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窗外车灯如河,显得车厢内分外静谧。

盛言臻穿着衬衫和西装裤,除了腕表再没有其他装饰,简单干净,清绝至极。江意低头发消息给家里的司机,通知他不必来接了。

手指敲击手机键盘,发出细微的按键音,在一片沉静的车厢显得分外突兀。江意一边发消息,一边用余光瞄了盛言臻几眼,心下闪过几个念头。

盛言臻忽然轻笑一声,说:“你想看就正大光明地看,瞄来瞄去的,眼睛不累吗?”

信息发送成功,江意收起手机,对盛言臻说:“盛老师应该知道,我读的是物理专业,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过,最近三次与盛老师巧遇,我倒是有些相信缘分这东西了。”

熟悉的“江意式”的直白。

盛言臻靠着身后的椅背,坐姿很放松,没接江意的话,另起了个无关风月的话题:“你本科选了物理,以后是要读研吧?方向呢?想选择哪方面?”

眼见话题被扯开,江意也不急着往回找,顺势和他聊下去,介绍说:“我想做核物理方面的研究,粒子加速器技术或者核技术应用。职业规划也很简单,读完研究生,再继续读博士,然后进入科研单位。”

盛言臻对物理方面的专业知识了解不多,但是,与核物理相关的学科分类下,免不了会涉及那些具有大规模杀伤性和破坏性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那是只有在国际性的新闻中才能读到的词汇。

无尽的神秘,同时,也无尽的残酷。

这真是个有意思的情形,盛言臻想,一个家境优渥的小女孩,漂亮又乖巧,穿着精致的小裙子,可能刚参加过一场宴会,无忧无虑地坐在他身边,却告诉他,她的目标和梦想是读很多书,然后进入科研单位,工作和研究方向可能会涉及一些异常危险的东西。

“为什么会想做这方面的研究?”盛言臻的兴趣被勾起来,追问,“它们也许很危险。”

江意没答,反问:“盛老师,你知道我的偶像是谁吗?”

盛言臻半转过身,看着她,笑着摇头。

江意同他对视一眼,眼神明亮坦然,笑盈盈地说:“是邓稼先院士。”

如果说最开始只是随口攀谈,这一刻,盛言臻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江意身上似乎有很多神奇的地方,看上去不谙世事,像个漂亮的小仙女。率性天真的同时又格外聪明,小小年纪就进了名校,却不图名利,立志要投身科研。

盛言臻又问:“你能说说理由吗?”

江意向后靠了靠,放松身形,看向窗外,满城灯火落在她眼中,浮动如金色的海。

她说:“邓院士是中国核武器研究工作的开拓者,也是奠基者,隐姓埋名二十八年,亲手给我们的国家铸就了一根钢铁般的脊骨。正是这根脊骨支撑着我们,一步一步,走出弱小孱羸的困境。”

江意语气诚挚,盛言臻不由得收起玩笑的神色,静静地看着她。

“多伟大啊!”江意轻声说,“那个年代的很多人,都特别伟大。如今的安稳和幸福,不是凭空出现的,是很多人以生命为代价,筑下了基石。然后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

街灯透过车窗洒进来,江意刚好坐在那片明亮里,裙摆散在椅子上,像冰原上的花。她侧脸染着光影,细如青瓷,眉眼中有莹润的光。

她继续说:“小时候,在课本上读到邓院士的生平事迹,老师总告诉我们,要铭记,要致敬。可是,相比‘铭记’和‘致敬’,我更希望自己做到‘成为’——成为像他,像他们那样的人。”

“听起来有点大言不惭,还有点自不量力,对不对?”江意转头看向盛言臻,嫣然一笑,“可我就是这样想的!人啊,越是在年轻时,越要心怀敬畏,去热爱,去做梦,热血与朝气并存,才不枉这惊鸿般的好时节,所谓‘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话若是由别人来说,盛言臻也许不会放在心上。少年意气浓,谁没许过要做科学家、宇航员的心愿,可是后来啊,幻想与热情被生活消磨殆尽,渐渐地,都活成了平庸的样子。

平庸无罪,可终是遗憾。

但,同他说这番话的人是江意。

十六岁就能进名校,读王牌专业,头脑聪明,家境优渥,性格善良又健全。

她现在还小,再过三年五载,幼苗变成参天的树,定能撑起一方天地,即便孤身一人,也如同千军万马。

盛言臻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第一次参加比赛时,唱的是《长生殿》里的唐明皇,长须蟒袍,仪表赫赫,有个做评委的老艺术家看了他很久,然后说——

“有些人,生来便是有光的。挽雕弓,射天狼,风霜不会使他蒙尘,只会让他更有斗志,加倍圆满。”

那光是什么?是天赋,是赤血,是志存高远。

有些感情是相通的,只需寥寥数语,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盛言臻看着江意,恍惚觉得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们行业不同,却有着相同的野心,秉承着一份近乎纯挚的信念,不求名利,一路勇往,无惧无畏。

盛言臻没出声,江意以为是自己把话说得太过高远,让人家没法接,于是羞赧地捏了下耳垂,说:“我一直被家人保护得太好,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有点异想天开,盛老师别笑我!”

盛言臻心里闪过很多念头,表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有一副顶好的皮囊,也相当于有了绝妙的伪装,喜怒哀乐都埋在里头,旁人很难窥见。

他伸过手去,拿捏着尺度和分寸,搁在江意头顶,很轻地拍了拍,像兄长表扬小妹妹,微笑着说:“我不觉得你异想天开,正相反,我觉得你很优秀。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志向和抱负,非常难得。快点长大吧,小朋友,你会有很好的未来,就像刚刚说的——前途似海。”

“我十八岁了,”江意撩了一下滑到耳边的碎发,小声纠正,“不是小朋友。”

窗外恰巧响起一声鸣笛,把江意的话音盖了下去,盛言臻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我成年了,不是小朋友!”江意的脚尖朝盛言臻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她看着他,弯着一双眼睛,强调,“可以做很多大事!”

盛言臻被她逗得想笑,挑眉:“比如?”

司机还在前头坐着呢,总不好太明目张胆,江意声音含混,故意咬字不清,哼道:“比如谈恋爱啊,什么的……”

盛言臻其实听见了,但是这话不好接,他没作声,笑着在江意的脑门上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