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爱情,十有九悲

姜南橘钻进出租车后座,对司机师傅说:“去城郊的青山墓园。”

后视镜里,司机师傅的眼睛倏地一瞪,脸色变得有些诡异,“姑娘,这大晚上的,又下着雨,你确定要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她点点头,“开车吧,我付双倍车费。”

清明就长眠在那里,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每年清明的忌日前后,她总会带上一束花,带上他爱的烟酒和零食,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看他。

她坐在他的墓前,靠着冰冷的墓碑,告诉他现在我找到工作了,有能力赚钱了,我们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不用被人欺负,我还学会了做饭,收拾房间,我留起了长发,偶尔会买漂亮的裙子,可是你却不在了。

后来她结婚,她给他带了几块喜糖,她说我遇到一个人,他长得跟你一点都不像,性格也不一样,可是他会像你一样低着头,认真地帮我折袖口,他身上也有淡淡的烟味,所以我就嫁给他了。谁让你丢下我先走了,不然我嫁的人就会是你了。

到达青山墓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雨渐渐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的趋势。墓园建在青山上,上山需要走一段蜿蜒曲折的土路,路两边是茂密的松树林。平日里天气好的时候路尚且难走,眼下夜里下着雨更是变得湿滑泥泞。

姜南橘借着山路旁微弱的路灯,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走。雨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头发被雨水打湿,胡乱贴在脸上,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湿透,冰凉沁骨。

她已经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也分不清是身上凉还是心里冷,只顾踩着泥水往前走,最后终于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墓前的台阶上。

八年了,清明已经离开她八年了。她抬手抚上冰凉的石碑,手指划过他的照片,细细地描摹他好看的眉眼,耳边似乎响起傅棋深的声音,“小暖”,她冻僵的嘴角用力扯出一丝带着凄凉笑意。

“小暖,小暖!”傅棋深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姜南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又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抬头去寻,看见不远处傅棋深正穿过雨幕,迈着向这边大步跑来。

待到跑到她面前时,傅棋深的脚步又慢了下来。他的全身湿透,两眼通红,眼睛里全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毫不犹豫脱下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披到姜南橘身上,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怀里。

“小暖,我是清明,我在这里。是我不好,不应该故意不认你。”

姜南橘被他拥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声音便觉得心安。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衣传出来,她想开口说:“清明,你终于肯认我了……”

只是话停在嘴边,却好像已经没有了力气说出来,她的头越来越晕,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游**,脑袋里零零碎碎地闪过一些画面。

她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孤儿院里被人冤枉偷东西,她哭着给自己辩解,却没有人肯听。院长妈妈把她关进小黑屋,用很粗的麻绳把她绑在板凳上,拿铁质的衣架狠狠打她。

后来清明把门踹开,冲上来护在她面前,他的背上被打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他却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安慰她,“小暖别怕,没事的,有我在。”

姜南橘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傅棋深站在窗前打电话,雨过天晴,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身上笼了一层细细的金边,像从梦中走出来的王子,好看得很不真实。

病房里十分安静,尽管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有几句飘进她的耳朵里。

“知欢,你听话,我现在真的有事回不去,我已经让人去接你了。”

“我怎么会忘记,草莓味的对不对,晚上回家给你带。”

“你中午要好好吃饭,多喝热水,别吃太多凉的。”

傅棋深挂断电话,转身看到姜南橘正想撑着坐起来,赶紧上前去扶她,“别乱动,小心手上的针。”

他有些紧张地检查了一下输液针,又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再发烧,这才放心地在床边坐下来。

“你淋雨之后发高烧,烧了一夜。小暖,你太固执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如果我昨天没有跟去墓园怎么办,你不要命了吗?”

姜南橘出神地望着傅棋深,回想着昨晚在青山墓园他说过的话,“傅棋深,傅先生,你是不是应该向我解释点什么?”

傅棋深左边脸颊有些红肿青紫,眼神里带了几分落寞,“当年你伤好之后,我没脸继续留在你身边,就四处乱混,很长一段时间是给有钱人做临时保镖。有一次车祸受伤,是傅知欢救了我,她是傅家的独生女。我确实有过短暂的失忆,后来等我把一切都回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以养子的身份,留在了傅家。”

提起往事,姜南橘的眼泪又不知不觉地落下来,“是他们逼你写遗书,跟我断绝关系的吗?”

“没有。”傅棋深摇头,“收留我之前,傅家早就查到了我是孤儿的身份,但是到现在他们都还一直以为,我没有恢复记忆。”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骗我?是想看我怎么为了你生不如死的吗?”姜南橘因为激动,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针管里顿时有一大段回血。

傅棋深拉过她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手掌展平,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大概是年轻气盛吧,你那个外婆说我配不上你,我也觉得我不配喜欢你。你那么好,长得漂亮,心地善良,成绩优秀,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更别说保护你,所以不如干脆从你生命中消失,一了百了。”

姜南橘含着泪,“所以我第一次去找你的时候,你就认出我来了对不对?你只是故意假装不认识我,还要赶我走。”

傅棋深松开她的手,眼角低垂,脸上的表情近乎哀伤,“说实话,我本来确实不想认你的。两年前我从国外回来之后,特意调查过,发现你已经结婚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失去了再出现在你面前的资格,我没有权力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是蓄了泪水,小心翼翼地问:“纪景安,他对你好吗?”

姜南橘不回答他,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很久,她才说:“当初如果知道我们会是这样的结局,那我说什么都不会答应被收养,不会离开孤儿院,也绝不会离开你。”

傅棋深摇摇头,“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坚定地把你送走。那样起码不用再担心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必为了钱而担忧,你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从那之后没有了你的生活,怎么可能会是更好的生活?”

姜南橘泪如雨下,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傅棋深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收紧的双臂箍得她骨头生疼,他的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明明知道她已经结了婚,明明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了,可是傅棋深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见不得她受伤,见不得她难过,舍不得让她流一滴眼泪。

“当当当。”病房的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纪景安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病**相拥而泣的两个人,脸色阴沉地似乎能滴下水来。

“放开她。”纪景安一字一顿地说,“傅先生,你已经忘记昨晚的拳头是什么滋味了吗?”

傅棋深很快冷静下来,他扶姜南橘在**重新躺好,走到纪景安面前,“纪先生,我不还手,不是怕你,而是因为我对不起小暖。如果让我知道你对她不好的话,我会拿命跟你拼的。”

傅棋深说完便离开了。

纪景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把手里的早饭摔到桌子上,小笼包滚到地上,八宝粥洒了满桌,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无比烦躁地松着领带。

“姜南橘,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厉害,我前脚刚跟你谈离婚,你后脚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这无缝衔接的操作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姜南橘哭得头疼眼疼,脑袋里塞着的满满都是傅棋深方才说过的话,乱七八糟纠作一团,她实在是没有心情再去和纪景安理论,便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一言不发。

被完全忽略的纪景安怒气更盛,他一把将被子掀开,把她从**拖起来,“我们现在还没离婚,我还是你的合法丈夫,你大半夜被一个男人抱着来看急诊,刚才又在我面前搂搂抱抱,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姜南橘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手上的吊针也因为他粗暴的动作,直接被硬生生拔了出来,鲜红的血顺着手背流下来。

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想跟他纠缠,用服软的口气说:“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希望我跟你说什么?”

纪景安冷笑一声,“这就心疼了?我本来不想打他的,是他昨天抱着你不肯撒手,影响抢救,我迫不得已才出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傅棋深是跟你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人吧?”

姜南橘顿时气急,“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猜的,以你现在的人际交往,应该不会认识那种圈子里的人,看来我没猜错。”

她扭头不理他,他又接着说:“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让外公外婆知道你还跟孤儿院的人有来往,甚至暧昧不清,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姜南橘彻底被他激怒,发狠似的挣开他的手,声音颤抖着说:“无论如何,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你唯一想要的不就是离婚吗,我答应你就好了。现在可以请你从这里离开了吗?”

“不能。”纪景安不知怎么的,看到姜南橘因为傅棋深伤心流泪,他就忍不住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话去说她。

但是她真的被他的话刺伤,毫不犹豫地答应跟他离婚的时候,他却又莫名觉得于心不忍,后悔用这样不理智的方式对待她。

大概还是看她太可怜吧,病成这样都没有人照顾。纪景安这样为自己解释。

他把桌上为数不多的,还幸存的早餐挑出来,放到她面前。“把早饭吃了,我可不想看到我的病人低血糖晕倒。”

姜南橘看都没看他和他的早饭一眼,咬牙低着头,一用力把输液针头拔出来,直接丢到一边,起身下床把外套穿好。

“纪医生,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她好像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声音染上凉意,脊背努力挺得很直,“离婚协议书我会签好字,放在家里客厅的茶几上,你有时间记得回家去拿。”

姜南橘快步走出住院部,她在没有人的角落蹲下来,双手掩面,哭得肩背发抖。时隔八年,再次跟傅棋深相认,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而过去那个桀骜不驯,刚硬倔强的少年,如今也学会了隐藏情绪,将全身的锋芒收进一身儒雅笔挺的西装之下,他穿着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皮鞋,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商界黑马的矜贵和精明。

能把当年的真相说清,对姜南橘而言已是极大的安慰,她不敢对如今的傅棋深有丝毫的非分之想,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和她之间的道路始终都布满了荆棘。

纪景安说的没错,从被收养那天,外公外婆就很明确地告诉过她,不许再提从孤儿院出来的身份,不允许再跟孤儿院的人有任何来往。

当年姜南橘离开孤儿院不久,清明去看她,外婆发现之后,对她说:“你太让我失望了。如果我的女儿还在,是绝对不会跟这种人在一起的。”

那是姜南橘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的身份,原来她不仅要改掉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往后的日子里,做自己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可能会变得无比艰难。

后来大学毕业之后,外公外婆不断地给她介绍相亲对象,大都是家世背景良好,在政府部门工作的青年才俊,特别契合他们口中所谓的门当户对。姜南橘硬着头皮一个一个接触,可惜个个都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遇到纪景安,那时候她无端想起一句话,我梦寐以求,是爱和自由。姜南橘原本以为,她至少可以拥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