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告白

从萧府到地牢只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在街上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就到了黄土方城之下,城墙有近十米高,两侧重兵把守,寂然无声。

苏南书带着锥帽,身穿一件水青色苏绣披风,胳膊上挎着紫藤竹的食盒,身条纤细,似弱柳扶风,走在这死牢之中,仿若死地拂过一缕清风,旁人皆忍不住侧目看她。

苏南书本就低着头,这下子将锥帽拉得更低了。

她跟着前人脚步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座不高的钟楼前停下脚。

门被推开,扑面一股发霉的湿气,紧接着就是一股恶臭,一段楼梯接入地下,底下漆黑不能视物,苏南书紧紧地跟着前人,生怕落下一步,就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啊!】

脚下忽然一软,她不知踩到了什么,便弯下腰细看,原以为是角落里的死老鼠,却不想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那是一支人手。

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这双手的主人趴在地上,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儿好皮,他将手伸出牢笼,伸到过道上来,抓住过路人的衣角,嘴里喃喃,【赐我一死吧,官爷——】

苏南书吓得捂紧嘴巴,不敢出声。

【苏南书?是你吗?】

角落里忽然响起萧城的声音,苏南书如逢大赦,回应着,【是我,萧城,你在哪儿?】

领头的狱卒用铁棒敲了敲,呵斥道,【安静点!】,说罢,指着前头,【人就在这儿,有话赶紧说,一盏茶的工夫,我下来喊你。】

苏南书低着头道谢,见狱卒走过,才敢摸索着往前。

这地牢修在地下,将门一关,暗无天日,只怕连昼夜都不晓得。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手指头碰到冰冷的栅栏,她吓得瑟缩了一下,下一秒,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就覆盖在她手背上。

苏南书赶忙走得近些,低声说,【萧城,我给你带了些干净的水和干粮。】

萧城接过,问她,【是父亲带你进来的?】

苏南书点点头,之后又想起这里这么黑,他一定没看到,便低声说,【是,谢氏怂恿刘家到府上来闹,父亲说,你已经认了罪,想来是不让谢家再翻案的意思——】

【萧城,你怎么能认罪呢?】

萧城没回答苏南书的话,反而是笑了笑,声音轻轻的,【我以为,你收到那封和离书,会气得直哭呢,我这么不知好歹地欺负你,你还来这里看我做什么?】

苏南书一怔,低下头没说话,萧城清了清嗓子,稍稍靠近她,郑重而又清醒地对她说。

【苏南书,我想,或许我并没有做好成家的准备。边塞十余年,我活的自由,却也散漫,你问我为什么认罪,因为在我看来,无论是封侯拜相,还是游历山河,都无所谓,我对往后的日子,没有什么规划的。】

他动了动身子,大概是伤口太疼了,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你怎么行呢?你总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吧,可若把你扔在萧家,那不是误你终生吗?我思前想后,觉得或许分开,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你认为呢?】

苏南书没有说话。

萧城这番话说的理智清醒,说的潇洒坦然,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难道要她说,不,我不要你理智清醒,也不要你为我好,我就要你昏了头,我要你误我终生。

她说不出口。

【我明白了。】苏南书低声回应着。

【吱呀——】

身后的大门开了,透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光线,苏南书这才看清萧城的情形,他如今很不好,伤口大大小小横亘在后背上,衣服被血浸得通红,地牢下面太潮湿了,不知道这些伤口有没有化脓。

【快点儿!到时间了!出来!】

狱卒敲了敲铁门,向里头喊着。

苏南书站起身,手紧紧握着篮子,慢慢向外走着。

萧城方才那一番话,是让她回家去,从此泾渭分明,别再管他的事了,她如果知趣一些,就应该走个干净,但是——

她眼前没完没了地,全是往日与他相处时的片段,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说,她不想走。

【萧城,我不想回家。】

苏南书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萧城,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好大声,她庆幸这里这么黑,萧城才不会看到她涨红的脸,她在一片黑暗腐臭的地牢里,说着最神圣的话。

【萧城,我对往后的日子,原本也没有什么规划的,可是——可是那晚过后,我——我开始有了,我想和你——额,我是说,我想每天都能听到你讲的故事。不论是在萧家,或是在哪里。】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

【快点儿!】狱卒扯着嗓子催促。

苏南书转过身,不等萧城回应,便拉低了锥帽,急忙忙向外走去。

直到苏南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扇铁门重新落下,四周又恢复到了原有的黑暗中时,萧城依旧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没动。

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暴雨那一天,苏南书在中门等他,怀中抱着伞,躲着水坑,蹦蹦跳跳地向他走过来。

那时候她怕雨水浸湿了鞋子,可如今,她却再也顾不上鞋子是否干净了。

狱门打开时,他分明看见地牢里潮湿肮脏,泥巴糊满了她的鞋子,污了她的裙摆,那个往日里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苏南书竟然不再顾忌她的鞋子,而是蹲在牢狱门口,红着脸对他说——

【我想每天都能听到你讲的故事。】

他嗅了嗅,空气中好像有一丝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好像是他的脸。

烧起来了。

*

深夜,萧明远站在萧世强的榻前,一把扒开他的裤子。

淤青仍没有消下去,苏南书说的是真的,刘元的死另有隐情,萧城为了不让所有人难堪,选择自己站了出去,而这个罪魁祸首,却缩在**装疯卖傻。

萧明远眼中怒火将起,一把将躺在**萧世强拽起来,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

萧世强被打的连滚带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畜生!懦夫!那是什么人——那是你的嫂嫂!】他高高地举起手,最终还是没能落下,【你像不像个男人——出了事儿,躲在你母亲的屋里不敢出去!好啊,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萧世强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萧明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哥哥将一切都揽下来了。】

萧世强这才抬起头,爬行向前,抱住萧明远的腿,哭着说,【父亲,我知错了——】

谢氏一边看着萧明远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老爷,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赈灾粮的事儿。】

萧明远冷笑一声,【愚妇!你真当全天下的女子都如你一般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苏南书为了城儿连名节都可以不要,你这下三滥的手段,能奈何她分毫?】

【那我们岂不是走投无路了?】

萧明远背起手,望着窗外长叹了一声。

【我今日放她去地牢,见了萧城如今的样子,我就不信她依旧狠得下心来——成或不成,都在今晚了。】

【去地牢?】谢氏正要发问,忽听身后有人叩门。

【谁呀?】她皱着眉问。

【二娘,我是苏南书。】苏南书的身影映在门前,瘦瘦弱弱地,声音却安定平稳,【赈灾粮的事儿,我想出两全的办法了,劳您开开门,让我进去。】

一听此话,萧明远眼睛都亮了,他向谢氏暗暗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愣着干嘛,快去开门!】

月光下,苏南书换了一件纯白色的袄裙,手上捧着一个不大的盒子。

【快进来吧,外头凉。】谢氏见到苏南书,脸稍稍僵了一下,但立马就恢复了原有的热络,笑着招呼。

苏南书低着头进来,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

【父亲,二娘,今晚的事儿,我不想让萧城知道。如您所说,萧氏一门荣辱与共,萧家遭难,我与萧城谁也跑不了。】

【但让我以此为要挟,逼迫我爹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也非我所愿,我思前想后,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这盒子里,是我的一点体己钱,想来填补五千两的账面,总是绰绰有余的,将挪用的银钱交还上去,或者再多交一点——想必也能讨个从轻发落。】

她这番话说的波澜不惊,但听到萧明远与谢氏耳朵里,那就是惊涛骇浪了。

他家这个儿媳妇究竟是多有钱,随随便便能拿出五千两的银钱,还只是【体己钱】?!

他们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去拿桌上的盒子。

盒子打开,二人深吸一口冷气。

这是金子!

石块儿大小的金子,在烛火下迸发着金光,密密匝匝,整整一箱子!

萧明远与谢氏的脸都吓白了——

莫说五千两,这些金子,再填五个这么大的窟窿也够了!

【南书啊——这些钱,你是从哪儿来的。】

萧明远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

【都是我攒的嫁妆,您拿去吧,多出来的——我想着给刘家一些,算作补偿。】

【欸,欸,好说,这都好说,能将账面填上,这剩下的事儿,你就不必操心了,好孩子,我替萧家谢谢你了。】

萧明远两只手紧紧地搂着箱子,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些金子就长了翅膀飞走了。

苏南书笑了笑,向萧明远行了礼,转身走出了房间。

谢氏扶着门,直到目送苏南书走远,才敢关上门,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一边摸着这一小箱金子,一边唏嘘着说,【这是什么人家啊?那苏邈,家里究竟是有多少钱啊?嫁出去的女儿,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盒的金子?】

萧明远的脸暗藏在黑暗之中,他冷冷地看着窗外,冷笑一声,【他苏邈一口一个清贵世家,一口一个两袖清风,说到底也逃不过一个贪字!他若当真清白,这些钱,够他攒上两辈子的了!】

【苏邈啊苏邈,你装的倒好——我且看你,能装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