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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臻名下除了艺术工作室,还有几个公益性质的昆曲兴趣班,教小朋友学习昆曲,了解昆曲。各班都配了专业的授课老师,盛言臻不忙时也会去给小朋友上课,教他们咬字和发音,还有腿功、扇子功。

跟小朋友相处,难免有些小动作,拍一下脑袋,弹一下额头。所以,本质上讲,盛言臻还是把江意当小孩,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纵容。

盛言臻的指尖碰到江意的额头,很轻的一下,触感微凉,像风,又像落了片雪花。

江意只觉心跳怦地一乱,乱得脸都红了。盛言臻没注意到她的异样,问她和陈华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那人单方面地纠缠她。

这事儿细究起来真是羞耻感爆炸,江意和盛言臻说了说,说到最后自己都听不下去,幼稚至极,也无聊至极。

盛言臻没说话,倒是开车的司机开了口:“小妹妹,你做得对,那种人就不能惯着!表白不成反手泼一盆脏水,什么玩意儿!我跟你说我哥这几年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这要是放到前两年……”

“郑决,”盛言臻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和那个叫郑决的司机对上,不悦地皱了下眉,“好好开车,少说话。”

江意坐在后排,看不到郑决的脸,只能看到一颗刺短的寸头,耳朵上方的位置剃着心电曲线的图案,露出青色的头皮。

这人说话的声音很有活力,年纪应该不大,最关键的是他对盛言臻的称呼。

不叫老师不叫先生,直接喊哥……

郑决似乎知道江意在想什么,扳过后视镜朝她挑了下眉,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郑决,决胜千里的‘决’,你们盛老师的师弟,一个老师带出来的亲哥俩。盛老师毛病多,不乐意听我叫师兄,说显老。你看看,表面上阳春白雪的一个人,背地里瞎臭美!”

阳春白雪是这么用的吗……

江意默默吐槽了一句,不过,她真没想到郑决也是唱昆曲的。这人不仅头发剔得露出青皮,还有图案,一点都看不出来跟传统文化有联系。

江意很是震撼,迟疑地问:“你是工哪一行的呀?”

工哪一行是行话,意思是“生旦净末丑”里你唱哪一个行当。

“小生啊。”郑决答得痛快,“我哥唱什么,我就唱什么,我跟着我哥走。我跟你说,虽然我水平一般,但是我哥的巾生业内一绝。《牡丹亭》知道吧,昆曲里的镇山之宝,我哥十八岁就能挑大梁,撑起一台大戏,演《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一场戏救活了一个昆剧团。那个身段那个功底,唱腔一开,行里的老先生们惊得下巴都掉了,满地找后槽牙!”

郑决这人说话不仅贫,语速还快,像个成精的拖拉机,好一顿突突。江意边听边笑,多和他聊了几句。

这个时间有点堵,奔驰卡在车流里,半小时挪了不到三百米。等路面稍稍畅通了些,江意才发现盛言臻居然睡着了。

车厢里的温度和光线都很舒服,他仰靠着椅背,脖颈延出漂亮的线条,眉目隐没在暗处,显得鼻梁很挺,五官俊朗分明。

车子在路口处转弯,街灯透过车窗照进来,刚好映着盛言臻搁在膝盖上方的手。

那是双男性的手,五指修长,骨节清晰分明,带着很强的美感和力量感。

郑决还要说话,江意在他身后的椅背上拍了拍,提醒:“盛老师睡着了。”

她声音压得很轻,像是怕吵醒了盛言臻。

郑决叹了口气,说:“下个月市里要办昆曲艺术展,是个国际性的大展,我哥名下的言臻昆曲艺术工作室接了主办方的活,大到场地布置、展演流程,小到人员安排、场券设计,全得操心。各方协调,还得应酬喝酒,那帮人嘴上有多客气,倒酒的时候下手就有多黑。我哥都要忙碎了,这一阵他就没睡过几个安生觉。”

提到艺术展,江意立即想起她在微博上看到的海报,她还在备忘录里存了开幕的时间和地址,计划着到时候去看展。

仗着当事人睡着了没反应,江意索性大大方方地盯着人家看,从手表的品牌,看到衬衫领口处细微的皱痕。她轻声说:“传统戏曲的基本功都是从小练起来的,一定很辛苦吧?”

郑决抬手抓了把刺短的寸头,说:“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同行相忌。老先生们隐的隐,退的退,都不爱操心了,年轻一辈里我哥名头最响,树大招风,人红遭恨,多少人等着盼着,就想看他崴进泥里。我哥倒了,他们就能站起来似的,一个个歪瓜裂枣,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斤两!”

江意发现郑决的性格很有意思,又直又“楞”,还护短,最大的爱好就是替他师哥吹牛,还有吐槽同行。

手机连连振动,江意打开手包拿手机时,一支眼线笔从里面掉出来,滚到了座位底下。

她拢着裙摆弯腰去捡,意外地摸到一张明信片。哑粉纸的材质,上面印着以昆曲为蓝本的手绘图案,还有言臻昆曲艺术工作室的名字和标志,应该是工作室为了搞宣传推出的纪念周边。

江意捡到的这张画的是《牡丹亭•惊梦》一折,柳梦梅手持折柳,倚树而立,气宇风流,儒雅倜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刚刚,郑决是怎么说的——

“我哥十八岁就能挑大梁,撑起一台大戏,演《牡丹亭》里的柳梦梅。”

真巧啊,她遇见他时,也是十八岁。

十八岁大概是一生中最奇妙的年纪,再大上几岁,就学会了世故圆滑,小几岁,又显得太过懵懂稚拙,不辨风月。

这样好的年纪,这样惊艳的人。

江意恍惚片刻,心念一动,用眼线笔在明信片的背面写下了一串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