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四目相对时,人间缱绻色 (36)
盛言臻常用的那辆奔驰被郑决开去送江意回家,他从停车场另找了一辆。这车是商演时用来接送演员和搬运服装道具的,车门上带着划痕,看上去有些老旧。
车子刚开进小区,盛言臻就听见一阵喧闹。几十号人围在一栋居民楼下,夜观星象似的仰着脖子往上看,齐刷刷的一片,还有人举着手机,也不知道是在拍照录视频,还是在进行网络直播。
几个穿制服的警察陷在人堆里,竭力维持现场秩序,提醒大家不要聚集围观,更不要高声起哄。
盛言臻随便找了个空位把车子停进去,他降低车窗,手肘撑在上面,沉默地朝外看。
大概要变天,风刮得有些急,六楼一家住户的窗子洞开,有人坐在上面,双腿朝外,脚下悬空,深色裤腿像小路两旁虬结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看上去触目惊心。
物业和社区的工作人员也在帮警察维持现场秩序,盛言臻听见有人打听——
“又是那位姓盛的师傅吧?我搬过来不到两年,这剧情都上演三回了,动不动就坐在窗子上嚷着跳。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呀?”
“听说是因为他儿子,”大妈手上拎着菜篮子,边啃西红柿,边接了一句,“儿子不孝,不来看他。”
“姓盛的一辈子没结婚,谁给他生儿子?小孩是他捡来的!”
“养子?真的假的?”
“我跟盛槐林做了几十年邻居,还能有假?被老盛捡回来的时候,那孩子都五六岁了,我见过,瘦骨嶙峋的,阴着张脸,整整半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老盛还以为捡了个哑巴!当时我就说这小孩不是善茬,劝老盛把他送走,福利院不就是为这种人开的?老盛不听劝,现在你看,到底养出一只白眼狼!”
……
耳边杂音不断,各种声响搅在一起,乱哄哄的,像聚了一堆苍蝇。
车子的杂物格里放着几个一次性口罩,盛言臻拆开一个戴上,鼻梁处压紧,挡住大半张脸,也挡住了脸上的所有表情。
这一片是旧城区,无论居民楼还是街道,都透出一种灰蒙蒙的质感。周围开了不少小商店,多数是餐馆和杂货铺,充斥着破败而热闹的烟火气。
房子太老,只有步梯,盛言臻穿过围观的人群,沿着楼道一层层走上去。每踩上一级台阶,脚步似乎都会加重一分,呼吸和心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束住,无法挣脱,只能憋闷地堆积,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盛言臻想起曾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话——一个人如今的模样,都是由过往堆积而成。
那他是由什么堆积起来的呢?是老房子里经年的灰尘,还是那些尖锐的流言和是非?
盛槐林住六楼,盛言臻一口气爬上去,后背和脖子上都出了汗,湿冷湿冷的。
家里房门大敞,几个民警和社区大妈围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地劝。
盛槐林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双手扒着窗框,声嘶力竭地吼:“都别管我!今天我就是要跳下去!我要让那个不孝子知道,他爸爸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年轻民警见有人过来,还以为是看热闹的邻居,立即上前阻拦。
盛言臻摘下口罩,说:“宋哥,是我。”
民警姓宋,这片居民楼都在他的管辖范围,盛槐林的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了,和盛言臻也算有点交情。他叹了口气,说:“老爷子自己打电话报的警,威胁我们说要是不把你找来,他就跳楼,死在这里,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盛槐林爬上窗台前应该发过一通脾气,家里能砸的瓷器、碗碟全摔了,满地狼藉碎片。屋子里的人并不多,盛言臻却觉得周围聚满了陌生的面孔,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楼下仰头往上看的,对面楼里推开窗子探头张望的,恰巧路过的,闻讯赶来的……
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一张又一张翕动的嘴,就像薄而锋利的刀刃,将他悉心装扮的外表寸寸割裂,露出胸腔里那团和着脓血与腐肉的狼狈。
盛言臻从十几岁起就有很严重的无先兆偏头痛,这会儿刚好发作,恶心、反胃,额角浮起细密的冷汗。他深吸口气,踢开摔碎的暖水瓶,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对坐在窗台上的盛槐林说:“你坐得那么高,很容易头晕脱力,下来吧。”
“看看,这是谁?这不是我那大半年都没来看过我一次的好儿子嘛!”盛槐林扭头看着盛言臻,神情阴恻恻的,“我辛苦养大、翅膀硬了飞出去就不肯再回来的好儿子!你一进小区的大门我就看见了,故意开辆快报废的破车回来,是打算跟我哭穷,还是想堵我的嘴?盛言臻,你的确聪明,只不过这份聪明没用到正地方!”
“你先下来,”盛言臻声音平淡,“我们谈谈。”
“谈谈?说得可真好听!”盛槐林冷笑,“少拿那些漂亮话来哄我!我知道你想甩开我,我早就知道!你把我扔在这里,像垃圾一样,丢在这破地方,自己住豪宅,住别墅!小崽子,别忘了,是我把你养大又带你入行,今时今日,你能拥有这样的地位和声望,都是我的功劳!”
盛言臻头痛欲裂,很想转身走人,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目光偏移时,却看到放在角落里的一张条凳。
小时候,盛槐林也曾抱过他,就坐在这张条凳上,哄他睡觉,教他念“叹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鼓励他说,小言臻会成为最棒的“角儿”。然而,也是这个人,只因他起得晚了,没按时练功,就举起条凳砸他的背,险些砸断他的脊椎。
歇斯底里,喜怒无常——盛槐林身上的这两个标签,几乎贯穿了盛言臻的整个童年,那段漫长又残酷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