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盛言臻将车停在江畔广场附近,两人下了车,沿着步行路慢慢地走。

立秋了,晚风很凉,江意身上的衣服漂亮却单薄,风一吹就透了。盛言臻买了两杯热咖啡,然后脱下自己的西装罩在她肩上,说:“穿着吧,别感冒。”

整理衣服时,盛言臻的两条手臂都停在江意身侧,乍眼看去,像极了拥抱。

江意故意朝他靠近一些,低声问:“你对别人也这么好吗?”

两人身高有落差,盛言臻垂眸,看着江意莹润的眼睛,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没说话,江意却读懂了他的神色——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他瞻前顾后,让他举棋不定。

风吹过来,江岸两侧灯影浩瀚,小商贩牵着一大串氢气球走过去,小风车旋转不休。

“你听到的那些传闻,有一部分是真的。”盛言臻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和,慢慢地说,“我的确是被人收养的,养父叫盛槐林,年轻时也学过戏,京剧武生,是他启蒙了我,带我入行。但我不是弃儿,我是主动离家出走的,不是被抛弃,我知道我的生母是谁。”

盛言臻出生在一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上过户口,甚至没有名字,生下他的女人说他是灾星,就叫他阿灾。

女人家里穷,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拼,在厂里交了个男朋友,同居之后很快怀孕。那年她还不满二十岁,男朋友是个老实人,允诺会娶她,结果醉酒后意外落水,尸体三天后才被捞上来。女人怀孕八个月,没钱引产,半个月后,在出租屋的卫生间里生下一个男婴。

女人找不到男方父母,娘家人嫌她未婚生子是晦气,不许她进门,她只能没日没夜地哭,险些哭瞎眼睛。

女人出身虽然落魄,相貌却很美,儿子的眉眼像极了她,是个很漂亮的奶娃娃。可越相像,女人心里越恨,若没有这个孩子,她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孩子几乎是泡在眼泪和咒骂里长大的,他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玩具,没有故事书,也没有感受过母亲温柔的拥抱和亲吻,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上。

盛言臻不能出门,整天待在屋子里,透过一扇上了锁的小窗朝外看,不哭也不闹。

房东大妈嫉妒女人貌美,故意讽刺她,说:“我养在乡下的那只土狗都没有你儿子乖!”

女人冷笑:“你要吗?想要就送给你,让你白捡个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回忆外,盛言臻停下脚步,他靠着岸边的护栏,看着远处壮阔的江面,游轮穿行来去。

他感受着扑面的风,对江意说:“有一次她帮我洗澡,洗到一半忽然掐着我的脖子把我往水里按。热水灌进我的鼻腔和喉咙,难受极了。几秒钟后,她又把我抱了起来,我在剧烈的呛咳中听到她的哭声,她说她对不起我,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

二十多年过去,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女人那张挂满泪水的脸,盛言臻却一直清楚地记得。

此后的很多年,他一直把那些眼泪当作她爱他的证据。

“六岁生日那天,她带我出门,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又走了很远的路。她在路边小店里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还买了糖葫芦,然后让我在路灯下等她。她说她去取预订的蛋糕,过生日都要吃蛋糕,很快就回来。”

盛言臻有预感,那个女人不会回来,所以,他没有留在原地傻等,而是背起书包,穿着他唯一一件新衣服,沿着和女人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这座城市那么大,繁华恢宏,一次走散,就意味着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

盛言臻一直记得,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女人时常情绪崩溃,骂他是灾星、命硬、不干净,骂完了又哭着求他放过她,好像如今这局面全是一个孩子造成的。

当时是冬天,下过一场大雪,入目一片白茫茫。

六岁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走着,他没有手套,小手冻得通红发肿,鞋子湿了,浑身都冷。他以为自己会被冻死,然后,他遇见了盛槐林。

在戏校看门的落魄男人将他抱进值班室,给了他一杯热水,让他抱着暖手,慢慢地喝,又问他是不是迷路了。

值班室很小,旧木桌上放着收音机,里面传出些旋律,咿咿呀呀的。

盛言臻听不懂,却莫名喜欢,歪了下脑袋静静地听着。

“好听吧?”那时候盛槐林也很年轻,性情没有变得扭曲,还有和善的一面,他看了盛言臻一眼,笑眯眯地说,“这是昆曲《玉簪记》的选段,讲了道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的故事。”

说着,盛槐林用手指敲着玻璃杯,摇头晃脑地唱了一句:“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

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

这句唱词盛言臻记了很久,很久很久。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执念——是我先放开了那个女人的手,是我主动离开她,而不是她抛弃我。我没有被抛弃过,从来没有。”

繁华都市灯火万千,却没有一盏能点亮盛言臻那双过于黑沉的眼睛。

“有点好笑是不是?”盛言臻自嘲地笑笑,“可我需要这份执念,在那段艰难日子里,它是我仅有的骄傲和尊严,我必须守住它。”

这句话听起来可太令人揪心了。

那是盛言臻啊,多优秀的人,风度翩翩,卓然不群,原来也曾被踩进土里,饱受践踏。

“再后来,我被盛槐林收养。”盛言臻说,“他给我取名叫盛园,梨园的‘园’。盛槐林一辈子爱戏成痴,可惜天赋不够,没唱出什么名堂,就把希望都压在我身上,盼着我能给他一个圆满。我的养父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希望我能出人头地,替他完成未竟的梦想;一方面,他又嫉妒我的资质和运气,小小年纪就拥有了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两种情绪的对冲让他变得扭曲,偏执、易怒、阴晴不定,和他一起生活,日子并不好过。

“年纪越大,我越不喜欢他施加在我身上的那些东西,也不喜欢他给我取的名字。我给自己另改了一个,于是有了盛言臻,百福齐臻的臻。为此我和盛槐林大吵一架,他把我锁在卫生间里,关了一天一夜。”

盛言臻的声音一贯好听,即便这样沉重的往事,他也能讲述出云淡风轻的感觉,透出一种释然的洒脱感。

江意觉得心头堵得厉害,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压抑。

盛言臻双手撑在护栏上,远眺江面灯火。风吹过他白色的衬衫和垂在额前的发,整个人有种冷调的英俊,干净清绝,如同早春时分山林间淡色的雾。

江意抿了抿唇,手伸出去,先碰到盛言臻的衣袖,触感细滑冰冷。她的掌心顺着他的小臂向下游移,最终覆在他的手背上,安静贴合。

盛言臻转头看她,深邃如星的一双眼睛浮着浅浅的笑,轻声说:“珞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叫盛言臻吗?‘臻’字的本意是达到美好境地,小时候,我的生活太苦了,我想向老天讨一点好运气,让它放过我。”

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句让人动容。

江意疼得心都要碎了,却又觉得任何安慰都是浅薄。

命运将他反复击打,试图让他跪下,弯腰做人。可他从未屈膝,硬是从泥沼之中,为自己破开了一条通往新生的路。

自救者,人恒救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盛言臻没在深渊中沉下去,而是抓住了机会,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