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江意离开华庭苑时,盛言臻也才离开不久。他名下的工作室与德庆楼剧场签了长期合作协议,每周演一次晚间场。今天上台的演员里有几个刚毕业的新人,盛言臻不放心,酒局一结束,就让司机送他去德庆楼。

时近深夜,演出已经散了,演员都在后台卸妆。盛言臻推开门,视线越过排列整齐的化妆台,落在一个小生扮相的男演员身上。

男演员年纪不大,盘腿坐在一口枣红色的戏服箱子上,头戴文生巾,身上却穿了件对襟大领的女帔,扣子敞着,也不穿搭衬的中衣,露出清瘦的锁骨和半个胸膛,对着手机屏幕眯眼皱眉,忸怩作态,应该是在拍摄短视频,发布到网络上博取点击和关注。

盛言臻迈步进去。演员们看到他,顾不得卸了一半的残妆,纷纷起身打招呼,有的叫“盛老师”,有的叫“盛总”,声音里都透着尊敬的味道。盛言臻面无表情,英俊之外平添冷肃,径自走到那个男演员身后,抬手摘掉了他的耳机。

男演员皱着眉毛回头,嘴里嘀嘀咕咕:“谁啊?真讨厌,我录视频呢,你……”

后半句话横断在喉咙里。

男演员脸惨白,立即从箱子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拢紧半敞的衣襟,急得连手机都丢出去,摔碎了半块屏幕。

盛言臻很少发脾气,更遑论疾言厉色,永远带着几分不容进犯的距离和分寸。他抬手点了下那个枣红色的戏服箱,问面前的男演员:“大衣箱上不得睡觉、不得坐人,这规矩上专业课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

男演员第一次亲眼见到盛言臻,这位在业内大名鼎鼎的人物,没想到本人竟然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英俊,气场十足,顿时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滚了一头的冷汗。

“你身上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之前在酒局上被劝了不少酒,盛言臻的语速依然不疾不徐,继续问,“宁穿破,不穿错——这规矩也没人教你?文生巾配女帔,脑袋演梁山伯,身子是杜丽娘的?穿错也就罢了,不穿水衣,露着胸膛又是什么意思?晒身材?六百余年的戏曲文化就让你这样糟蹋吗?”

这时候化妆间里静得针落可闻,一众演员皆面色惴惴。一个辈分稍高的老演员端着泡着枸杞的杯子站出来打圆场,笑着说:“年轻人不懂事,回头我把戏班后台那些老规矩写出来,一条一条地盯着他们背。盛老师宽宽心,犯不着动肝火。”

“这不是不懂事,而是毫无敬畏。”盛言臻五官清隽至极,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平静道,“惧则思,惧则慎,心怀敬畏才会有思考,才会谨慎而不轻率。很遗憾,在你身上我没有看到这些东西,只看到你把百戏之祖当作哗众取宠的工具。作为戏曲演员,一个从业者,连你都学不会尊重这门艺术,还能指望谁来珍视它、传承它?”

男演员头上的冷汗已经滚到了脖颈处,他动都不敢动一下,哽咽着道歉认错。

“年轻演员心思活络,想法多,想搞出点新花样,这是好事,但不能胡来。”

化妆间里灯光开得足,盛言臻立在其中,背直腿长,像雨后的修竹。他面色浅淡,气势却强,有种凌厉的味道,目光缓慢地掠过屋内的一众演员,继续说:“做人有品德,学戏有艺德——上了台,衣冠整齐,好好唱戏。不许胡搅,不许误场,不许笑场,不许随意顿足,更不能互相拆台;下了台,要谨言慎行光明磊落,规矩做人。我可以坦白地告诉各位——戏曲这一行,只能捧出演员,捧不出明星。踏实演戏,勤于练功,才是正路,幻想‘一夜爆红’的,不妨趁早解约,另谋高就。”

近几年盛言臻势头迅猛,行里几乎把他当成年轻一辈的领军者,台前幕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名气大,压力也大,他必须时时敲打,才不至于惹出乱子,给教导过他的一众名家脸上抹黑。

话点到这里,负责演出统筹的经理站出来,让男演员停演三个月,扣发当月奖金,以示惩戒。

盛言臻没再多说,转身走了。经理跟在后面一路将他送到停车场,边走边简单介绍这几天的演出状况。

经理说:“新签进来的几个演员基本功都不错,状态也好,年轻人嘛,难免浮躁。”

“他们不是浮躁,是着急。”盛言臻叹了口气,“急着成名,急着赚钱。时代发展迅速,人心反而越来越浅,都想走捷径。可戏曲这一行,不下苦功是练不出东西的。”

直到坐进车里,盛言臻才觉得酒劲上涌,头晕得厉害。他让司机先别开车,仰靠在后座椅背上缓了好一会儿。

司机是新聘进来的,对盛言臻了解不多,试探着问他要不要喝杯热饮。

盛言臻摆了下手,声音里难得带上几分醉意,含混地说:“不能喝,要控制饮食和身形,不然上台不好看,从小就控制,这么多年习惯了。”

司机没再多说,又等了一会儿,见盛言臻似乎睡着了,才把车子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