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踩着那点话音,有人自楼梯走下来,绢素屏风映出些影子,影影绰绰。

陈华恩恼羞成怒,公子哥的做派翻上来,转头便骂:“你吃饱了撑的吧,管什么……”话没说完,硬生生地断在了喉咙里。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屏风后绕过来,江铭宵走在前面,他右腿微跛,一手拄着手杖,一手半背在身后。江铭宵常年身处高位,气场非常人可比,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年轻男人。

那样清越的嗓音,不可能出自江铭宵之口,刚刚说话的,必然是后面的年轻人。

江意抬眼去看,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现下时节多雨,那人穿着衬衫和西装长裤,高个子,长腿,身形紧实瘦削,发色深黑,瞳仁却淡,像蒙着一层清浅的雾。鼻梁很高,骨相卓绝,整个人介于疏离和儒雅之间,顶好的样貌和气质。

四个人聚在屏风后的休息区,其中最尴尬的就是陈华恩了,表白不成当众骂街,还被人家亲爹撞见,要多丢人有多丢人。他涨红了脸,想解释两句,江铭宵却懒得听,只说:“先跟盛老师道歉。”

江意听见这一句,眸光轻轻一动,心想,难怪这人气质这样好,原来是老师。她脱口而出:“盛老师,你在哪里执教?中学还是大学?”

她问得直接,神情却是懵懂的,看上去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漂亮小女孩。

江铭宵和那位盛老师对视一眼,齐齐笑起来。江铭宵伸手去敲江意的脑袋,无奈道:“说话前也不过过脑子!盛老师是昆曲名家,业内鼎鼎大名的‘金嗓子’!”

江意被敲得眼花,心想,金嗓子?那他是不是还有个外号叫“胖大海”?

“胖大海”,不是,盛老师闻言连连摆手,客气道:“江先生过誉了。”

说完,他转头看江意,笑着伸出手,一把好嗓子,音沉而色清:“我姓盛,盛言臻,百福齐臻的‘臻’。”

盛言臻和江意说话,目光自然也要落在她身上。被那双雾气昭昭的浅色眸子看着,江意莫名有些不自在,掌心里都隐隐泛起潮湿。

她悄悄用纸巾擦了擦手,才与盛言臻相握,微笑着说:“江意,平安如意的‘意’。”

平安如意,百福齐臻。

都是吉利又好听的名字。

两人说话的间隙,陈华恩往旁边退了两步,想寻个机会悄悄离开。江铭宵忽然开口,说:“华恩,你先别急着走。”

江铭宵这一声直接把陈华恩原地定住,他两只手垂在身侧,不自然地握了握拳。

江铭宵看着他,说:“论年纪,珞珞比你小几岁,她被我宠坏了,不懂事,但是你该懂。你是陈家的儿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陈家,遇事要三思而后行!”

这两句话敲打得挺狠,陈华恩脸色难看至极,却也不敢还嘴,规规矩矩地朝江铭宵和盛言臻分别鞠了一躬,说了句“多有冒犯”,便转身走了。

盛言臻早就听说这位赫赫有名的企业家是个地道的“女儿控”,生意场上有多杀伐决断,面对小女儿时就有多护短。他不由得一笑,打趣道:“江总的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江铭宵无奈地摆手:“年轻人容易冲动,让盛老师看笑话了。”

盛言臻和江铭宵也是偶然碰上,各自有不同的饭局,只能在休息区简单聊聊。江意安静地站在父亲身后,并不插话,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朝盛言臻看去。

江意对昆曲了解不多,一些零散的影像,也都是在电视里看的。相貌绝伦的花旦和小生,戴头面,画油彩,一席唱腔哀婉动人。好看虽好看,但是时间久了,难免沾上一些脂粉味儿,盛言臻却不一样。

他身上有股贵气,清隽挺拔,仿佛用传世的好玉裁了这周身骨骼,一言一笑俱是儒雅,沉致而稳练。

看小说时经常能读到“玉树临风”这个词,以前江意总想象不出那该是什么样子,如今见了盛言臻才知道,原来是这样子。

包厢里还有客人,江铭宵不能在外面多留,闲聊几句后与盛言臻握手告别。江意也想打声招呼,结果话没出口先低头打了两个喷嚏。

江意自觉失仪,脸有点红,揉着鼻子嘀咕:“一想二骂三念叨——准是姓陈的在背后骂我呢!”

江铭宵无奈,斥了一句:“不许胡说!”

盛言臻倒是笑起来,一双眉眼温和清朗,说:“早就听说江总有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女儿,读书很厉害,是个小学霸,没想到性格也这么有趣。”

江意那股耿直劲儿又上来,她眨了下眼睛:“严格地说,我不是学霸。”

不等盛言臻开口,就听江意接着说:“普通学霸厉害达不到我这种程度,所以,同学一般都叫我学神。”

盛言臻静默了两秒,再次笑起来。

这股实话实说的劲头,确实挺好玩的。

饭局过了十点才散,离开华庭苑时,一群人簇拥着将江铭宵送到门口。江意留心四下看了看,没再见到盛言臻,大概是先走了。

江铭宵常坐的车是辆宾利,款式并不张扬。司机技术很稳,江意坐在后排,靠在玻璃上看窗外灯火。过红绿灯时,她想起什么,扭头问江铭宵:“爸爸,那位盛老师今年多大?”

江铭宵有些微醺,正闭眼假寐,含混不清地说:“差不多二十八岁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出名了,拿遍了业内所有有分量的奖项,代表性传承人。有一年瑞恒剧团封箱演出的剧目是《牡丹亭》,那时候盛言臻才十八岁,小小年纪上台唱柳梦梅,一时轰动,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行里有句话叫‘昆曲之雅,可见言臻’,说的就是这位盛言臻盛老师。”

二十八岁,不算小了,放在那个“名家”的称号下,却又显得太年轻。

戏曲行业最吃功夫,基本功不练个几年根本上不了台,上台后还要经历无数打磨,才能进入炉火纯青的境地。十八岁一曲轰动,二十八岁业内封神,除了盛言臻,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祖师爷追着喂饭吃。

“戏曲行业冷淡,”江意说,“这位盛老师倒是通身贵气。”

“贵气都是钱养出来的。”江铭宵笑了笑,言语间不吝赞赏,“盛言臻不单在戏台上厉害,做生意也有一套,他名下的个人工作室经营范围涉猎很广。去年那部大热的科幻电影,就有他的投资,分账收入足够让大部分同行眼红!据说电影里的某个女演员还倒追过他一阵,闹出不小的动静,不过,也都不了了之了。”

年轻、英俊、身价不菲。

几个关键词悉数堆叠在同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不耀眼。

江意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他还没结婚吧?”

江铭宵倒是没多想,抬手挥了一下,说:“结什么婚!搞艺术的都清高,女朋友都没见他正经交一个,跟谁结婚!”

单身好单身好,江意想,单身使人快乐!

车厢里光线昏暗,浮着极淡的冷调香气,江意困了,靠在玻璃窗上慢慢睡着了。意识模糊时,她又想起那人眉眼含笑的样子,温文疏朗,儒雅蕴藉。

盛言臻,百福齐臻的臻。

名字可真好听啊。

人也长得好看!

那一年,盛言臻二十八岁,唱过很多戏,也拿过很多奖,提起他,业内无人不知。

那一年,江意十八岁,读大三,她跟在父亲身后,在最天真的年纪,遇见了最耀眼的人。

那人气质太好,周身风雪清寂,无论台上还是台下,他的存在都是一种惊艳。

一眼即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