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来

卫蘅是被生生痛醒的。

心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住般刺痛,让卫蘅险些窒息,本能让她不由地张口急促呼吸,双手下意识地向前胡乱一抓。

——她握住了一只手。

掌心温暖而干燥,上面布满粗糙的裂纹,摸上去时有种极细微的刺痛感,显然手的主人是个常年辛劳之人。

卫蘅心中不由苦笑,人死后原来还有触觉吗?这感受未免太真实了些。

耳畔隐约听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还有争执的声音,忽然一道势若惊雷般的声音在头顶炸开:“女郎醒了!女郎醒了!”

这声音……

卫蘅心头一颤,倏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如云似雾般堆叠的素色帐缦,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丧事所用的白绢纸花,空气中还飘散着烧纸钱的焦味,呛得卫蘅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很快就有人从背后小心地拍抚着她的脊背,一碗散发着苦味的药汁被端到了卫蘅唇边,那道耳熟的声音继续隆隆作响:“女郎,快喝药吧!”

卫蘅惊疑不定,如何敢喝这来路不明的汤药?她抬头看向对方,却见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身形极是魁梧健硕,两鬓有些花白,此刻正满眼关切地看着自己。

罗妪!

罗妪怎么会在这里?

卫蘅惊骇之下心念急转,罗妪是一直照顾卫蘅的奶娘,为人最是忠厚耿直,她明明在卫蘅嫁入季家不久就病逝了,如今怎么会好端端地站在卫蘅面前?

罗妪见卫蘅盯着自己半响也没说话,只以为她是怕苦才不愿意用药,忙劝慰道:“良药苦口,这药最能安神静气,女郎多少喝几口吧。"

说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都颤抖哽咽起来:“老爷已经去了,女郎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啊……”

卫蘅茫然了片刻,忽然听到外堂有一道高亢激昂的声音穿透重重帷幔,一字不落地传进她的耳朵。

“诸位请听我一言,卫弘名为太傅,实为逆贼同党!卫弘虽已伏诛,可卫家要想给他收敛安葬,还要问问咱们同不同意!”

话音刚落就博得满堂喝彩:“说的好!卫弘是逆贼党羽,怎么能享香火祭拜?我们绝不答应!”

“听说卫弘在世时还大肆搜刮民财,如今卫家富得流油,不如我们……”

外堂鼓噪的声音陡然一静,紧接着便传来众人此起彼伏的响应呼喊,这些尖锐震耳的声音犹如一根根绵密的针尖,刺得卫蘅脑袋隐隐作痛。

再看罗妪,她早已脸色铁青,攥紧了拳头对卫蘅道:“女郎,外头这些贼寇今夜闯进府中,个个都不是好应付的。老奴去前头拦住他们,您快从后门离开!”

对方来者不善,如果让他们冲撞了女郎,罗妪只怕悔之晚矣!

随着罗妪急唤一声“阿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应声乖觉地上前搀起卫蘅,倒是一副极为伶俐的模样。

卫蘅双唇紧抿,望着眼前这一老一少,脑海中瞬间闪过很多片段。

在卫蘅年少时,草原上的胡人就已经对中原虎视眈眈,但对齐朝来说,最致命的危机却在朝廷内部。齐帝年老昏庸,所有权柄竟被一介宦官攫取,宦官们在朝堂上掀起了一次次腥风血雨的屠戮,满朝文武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切都被太傅卫弘看在眼里。他一面与宦官虚与委蛇,一面开始筹谋为国平乱,不知内情的人只道卫弘谄媚奸佞、全无骨气,他也不与之争辩。毕竟,他辛苦筹谋多年的计划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天下重归太平的曙光近在眼前。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卫蘅不由喃喃自语道:“天盛十三年……”

阿父死在了天盛十三年,死在了她行及笄礼的前夕。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出了意外,他在清君侧的途中死在了所谓乱军手上,至死都没有盼到重开太平的那一日。

卫蘅心中大痛,眼前仿佛清晰地浮现出阿父死时的模样,向来最注重君子仪容的他被仆从冒死背了回来,血染衣襟,浑身僵硬冰冷。紧跟着闯进家门的,还有一群心怀鬼胎的贼寇,他们冲进卫府抢掠肆虐,将前来阻拦的罗妪打得重伤濒死,最后一把火烧了整个卫府。

等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后,阿父的同僚们闻讯匆匆赶来,这才保住了卫蘅主仆的性命。阿父引为挚友的季平来得最迟,他在阿父灵前痛哭流涕,又当众立誓要照拂好挚友遗孤,因此博得了重情重义的美名。

而阿父的遗骸连带着整个卫府都葬身火海,什么也不剩下了。

卫蘅目光掠过重重叠叠的幔帐,仿佛能看到外堂忙着商议瓜分卫家的众多身影,心中的愤怒犹如被抛进柴薪里的一把烈火,瞬间燃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摇头拒绝了罗妪的提议:“罗妪,我不会离开这里。”

屋内的两人闻言俱是一愣,罗妪急得满脸涨红:“这时不走,等外头的人冲进来了,女郎该如何是好?”

“阿父的遗骸尚在府中,为人子女怎可弃之不顾?”卫蘅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神色坚决道,“我要留下来,守好卫家。”

罗妪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刺心的话,只是颓然道:“外面人多势众,女郎就是留下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实话,真要动起手来,凭卫蘅这细胳膊细腿,怕是被人一拳就能撂倒。

卫蘅不答,目光专注地投向外堂:“罗妪,外面的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罗妪连声叹气道:“都是京中颇有根基的地头蛇,平日里做尽了恶事,连京兆府都不放在眼里。今日不知从哪里听说老爷出了事,竟然纷纷上门来了。”

从前这种混混似的人物哪里敢靠近卫府半尺?如今老爷一死,全都大摇大摆地堵上门,实在是欺人太甚。

卫蘅目光一凝,心道只怕没有那么巧。

常言道,虎死余威在。阿父位列三公,纵然一朝死在乱军之中,朝廷尚无反应,怎么这群贼寇就敢上门喊打喊杀呢?

卫蘅心知这必是季平的手笔,几乎冷笑出声:“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在天子脚下动手杀人不成!”

罗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女郎的意思是……”

卫蘅垂眸思忖。阿父身死、卫府遭劫,那一日的遭遇太过惨烈,以至于她多年来都无法忘怀。如今重来一回,当日卫府内外所有的讯息都在她头脑中迅速串联成网,卫蘅心念急转,不消片刻就拿定了主意。

“京兆府尹懦弱无能,眼下是指望不上他了。幸好还有兵马司掌管京城警备,阿父与兵马司主官徐子陵还有师徒之谊,不如派人去找他求援。”

罗妪回想了下徐子陵其人,隐约记得是个为人爽朗又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似乎颇受老爷喜欢,若说在这危机关头卫家还能倚靠谁,大约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可罗妪转念一想,依旧直摇头。

“女郎的想法虽好,可是兵马司离卫府路程太远,一来一回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哪怕徐大人有心相助也赶不及了。”

那倒未必。卫蘅还清楚地记得卫府起火后正是徐子陵第一个带人赶来相救,他当夜并无值守而是宿在家中,从徐府赶到卫家不过两刻钟而已!

卫蘅不由握紧拳头,心跳加快了几分。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次,五脏六腑化为脓水的剧烈痛苦是那么的可怖清晰。但现在,她感受到的却是极鲜活的心跳声,那是一颗扑通、扑通的狂跳的心!

她还活着。她所掌握的讯息完全可以扭转还未发生的一切!

兴许是上苍见怜,看不过她凄惨死在不能见光的肮脏算计之下。也可能,这只是她死前太过不甘做的一场幻梦,但那又如何?

只要有一丝能扭转命运的希望,卫蘅就绝不愿放弃,哪怕面前是随时破门而入的豺狼,是刀山,是火海,她也要闯过去。

她想活,想痛痛快快地活下去,想亲手将害她和阿父的仇人通通送进地狱!

卫蘅深深吐出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坚定起来。

罗妪和阿鹊两人惊讶地看着自家女郎严肃的面庞,听着她不容置疑道:“对方来势汹汹,后门必定会有人把守……阿鹊,你带上卫家符牌,翻墙去徐府找徐大人,他今夜在府,必会助卫家脱困。”

阿鹊忍不住抬头去看罗妪,见她虽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当即干脆地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外堂的动静越发响亮,罗妪不由变色道:“徐大人赶来也需要半个时辰,我们哪里对付得了这群豺狼?”

“我自有应对办法。”卫蘅目光环视了屋内一周,胸有成竹道,“还请罗妪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