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修复

说实话,经过十多天的追踪,我对大单的直播慢慢没有当初的热情。特别是连续多日,水车的故事慢慢淹没了寻亲的主题。尽管嘉欣回忆上网课的情景,回忆水车的来历颇为吸引人,带着生动的孩子腔,但没有现场感,大单为此又找到李木匠讲了一次。

当然,我还是喜欢不时看到那菱形的耳环,淡淡的口红,俊俏的鼻子。青春美丽,倒是永远不会有审美疲劳的。只是,那个隐形的粉丝,那个大单最在意的粉丝,一直没有动静。

我和妻子试图在评论区里捕捉到她的信息。我们注意到,有一个人对嘉欣的事情非常关注,提了不少具体的细节,请大单回答。妻子几乎就要认定这个评论区带马甲的粉丝,就是嘉欣的妈妈。但后来这个人却又说起另一些细节,又完全不相吻合。

这时,我提出了自己的担心。我对妻子说,这些天我一边看大单直播,一边看了不少乡村题材的书。比如,我看到一篇小说,写的也是外省婚姻的悲剧。女主角回到湖北之后,就再没有回过村子里。但是,女主角每年暑假都会回到小城,男主角就带着儿子出城,跟母亲进行一场特殊的探亲。女主角不能回村,不能带着女儿一起看望儿子,是由于回湖北之后又结婚了,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我对妻子说,嘉欣妈妈之所以永远在潜水,是可能有了新的家庭,所以就算天天关注着大单的直播,也可能不打算回到村子里了。妻子听了,觉得问题这样就严重了,大单的直播,嘉欣的等待,都将落空。

但我安慰她说,这只是可能。就算有了新家庭,现在生活条件也好了,通讯条件也好了,交流见面也方便了。为此,那么多人寻找亲友,会走到《等着你》节目,甚至为初恋情人,不怕现在的爱人怪罪。自古以来,重逢邂逅都是件美丽的事情。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是陆游和唐婉在沈园重逢留下的绝唱。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这是杜牧看到恋人成为别人妻后的叹息。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是杜甫为朋友感叹而留下的沧桑。

虽然这样安慰妻子,但我却对直播的热情稍减几分。就像有时我们老是用倍速来追一部长剧,我们老是希望剧情能快一些,再快一些。我一边追直播,一边不误自己的读写。《九月寓言》看完了,《邮差》看完了,《克拉拉与太阳》看完了。而《树上的男爵》,简直跟我的记录性写作深深共鸣。那个柯希莫,我像他的父亲一样,都以为他在树上呆不久,但他就是不下树。这多么像那个隐身的粉丝,嘉欣的妈妈。

她就是不露面。就像树上的男爵,老是不落地。而我和妻子都说,看了大单的直播,她迟早一天会露面的。

为此,我继续漫不经心地听着水车的故事。

李木匠修复水车的过程并不顺利。他认真地研究了方案。他看到油坊的修复问题不大,那碾盘骨架用的是木料,木头还是好的。那油寮的土灶,也还可用。榨油的冲槽,由于茶油长久滋润,抹去灰尘更是依然如故,一点败朽之处都没有。门窗也还是完整的,他不明白这个荒废的油坊为什么还能保留得这样好。这个谜直到另一个老人的到来才彻底解开。

但水车的状况完全不同。看到水车的状况,木匠就跟张书记建议改变方案,强调修复不如新造。当然,木匠从来没有造过水车,师公和师傅从来没有把这手艺传下来。但他凭着这架残缺的水车,依然能画出图纸重新制造。张书记听了,沉思了一会儿,果断地说,意义不同,如果新建一架水车,那不是红军油坊,就失去了纪念的意义,我们还不如在这河边修建一架,像那些小镇的领导说的那样。

李木匠没想到张书记会反对,但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自己愿意来义务劳动,就是这水车有不一般的意义。就这样,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有空就来高寨,将油坊打扫干净。他根据现有的水车,仔细研究了辐条密度、轴孔分布、轮子弧度、接水槽,通过一番计算,他终于把一支铅笔夹在耳朵里,兴奋地跟张琴汇报了计算结果。接着,张琴叫李木匠自己去想法设计筹备这些木料,但她可以帮着搬运。

李木匠把材料运过来的第二天,发现有人动了这些木料。木匠和张琴到高寨村子里询问,并宣传修复水车的事情,希望乡亲们支持,但乡亲们却说没人去过那里。

如此者三,只是相隔了几天。事经三次之后,李木匠不让张琴开车,自己半夜起来,提前来到了油坊。木料又被弄散了!李木匠远远就看到丢在溪中的木头,不禁火冒三丈。这时,他看到隐约有个人在油坊走动,看样子正准备离去。李木匠赶紧跑了过去,一把扯住了这个人,定睛一看,却是村里的老人,这油坊以前的打油师傅——燕生。

问起原委,老人说,他准备回到村子里居住,只有这座油寮可以安身了!

原来,燕生跟着儿子进城住了一年。他在城里实在呆在下去。儿子住在县城一个叫“梦想家园”的小区里。小区在工业园,儿子一家乔迁了,当然包括他和老伴。前不久,疫情封闭了小区,一家人在“梦想家园”呆着,吃饭,睡觉,做梦。

燕生跟老伴说,这样住着不是回事,这小区里什么都要钱,用的水是钱,用的电是钱,小区里还不让种菜,还不如回老家去,至少自己能够种菜,还可以随意走动,不像这套房里,简直关在笼子里一样!

老伴也有同感,说,只是老家的土屋拆掉了,回去住哪里呢?

燕生想了想,就说,我们还有一处,就是那栋油坊,不是我父亲给留下的吗,现在荒废了,我先回去打理一下修缮一下,好了就来接你回家。

燕生回到村子里,情不自禁去看望老家。土屋已变成了菜地,燕生老泪纵横,于是就来找嘉欣的爷爷哭诉。燕生说,我家的老房子,是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做的,那可是村子里最早建新房!这栋房子到现在还好好的,为什么政府就容不下它呢?你说,我们老人就喜欢住老房子,那天我看着挖机开到老家,那铁斗往屋顶一拉,哗啦啦,瓦片滚落,土墙倒了下来,我仿佛听到父亲在骂我没用,这点老家的东西都保护不了!

嘉欣的爷爷说,你为什么不上去拦着呢?

燕生说,我上去了,但村支书说,如果我拦着,城里的那套房子就要收回来!我知道,那房子可是政府给的,家里每个人补助了两万元,政府就这样帮助我们家出了十多万元,那房子还是特价的,我们基本上没花钱,这笔账我当然会算。如果收回来,儿子就买不起房子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产业推倒毁灭。

嘉欣爷爷说,我可不管政府怎么说!来推我家的房子,我就拿着一把猎枪站在土屋前,谁也不敢前来动我家的老房子,村主任当时想把我抱住要拖开,张书记过来劝告说,还是算了,这是一位老兵,情况特殊,他等着自己的媳妇回来有个纪念。

就这样,燕生抹了眼泪,从嘉欣家又来到了女儿家。女儿是外村的,但在移民新村里建了小店,算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了。燕生跟女儿商量,打算去油坊居住。女儿不让,说两个老人在油坊里住着危险。但燕生铁定了心,对女儿说,住女儿家里更不方便,风俗不允许这样,再说那油坊简单修缮一下还是能住的。

女儿勉强答应了。

燕生上高寨准备修缮油坊,却发现有人堆着一些木料。燕生心想,莫非还有人想占用这个油坊开个木匠作坊?家里的土屋被拆了,村子里已经没有一点根底了,现在连个破房子都有人打主意!看到自己进城了,也没人打个招呼,幸亏这次回村了……燕生越想越气,就把木头丢到溪水中了。

听到李木匠讲起张书记的主意,燕生这才明白这油坊不要自己修缮了,看来回村这主意还真是不错。燕生倒是热心起来,说张书记真是菩萨,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油坊修复好了,这水车修复好了,他和老伴不就有地方住了吗?

李木匠说,这样也行。于是,两个人一起整理油坊,把那些丢散的木头重新捡回来。从此,李木匠不让张琴来送他了,两个老人每天一起上山,晚上住在一起。

晚上,两个老人在哗哗的涧水中,聊起了油坊的过往。燕生说,这座油坊,你师公是建造者,我父亲是最早的使用者,今天我们聚到一块,还真是有渊源的哈!

那年霜降过后,茶籽下山了。师傅和儒生进了高寨村子里的油坊。但乡苏干部告诉他们,今年两人去另一座新的油坊开工做事。两人来到了高寨的瀑布边,看到了新修的油坊,新建的水车。比起山中那座老油坊,这座新建的更有动力。儒生一看就知道,是红军参加了建设,那力量就不同一般了。红军修建了牢固的大水沟,把溪流引到了油坊,水车转得迅速有力。

让儒生惊讶的是,这座油坊虽然刚刚建起,但早已有人使用。他和师傅踏上高寨的石桥,就听到哗哗的瀑水中传来水车的吱呀声,随即有一种沉重而又尖锐的打击声,像是油槽的槌木,但又听得出不是木头与木头的碰撞,而是金属与金属的接触,声音里包含着超人工的力度,为此响亮而又稳健。儒生随即明白,就像原来的老油坊一样,这里从来没有空闲过,红军早已将水车的力量从油坊的碾床引到车**,为兵器的成型提供强大的冲击力。

儒生走进油坊,果然看到几位战士在忙碌。他们放下水闸,停止水车,从车**取下那根传输水车力量的杠臂。战士们吃力地移动车床,儒生赶紧前往一起往车床下垫起圆木,推动车床去往油坊最南边的角落,并为它苫盖早已编好的稻草席。红军战士说,流油的日子到了,水车暂时让给村民使用,你们可要好好保护车床,不要让它露出了身子,以免沾上各种尘屑。

儒生笑着点了点头。油坊确实被战士们收拾得干净整洁。紧接着,一担担茶籽挑到了油坊,吱吱呀呀的水车很快盖过了瀑水声。儒生来到新鲜的槽木前,回想着它是来自哪个山岭的大树。他又摸了摸坚硬而粗壮的槌木,想到自己全身的力量即将往这根木头里灌注,身上的肌肉不由一阵收紧。

他突然想,水车的杠臂用到这根槌木上吗?他把这个问题说给了师傅听。师傅点起一支烟,在车床和槽木前转悠了几圈,沉思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水车的力量能够拉高冲锤,虽然能打造和切割车**的零部件,但那点自上往下的冲击力,离槽木的力度远远不够,还是得人工蛮横地拉槌轰击,才能一步步压榨茶饼,让茶油渗透出来。

儒生失望地说,看来我们把茶籽变成茶油,这水车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师傅说,老祖宗的智慧我们用了几千年,但兴许以后会有新法子,兵工厂有几个上海来的工人,他们说大城市可不用这种水车,那里照明用的是电灯,走路坐的是汽车,你看这红军的车床,原来就不是用水车,而是用蒸汽机、内燃机,只是我们这里没有电,也没有汽油。

儒生看着那座披着稻草的车床,又看看那根沉重的槌木,说,将来不打仗了,我也要去大城市看看。

……

李木匠问,你父亲后来参加红军,看过了一座座自己打下的城市,为什么还是回来了呢?

燕生对李木匠说,父亲是个劳动惯了的人,他说自己没文化,上海工人说的现代机器他伺候不了,还不如回家种地踏实。这座老油坊,你师公建得结实,是我父亲也管护得踏实。

李木匠说,后来梅江两岸人们纷纷出门打工,油茶林无人管理,加上电力压榨了机子到了集市,这油坊就像我的手艺一样,也渐渐荒弃了!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这油坊会修复起来,会保留下去,但却是另一种用途了!这还真得感谢驻村的张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