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和离

谢氏的算盘打得响亮,萧城却不愿与谢家多纠缠,刘元的死,总要有人担下,他晚一天站出来,谢家就会多闹一天,这件丑事儿就会多一个人知道,苏南书身上就要多背上一个莫须有的骂名。

他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路——自首,和离,把苏南书从泥潭里完完全全地择出去。

挪用赈灾款这事儿一日不过去,萧家就不会放弃在苏南书身上打主意,离开萧家,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可怜萧明远昨天为了赈灾款一事儿,在府衙的账房捋了一宿的账本,眼睛都没合上,天亮了刚想闭上眼眯会儿,自己那原本应该在祠堂反省的儿子就【噗通】一声跪在大堂之上,伸着脖子说,【爹,我要与苏南书和离,还有——我杀人了。】

萧明远手里攥着惊堂木,干瞪着眼睛,活生生愣了三秒有余,一时间不知道是他擅自与苏家和离更离谱还是他杀人更离谱,满脑子都是,【我为什么要生下这个逆子?】

气得他连缘由也不问,咬着牙说,【打!犯人入牢,先吃三十杀威棒,给我把他拖下去打!】

令牌落地,师爷坐不住了,向着府吏频频使眼色,这三十杀威棒打下去,饶是行武之人,那也得打的皮开肉绽啊。

奈何就算府吏们留着劲儿,三十棍打完,萧城仍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萧明远恨得双眼通红,他问,【你因何杀人?杀的又是何人?一一呈报上来!】

萧城趴在地上,额上全是汗,他说,【我杀的是屠户之子刘元,继母谢氏的侄子,在萧府,徒手扭断了他的脖子。】

【啧!】师爷嘬了下牙花子,心里连连怨道,坏喽坏喽,自己不该在这坐着的。

这明显是刺史的家事儿。

死者亲属都无人伸张,刺史公子竟然一个人【自投罗网】来了,自己若不在堂下陪审,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刺史一句话,可偏偏自己今儿还坐在这——

师爷看了一眼萧明远,陪审十余年,头一回像今天这么坐如针毡。他皱着眉,琢磨自己怎么才能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地摔断了腿,赶紧离开这儿。

萧明远也是这么想的,他看了一眼师爷,稍稍有些不自在,但依旧硬着头皮质问。

【为何杀他?】

萧城抿了抿嘴,为何杀他,他不能说。

哪怕苏南书是受害者,哪怕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哪怕最后的这场恶行中止,她依旧清清白白,但他依然什么都不能说。

没有人会关心事情的真相,他们更乐于将人拉入泥潭。

这件事传到相州街头时,刘元的暴行会被隐去,百姓指指点点之间,只会把口水喷在【名节尽失】的苏南书身上。

萧城抬起头,看向萧明远,眼神沉稳坚定,【没有为何,因为斗殴,我失手杀了他。】

【斗殴!?】萧明远彻底火了,将手中的惊堂木向着萧城扔了出去,他拍案而起,【你因为斗殴杀人?你有没有王法!萧城——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徒手扭断脖子,你这是虐杀!虐杀良民,你的前程——你的军功,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惊堂木落地,【啪】地一声响。

吓得师爷一个激灵,赶忙起身,哆嗦着将惊堂木捡起,口中连连说着,【坏了坏了,这惊堂木怎么还裂了,我去寻个新的——刺史您继续——继续——】

说着,一溜烟儿躲了出去。

萧明远见师爷走远,这才走下来,站在萧城面前,沉声问他,【人都走了,这里只有你我,你如我说实话,究竟为何杀他?】

萧城笑了,咬死了牙,【我讨厌谢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挪用赈灾款,是谢氏出的主意吧?】

他抬起头,趴在地上,仰望着父亲,从这个角度看去,父亲变得如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那样,高大又伟岸。

那个时候,父亲刚刚步入朝堂,为了给百姓平反冤狱,梗着脖子不肯向权贵低头,后来党派斗争,他被贬胶州,下放路上,一片黄土尘烟,父亲笑着开怀,他说,【不后悔,只求问心无愧。】

从什么时候,父亲开始变得面目全非的呢?

是从谢氏进门开始——还是从母亲病死胶州,父亲在暴雨夜挨家挨户地跪在门前讨药,但是胶州官员与百姓却无一人敢开门的时候开始的呢——

萧城记不清了。

萧城的后背开始慢慢沁出血来,染红了衣衫,也染红了萧明远的眼眶,他双拳紧握,问他,【罪状写成,你就要被绑了发回军营,若是刘家与谢家再依依不饶,进京敲了登闻鼓——莫说你往日的军功,只怕这辈子,你都难再建功立业了,城儿,不论你为的什么,我只问你一句,值得吗?】

萧城缓缓伸出手,抓起萧明远的衣角,抬起头笑了,他说,【父亲,不后悔,我只求问心无愧。】

萧明远看着萧城,惶然一笑,他仿佛在对萧城,又仿佛在对那个已经消失的,年少的自己说,【不后悔?好,那我就成全你。】

*

苏南书坐在院中,看着和离书,背脊挺得笔直,花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的摇摇欲坠,似无根浮萍,茫然无措。

和离书上,是萧城一笔一笔亲手写下,言辞恳切。

【南书亲启:

余母曾说,前世修缘,今生始配夫妇,前世能与你相识,概是我之幸,但今生,只怕难护你周全。

你我亲事,实非我之愿。古有言,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才有治国之能,天下平定之才。如今我已近弱冠之年,前程未卜,心性未定,或投身戎装,或踏遍山河,不愿困于官场,亦难以归于宅院,妻儿于我而言,或是累赘。

你如今身陷泥沼,所受灾祸,皆因萧氏贪心而起,实为无妄之灾。尔父受任勘察赈灾款去向,不应为你我婚事所累,你亦进退两难。为今之计,只有将你好生交还苏家,方让我心安。

愿你再觅良人,快意余生。】

风吹过,将信纸的边角卷起,苏南书慢慢将信纸抚平,一言不发。

霜降一边看着苏南书的脸色,一边狠狠掐了柳虎一下。

柳虎疼的皱起了脸,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霜降姐姐,真不怪我,我不识字,信上写的啥,我只认得一个书字!】

【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其实在霜降看来,萧城做的没错,姑娘夹在苏家和萧家中间,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若作壁上观,不肯多说一字,那就是眼睁睁看着萧家沦为阶下囚——更惨的是,如果这件事儿最后被平了下来,萧家全身而退,那姑娘往后在这儿的日子,才当真是折磨。

可让姑娘以自己为要挟,逼迫老爷包庇萧家,将苏家也拖下水,陷老爷于不仁不义之中——那更是有点人性都干不出来的事儿。

倒不如走了清净。

至于感情——他俩总共相处没两个月,一见面就打架,想来也没什么感情——

【欸——不是,姑娘,你怎么哭了啊——】

霜降彻底慌了手脚,【和离,又不是休妻,咱们没什么可指摘的,回到了家里也是堂堂正正回去的。京城里头,和离的多了,不代表姑娘哪儿做的不好,只是姑爷他心里没有你罢了——】

话音一落,苏南书哭的更大声了。

倒是柳虎看得明白,拍了拍霜降的肩膀说,【霜降姐姐,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先别出发。】

他坐到苏南书对面,拿起和离书,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撇着嘴说,【这我都不用看,我都知道少爷心里怎么想的,夫人只知道哭,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和离吗?】

苏南书不哭了,抽抽搭搭地看着他。

【少爷昨夜走了之后,至今未回,夫人就不好奇,他上哪儿去了吗?】柳虎支着下巴,眨巴着眼睛,看向苏南书,【刘元死了,萧家总要给个交代,究竟谁出去扛了这个锅,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你是说,萧城他顶下了所有事?】苏南书愣住了,柳虎三言两语点醒了她,【不行,我得去问清楚,他若是一个人顶下了刘元这条命,八成要去除军籍,这怎么行呢?】

她赶忙收起书信,急急忙忙向正堂跑去。

正堂之上,谢氏将刘元的尸体陈列在前,上面盖着白布,刘元的母亲谢二娘正瘫坐在堂前撒泼打滚。

【我这苦命的儿哟——死在表兄手里,连冤也无处主张——】

【二娘!如今萧城已下了大狱,择日就要押回安川大营当中接受处分,也算给了你一个交代,说什么冤屈无处声张!】萧明远阴沉着脸,十分不悦。

【谁人不知!那安川大营的首领将军!正是他的外祖父!若是存心包庇,我们能说什么!】谢二娘一听更来了劲儿,瞪着眼睛高声叫喊,【我可怜的儿!只恨你没有一个做刺史的爹,一个做将军的外祖!】

萧明远一拍桌子,【你胡吣什么!你口口声声有冤,我问你,冤在何处!我亲儿已经下了牢狱,我还能包庇谁!】

【包庇苏家之女苏南书!】谢二娘肥腻腻的两只手直愣着指着天,【她勾引我儿!叫萧城撞见,便诬陷我儿——】

【放狗屁!】一道清冷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吓得萧明远和谢氏都一个激灵。

苏南书垂手站在门外,身后跟着柳虎与霜降,她一身煞气,一脚踹开大门,冷眼看着堂上众人。

谢二娘万万没想到苏南书正在门外,她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谢氏,两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那句【放狗屁】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这丫头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躺在**病病歪歪的,竟这么泼辣?

苏南书迈进屋子里,死盯着谢氏,【究竟是谁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又是谁恶人先告状,你我心中都有定论,说我勾引外男,那我倒要问问,萧世强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萧明远脸色一变,猛地回头看向谢氏,【这里还有萧世强的事儿?】

谢氏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她字斟句酌,【是——刘元与城儿打了起来,强儿去劝架——】

【劝架?!】苏南书冷笑,【若真是去劝架,他的伤为什么在裤裆呢?】

谢氏一惊,萧世强的**让人踹了一脚,如今一片青紫,她昨儿就发现了,伤在这种腌臜的地方,你说是劝架劝的谁人能信?

她只想着这种事儿,苏南书一个年轻丫头没脸说,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不仅敢说,还敢当着萧明远的面儿说。

【好啊——如今看来,究竟是刘元有冤屈,还是萧城有冤屈,可不一定了——】

萧明远阴恻恻地看了一眼谢氏,又转脸看向谢二娘。

谢二娘瞪着眼睛,等着谢氏说话,她纯粹是个没有脑子的蠢妇,是进是退都等着她这个妹子发话呢。

谢氏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咬死了苏南书脸皮薄,胆子小,冷笑着做最后的挣扎,【一道伤而已,能说明什么?我原以为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儿说出去,别人只会说我萧家的媳妇是个**,我给你留着脸面,既然你不要——】

【我不在乎什么脸面,我要真相。】

苏南书厉声打断了谢氏,她方才从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萧城如今下了大狱,择日就要发回安川接受处分,刘元如何作恶萧城只字未提,为了保住她的名声,他擅自将所有事都一个人扛下。

谢家这头却以为是她怕了。

谢氏错了,她从没怕过。

【留着脸面?】苏南书冷笑一声,【既然二娘觉得谢氏有冤,明日我就将一纸诉状递到御前,舍了这身名节不要,也还二娘一个公道。】

【你!】谢氏气极,苍白着一张脸,指着苏南书,死死咬着牙才没将心中的咒骂说出口。

【够了!还要将这脸丢到哪里去!】萧明远冷笑着将一纸认罪状拍在桌案上,【萧城、刘元于家中斗殴,失手杀了刘元,次日自首。这件事儿,萧城的认罪书上已经写的清清楚楚了——】

他转头看向谢氏,【这认罪状萧城已经签字画押,若是再有人纠缠不放,就是摆明了打我的脸,说我乱断冤狱,孰轻孰重,你们心里该清楚。】

谢氏苍白着脸,低下头不敢言语,萧明远话说到这份儿上,明摆着是不想再追究此事,她再不松口,就得不偿失了。

【父亲——】苏南书上前一步,她知道萧明远的意思是让双方各退一步,按理说谢家死了个人,她不该再继续穷追猛打,可偏偏这件事儿,她退不得。

这罪认了,污点就有了,将来在官场之上,有人若想整治萧城,第一件事儿就是拿着这个认罪状去翻案,她是官宦之女,这点事儿她不会不懂。

他应该是在沙场上恣意飞扬的、潇洒桀骜的少年将军,决不能因为她,被人掣肘,被人要挟。

【父亲,萧城有冤,这件事儿——】

萧明远站起身来,脸掩藏在阴影里,他将手放在苏南书的肩膀上,讳莫如深,【南书啊,你对城儿的心为父知道,只是如今他有没有这道罪,重要吗?】

苏南书一愣,她没明白萧明远的意思。

萧明远微微一笑,低声解释着,【尚书马上就要启程赶来相州,赈灾粮款的事儿一旦被察觉,我们一个也逃不掉——萧城顶着罪臣之子的帽子,你说,有没有这道罪,对他而言,还有什么分别吗?】

苏南书愣住了。

的确,就像萧明远说的那样,有萧家挪用赈灾粮款这件事在前,不论有没有这件事儿,萧城只怕这辈子都难再踏入朝堂。

萧明远看着苏南书,【孩子,你夹在两家之间,我知道你为难,不求你为萧家做些什么,只是萧城如今在地牢之中不见天日,你若有心,不如去看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