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贼寇

卫府外堂已是一片狼藉。

桌椅东倒西歪,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小喽啰们散去了不少,正挨个屋子地搜寻着自己中意的卫府珍藏,遇到值钱的物什便颠颠地都拢在怀里,至于带不走的就干脆砸烂打碎,于是卫府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好一阵乱响。

通常在这样的响声中还伴随着起此彼伏的咒骂:“娘的,卫家上下都刮不出二两油,就这还算朝廷大官?”

“嘿,老子见过的七品小官家都比这里阔气,真是扫兴!”

还坐在堂上的几个都是自诩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如今手下们个个露出一副贪婪轻鄙的强盗嘴脸,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其中一个头戴方巾,身穿褚色长衫的老者听着摇了摇头,目不忍视道:“诸位,卫府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的宅院,贵属这般行事,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他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又是对着一众流氓头子当面指责,登时就惹得好几个人拍了桌子:“陈虞,我们不过是给你几分脸面,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有格外殷勤的侍从当即怒目圆睁,挽起袖子就要上前:“这老不死的敢对几位郎主不敬,小的这就教训教训他。”

名唤陈虞的老者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眉毛一个劲儿地抖个不停,连忙赔罪讨饶,奈何正撞上几个贼寇头子心中不快的时候,丝毫不肯轻放了他。

眼看着满脸横肉的随从们就要逼到陈虞跟着,就在他深深陷入一股吾命休矣的绝望时,右手边上座的人忽然开口道:“不得无礼,我们是跟着陈公上门的客人,怎能如此失礼呢?”

那人年龄约莫三四十岁,两鬓却早早斑白,身穿黑袍,外罩着一件宽大的灰布斗篷,瞧着颇为寒酸,但他一开口,眼神扫过那几个随从时,便显出几分冷峻气势来。

他喝退了意图动手的随从,安抚性地冲受惊不小的陈虞一笑,陈虞也勉强挤出几分笑意僵硬道:“是,是。多谢戚郎君,多谢。”

看来真是被吓坏了,这胆子也真够小的。戚浚暗自摇头,又转念一想,他们此番能顺利行事,倒也多亏了这个胆小如鼠的老儒生。

陈虞出身没落士族,与卫家有八竿子勉强能打得着的一点姻亲关系,因此当京城的地头蛇们决心去卫府趁乱搜刮一番时,自然就有人想到了陈虞。

一行人跟着陈虞以吊唁之名顺利进了卫府,此后突然撕破脸皮,作为公卿府邸的卫家竟然都组织不起多少反抗的力量,此行真是顺利得让戚浚觉得有些无趣。

他在这时才恍惚想起,京城里其实一直流传着卫弘为官清廉的名声。他只道这是达官贵人们奉承卫太傅的好听话罢了,真要说起来,这世间哪有官吏不贪污受贿?哪个世家不是僮仆成千、家财万贯?

没想到,还真有卫弘这样的异类。屋宅不过数间,财物简薄得可怜,就连伺候的下人拢共不过两掌之数,一见到他们动起刀枪还竟然都跑没影了。

戚浚不觉得卫弘这种人可敬,只觉得他蠢得可悲,继而深深地懊悔——早知道京城传言是真的,他带着自己的手下就足够完成大人交给他的任务了,何必费劲辛苦纠合了这么多人马?

如此兴师动众,结果却是两手空空地回去,这群人岂肯罢休!

果然,等分散出去搜寻财物的喽啰们陆续回来禀报,堂上众人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几个性子急躁的几乎当场就要破口大骂,只是碍于坐在最上首的首领没发话,勉强按捺住心中怒火罢了。

半晌之后,满脸虬髯的首领目光不善地盯向戚浚:“戚老弟,来之前你可是口口声声说卫府富可敌国,我们弟兄们才决定干票大的,如今怎么说?”

戚浚注意到他的右手摩挲着刀把,连忙哈哈两声笑道:“大首领,这正是大好事!可喜可贺啊!”

“哦?”

“卫弘投靠宦官这是事实,那些宦官为了拉拢卫弘那可是下了血本,赏赐了无数金银财宝,这更是人尽皆知的事。弟兄们既然各处都搜不到,那不正说明卫弘将宝物都藏在了……”戚浚朝里一努嘴,“那里嘛。”

堂内众人齐刷刷地朝那个方向望去,那一间屋子门扉紧闭,里面躲着的正是卫家唯一的女眷和几个仆从。

首领有些犹疑,他是想掠夺财物不假,但还不太想对官眷动手把事做绝,更何况……他上下打量着那间小小的屋子,怎么看都不像能装下万贯家财的样子。

戚浚最擅察言观色,当下又鼓动道:“哪怕财物不在那里,卫家女郎想必是最清楚钱财去向的,只要抓住了她好好拷问一番,何愁找不到钱财?”

首领思虑再三,深觉有理,于是大手一挥,一群喽啰吵吵嚷嚷地一拥而上,撞门的撞门,拆窗的拆窗,还有个莽莽撞撞地擎着一束火把,大咧咧地放声威胁:“出来,出来!若还躲在里面,老子可要放火了!”

他激动地挥舞着火把,灼热的火焰几次险而又险地燎过四周的幔帐,惊得堂上众人连连喝骂,那个莽汉茫然地立在原地,手上的火把不小心一歪,眼看着就要落在了幔帐上!

众人急得纷纷抢身冲过去,奈何离得太远已是来不及了,堂上闹哄哄地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少数警觉的人不由浑身一激灵:“小心!”

下一瞬间,一道惨嚎声响彻卫府,那个莽汉胳膊被长箭射了个透穿,整个人都被带着向后摔倒,仰天砸在地面上。而那支险些酿成大祸的火把已经掉落在地上,慢慢地熄灭了。

首领眼神一凛,提刀在手,迅速躲在柱子后面喝问道:“是谁?!”

周围寂静一片,唯有那个汉子依旧拉长了嗓子嚎得震天动地,被周围不耐烦的人一个手刀下去,立时没了动静。

堂屋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头漆黑如墨的夜色,有不少人向外看时不由惊讶地瞪大眼睛。原来,院墙上显出了一点星火,接着是两点,三点,四点,更多。那是火炬被一个个点起,几十把火炬犹如一条火龙,蜿蜒盘踞在这不大的院落里,照亮了墙头上影影绰绰的人影。这些人趴在院墙上只露出半张脸,手上拉开的长弓和锋利的箭矢增添了格外肃杀的气氛。

院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支火把将静候在院外的一道人影拉得老长,那人微微欠身道:“云州裴琰见过诸位壮士。”

聚在堂上的都是洛京城中的地头蛇,个个消息灵通,闻言不由心头一跳。

首领从柱子后绕出,一双鹰目锐利如刀锋般扫向院门:“云州裴家的人?你和裴太尉是什么关系?”

“裴太尉正是家祖父。”

裴太尉的孙子?堂上众人吃了一惊。

众所周知,太尉裴铮和太傅卫弘两人一武一文,都堪称国之柱石。尤其是裴铮,他年轻时就是战功赫赫的杀将,名声传出去可止小儿夜啼,虽然如今他已致仕在家颐养天年,也人没敢去捋这尊佛的虎须。

为首的几人交换了眼色,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底下的小喽啰们还不知事态严重,挨挨挤挤地争相去看裴太尉的孙儿,但见一个宽袍博带,身披柔软大氅的俊秀少年站在院门口,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风采清越,让人见之忘俗。

人群一片哗然,不少人大失所望:“裴太尉的孙儿怎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你们瞧,这家伙脸上还涂着脂粉,简直就像个小姑娘嘛!”

众人口中啧啧,心里倒是不以为奇。时下男子以阴柔为美,世家子弟中多有傅粉施朱,熏香剃面之举,想来这位面若好女的裴公子也是个极热衷此道的人。

大首领向来对这种纨绔子弟嗤之以鼻,只是碍于裴太尉的面子,不得不拱手道:“我等一介莽夫,从来没听过裴公子的名号,不知公子有何信物可以证明身份?”

这话说得颇为冒犯,但“裴琰”却不以为忤,依旧笑得和煦:“我自幼生活在云州,极少在京城露面,也难怪诸位豪杰不认得,至于信物嘛……刚才射出来的那枚箭矢就足够了。”

就凭一枚箭矢?

众人不知他打什么哑谜,大首领比了下手势,很快就有人取来了那根箭。几个有从过军的头目一看就倒吸一口凉气,箭杆长达七寸,用的不是寻常的木杆、竹杆,而是精铁所制,这无疑是军中之物!

一人将箭矢拿到烛火下细看,断然道:“这是云州特制的铁箭,军中专门用来与连弩搭配,穿透力十足。你们瞧,这上面还刻着裴字呢。”

大首领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

他原先见墙头上的火把不多,料想对方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如何能敌得过自己手下百余号人?因此他并不把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放在眼里。可如果对方手握着能够连发十矢的云州连弩,那胜负可就说不准了。

大首领揪了揪自己的络腮胡子,眼珠转了几圈,故作爽朗道:“哈哈,原先真是裴公子!我等今日来吊唁卫太傅,能在这里碰到裴公子倒是巧了!”

“裴琰”淡然一笑,极有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头一跳:“既然是入府吊唁,诸位为何会做出这种抢掠财货、放火烧屋的事呢?”

这话一出,不提堂上众人脸色一变,就连在身边举火的青衣小厮都惊得忍不住向连连向“裴琰”使眼色。

毕竟,如今站在众人面前的可不是真的太尉爱孙,要是两边真的撕破脸动起手来,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哪。

卫蘅老神在在,只当没看见小厮的暗示,依旧悠哉悠哉地扮演着“裴琰”的角色,身体却已经紧绷起来暗自提防。

果然,下一瞬间堂上不少人拔刀而起,大首领也捉刀在手,目光危险至极:“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首领勿恼,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卫蘅神色自若,目光平静如一泓秋水,“我的扈从都是祖父亲自为我挑选的好手,尤其擅用连弩,等下如果起了冲突,只怕不好收场。”

黄口小儿竟敢如此嚣张!

大首领双目圆睁,怒喝道:“好大的口气!我手下有百余人,难道还能受你威胁不成?”

他心中隐隐有个疑窦,院墙上趴着的人影虽然影影绰绰地瞧不分明,但总觉得有些古怪,因此并不十分信卫蘅的这套说辞。

这时,其他贼寇也跟着叫嚷起来:“老大,这裴家小子要是真有实力,早就拿下我们了,哪还用得着废话?多半是实力不济,只能装神弄鬼!”

卫蘅心下一哂,扬声道:“诸位既然不信,那我便让扈从们露一手吧。”

说罢,她拍了拍手,只见墙头上站起五个劲装干练的扈从,手指扣动强弩,朝着空中一阵嗖嗖乱射,箭矢横飞,那尖利刺耳的破空声骇得贼寇们人人面色青白。

不过几息功夫,五十支箭矢就横七竖八地深扎进土里。

论准度,几乎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但幸好卫蘅清楚自家仆人的水平,只下令往庭院空地上射,因此这一点倒可以遮掩过去。更何况,此刻所有人都被震撼了,注意力全集中在另一件事情上——每一支箭矢都深深射进地里,只有半截箭羽露在外面,犹自微微震颤不已,足可以说明这铁箭的穿透力有多么可怖。

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卫蘅趁机高声喝道:“这就是我裴家手上的弩箭,云州军就是以此压制胡人,使胡骑不敢南下。纵然诸位勇武,可不知能否与胡人铁骑相比?”

贼寇们被她用话这么一引,纷纷想起这些年胡人的强悍善战,再一想连不可一世的胡人都败给这些小小弩箭,心中不由生了怯意。

卫蘅继续循循善诱:“我听闻洛京城中英豪辈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箭矢无眼,若伤了诸位这也是我所不愿看到的,更何况我听说兵马司也已经朝这里赶来了,片刻就到……”

好一个裴家小郎!这明里暗里的威胁是真把他们当成可以揉圆搓扁的软柿子了?

大首领咬牙切齿,最后不得不放下刀,恨恨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要什么?”

卫蘅笑吟吟道:“大首领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所以我今日想与大首领做笔生意。”

生意?大首领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卫蘅为何话锋一转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卫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今夜卫府遭贼寇洗劫,正巧我和诸位洛京群豪在场,同心协力擒拿住了贼寇。为酬谢诸位的辛劳,我裴家事后自会奉上金银财宝相赠,如果有功劳显著的壮士,我还会请祖父出面为他谋取一官半职——诸位以为如何?”

金银财宝?一官半职?

贼寇们本就是为了财物才闯进卫府的,眼下既然裴琰肯给,那何苦冒着要被射成刺猬的风险去啃卫家这块骨头呢?更何况,裴琰还大方许诺了官职,虽然不知真假,但只要有一丝的可能都让人觉得心摇神驰,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大首领察觉到人群中**不断,连忙大声喝止,可他的心里却也有了些许动摇,于是他紧盯着卫蘅,鹰目微眯,沉声道:“你说的贼寇,是谁?”

卫蘅目光从人头攒动的堂上扫过,终于落在了某个人身上,勾唇一笑:“自然是——戚浚戚郎君了。”

戚浚愕然抬头,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