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中卷(29)转向

清晨的光透过窗户照耀在客栈走廊中的地毯上,这光芒是清亮的、是透彻的、是轻盈的。

老人们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从前的郑宁不理解,可从现在开始她想明白了:似乎只要浑身上下沐浴了这让人舒适的晨光之后,一整天都会变得快活起来。

但现在,她站在走廊中与许博远对视、对望,二人的脸上摆放着强撑起来的轻松,但她们都看出了对方眼底那厚重的、被隐藏得极好的疲惫与沉重。

她们都清楚,现在要去做什么。

十分钟前,刘百岁的消息通过手机短信分别传达到了她们这里,语言措辞很简洁:洞溪村的村民们已经等在客栈一楼了,你们今天不要下来。

信息很明了,郑宁也很快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无论洞溪村的村民们和南水陶瓷厂的陈经理之间是否有纠葛,无论他们中间有着怎样的联系与利益交换,本来在陈经理离开后,村民们就会找上门来。

不同的是,找上门来时候的态度,与陈经理和她们商谈的结果有关。

既然陈经理已经和他们聊过了,并且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并不好的结果,那么今天村民们找上门来的理由,自然显而易见。

与许博远对视一眼,没说话,郑宁只是点了点头,就径直朝着客栈一楼走去。她没忘记把昨天的快递文件拿在手里,当然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时候,许博远上前一步拦住了郑宁的脚步,他郑重地看着她,双手轻轻扶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又郑重地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不要这样。”郑宁的声音很低,与她低落的情绪一样,“你没必要这样做。不是我让你来的,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更不能让你因为我而受伤害。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知道吗?”

“但是我还是会保护你,一定。”

微微抬头向上望去,郑宁看到了那双黑色眼眸中的坚定。这种坚定让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笑了笑,旋即走向许博远的身后,而许博远也跟着她走下了楼梯。

来到客栈一楼,这景象泾渭分明:从客栈大门口到一楼桌子,这短短的距离上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村民,大多数都有着花白斑驳的头发,看到郑宁与许博远出现的瞬间,她们眼底的怒气不由自主地涌现了出来;桌子后面坐着的就是刘百岁,他还是把那根烧火棍拿在手里,烧火棍杵在地上,仿佛楚河汉界一般,村民们没有前进分毫。

“刘百岁,那两个年轻人都出来了,你就没必要继续在这里装好人了吧?”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位大妈开口,语气和影视剧中的恶婆婆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她的脚步也不敢向前挪动半分,似乎只要她动了,就会发生什么一样。

刘百岁看都没看她一眼,一只手仍抓着手里的烧火棍末端,另一只手轻轻地翻动了木桌上的书页,轻声说道:“这是我的客栈,我有选择自己客人的权利。今天,你们都不是我的客人,至于我的客人想要做什么,我管不着。”

吵吵嚷嚷的声音又从村民们中间传了出来,饱含着的是对刘百岁的不满,更是对他不近人情的唾弃,似乎从这一刻起,生养了他的洞溪村已经不是他的老家,而他也成为了洞溪村的外人一样。

就在这种嘈杂声当中,郑宁走上前来,走到刘百岁身旁靠前一些的位置上去。

看到这一幕,人群中有不少人都看了一眼刘百岁,见他没有动作,便纷纷上前一步。此时刘百岁轻轻动了动自己手中的烧火棍,向前的人群刹那间停止,又仿佛浪涌一般地向后退去了整整一步的距离。

许博远迅速地站到郑宁的身前,伸出双臂保护着自己身后这个娇小、甚至是娇弱的女人。但郑宁却伸出自己不堪一握的纤细手臂,轻轻拨开了许博远的身躯,与村民们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她的身后,刘百岁仍没有抬头,仿佛对面前的场面仍抱有完全的自信一般,而许博远则是焦急地看向郑宁,同时双拳不由得攥紧了,生怕有意外情况出现。

可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出现,刚刚仍在叫嚷的村民们在郑宁站出来的瞬间却不说话了。

郑宁静静地看向村民们,村民们也静静地回望着她,双方之间虽然有楚河汉界作为明确的区分,但一时半会竟然没有任何人说话,整座客栈的一楼陷入了无比的寂静当中。

下一刻,郑宁猛然抬起手,拿出了昨天收到的快递,也就是水质检测报告。她仿佛拿着什么奖状,亦或是天降神兵一般,把纸质报告完全铺开,展现在所有村民面前。这一瞬间,出于惊讶,村民们不由得齐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紧接着便都聚精会神地看了过来,想要看明白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但下一刻,郑宁的双手猛然用力,纸质报告从中间被一股巨力直接撕成两半。

惊呼声再度从村民们的口中传出,这一次此起彼伏,而就在这此起彼伏的声音当中,一下、两下、三下,郑宁连续多次不停地把纸质报告撕开,直至撕成了碎片,而后松开双手,任由那些碎屑洋洋洒洒地飘落在地上。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连同她身旁的许博远一起,完全不清楚郑宁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一次,就连一直坐在桌子旁的刘百岁也不约而同地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郑宁嘴唇轻启,她开口了,声音里充满了郑重。

“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对不起。”说完这句话,郑宁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深深地给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些洞溪村村民们鞠了一躬。在所有人惊讶神情的笼罩下,她缓缓站起了身子,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为我之前的想法道歉。过去几天里,无论是行动还是思想,我都实在是太草率,太稚嫩了。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会让各位长辈如此困扰,也不知道我所做的这些事情触犯了洞溪村的规矩。在这里,我向各位保证,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以此请求大家的原谅。”

充满真挚的声音从郑宁口中传出,她面前那一座座冰山上的惊愕缓缓地开始了转化。冰山脱落,取而代之的是温暖与笑容,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她们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她的话。

“哎呦喂没事的没事的,年轻人嘛,考虑不周全是很正常的。”

“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想看到,那年轻人就当长个教训了好不啦?”

“小姑娘啊,能认清自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成长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开口,好像从昨天到现在,她们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在这一瞬间就被直接化解了一样。

老人们常说,系铃易,解铃难,可如今看来,却好像完全不是这样。

看着面前洞溪村的长辈们对自己的宽容与释然,郑宁脸上也露出了一副“心中石头落地”的表情来,两行清泪险些从她的眼角流淌而出,在外人看来,这是小姑娘“洗心革面”的表现。

一旁的许博远却在惊讶之余,更加惊讶了。来到洞溪村之前,他当然明白郑宁是一个多么坚定的人,她的坚定并不仅仅表现在要搞清楚洞溪村水污染的事情上,更表现在更高一级的保护江豚的这件事情上。

保护江豚,几乎已经快要成为了郑宁的毕生志愿了。可如今,正式、独立的走出来的第一步,在受挫之后竟然就被她如此轻易地收回、妥协了,这真的是郑宁吗?

许博远不由得陷入沉思当中,甚至一度相信了郑宁的转变。

大厅中洞溪村的村民们你一嘴我一嘴地说了半天,好像要把这里当成一个茶话会的唠嗑现场一般,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高,仿佛一时半会不准备停止。

就在这个时候,刘百岁用自己手中的烧火棍轻轻地撞了几下地面,而后开口说道:“各位,聊完了吗?聊完了的话能不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好意思,别怪我对各位长辈态度不好,但我这毕竟还是个客栈,要做生意的。”

这句话从刘百岁的嘴里说完,洞溪村的村民们很快地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客栈,好像是作鸟兽散一般,客栈一楼很快就剩下了郑宁、许博远和刘百岁三个人。

看着离去的村民们,好像是花费了很长时间,郑宁才平复了自己刚刚激动的情绪。她转过身来,同样深深地对刘百岁鞠了一躬:“老板,今天也谢谢了。”

“嗯,”刘百岁点了点头,“你们今天怎么安排?出去逛逛?”

“嗯!我想出去散散心...”

“好,去吧,但是走之前,先把地面收拾了吧。”

说完,刘百岁用自己手里的烧火棍轻轻点向两处地面,一处是郑宁脚下的碎纸堆,另一处则是放在墙角的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