃榆脸上瞬间褪了血色。

穆清葭的指尖一颤,手中的藕酥嘭然掉在了桌面上。果仁碎散落开来,大大小小滚了一片,莲子与生芭蕉子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区别。

寒性极烈之物……吃多了会得寒疾……

她自小体寒,作为罪奴呆在掖廷的那段挨饿受冻的日子又损伤了她的根本,让她越加畏寒怕冷。近两年来一入冬,她更是时有各处关节冻得无法动弹的情况发生。

她一直以为这是种了双生蛊才有的毛病,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体寒加重得这般厉害,石化之症变得这般严重,竟然是因为她这三年来,一直就着这般极寒之物大快朵颐。

“体寒的女子本就难受孕,也要比一般人更容易落胎。倘若你还一直吃这玩意儿,恐怕你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得没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覃榆在楚云遏话后颤抖着嘴唇说道,“莲子藕酥是徐记果煎铺子一直在卖的东西,又不是只单供我们王府一家的。如果它上面加了生芭蕉子,那应该许多人都吃坏了身子,徐记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或许是中途被人掉包。”

“不会。”穆清葭摇摇头,攥紧了轻颤不已的手指。“替我去采买吃食的小厮三年来换过好些,都是一路从铺子直接买回府送到东院的。要让这么多人都能听命,还没有人能有——”

说到这里,穆清葭的话头突然一顿。

她的眼睫翕张着,眼眶再控制不住红了起来。

不是没有人能够做到的,若要同时命令这么多的小厮,还要瞒天过海让她丝毫察觉不到,整个曜王府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他们王爷,周瑾寒。

而显然,在穆清葭停顿的间隙,楚云遏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本应该感到庆幸的,庆幸周瑾寒并没有因为簪烟这个女人而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庆幸他还能暗中谋划下这些,庆幸他的心还是如从前一般坚硬如铁。

然而此刻看着穆清葭震惊而悲凉的模样,他却又觉得,眼前这个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棋子,也十分可怜。

“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楚云遏劝了一句,“这款吃食毕竟是从外面买来的,光在源头上就有被人动手脚的可能。”

“无论是因为单纯地恨你还是因为其他人迁怒到你,这世上想要你命的人可从来都不止一个。这一点,从你坐上曜王妃这位子时就应该想到的。”

覃榆没有明白他们二人之前的猜测,闻言只焦急地问:“会不会是簪烟?”

“说不好。”穆清葭缓缓地合了下眼睛。

她忽然觉得好疲惫,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更疲惫。

在嫁入曜王府的时候,她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比身中蛊虫为人棋子更叫人绝望的事情了。可后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却一次次地突破着她承受的底线。

她觉得自己看不清前路在哪儿,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冷箭在对着她。若是没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或许她已经认命了,就此放弃了。

可如今有了这个孩子,与她血脉相连,完全依附着她存活,她就又能在绝望中重新生出勇气来。

“不会是府里小厮的问题。”穆清葭唇色惨白,冷静地分析道,“即便从前采买的人都不可信,但这一次的莲子藕酥却是覃榆自己去徐记买来的。既然这一次也出了问题,那就是给我们东西的人原本就有问题。”

覃榆恍然:“是铺子里的那个伙计!”

她这时全想起来了:“因为王妃吃糕点只认徐记,所以府中跑去采买的人都与那儿的伙计很熟了。听那些小厮说,后来再去采买,都会跟那伙计约定好下次过去的时间,让他们提前将东西备下。”

“其他吃食都是小厮出门前问了王妃再临时定下的,只有一个莲子藕酥回回必买,所以他们才在这东西上动了手脚!”

覃榆说得冷汗淋漓:“我这次过去买东西,也是那个伙计招待的我,所有要的糕点都是他拿给我的,这定是他干的!”

“能在果煎铺子里特地安排一个人常年累月行此事,可见这背后的势力不小啊。”楚云遏道。

见穆清葭若有所思,楚云遏问:“如何?要告诉曜王殿下吗?”

穆清葭张了张口,正待回答,凌辰火急火燎地敲开了门:“王妃快去看看,小李公子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