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散步

去高寨遇到水车那天,嘉欣其实是想要彻底理解一个新的名词——散步。几乎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张书记就会出现在学校边的马路上。自从那次妹妹嘉怡赖着张书记上她家之后,嘉欣知道了一个新词——散步。

嘉怡那时都还没有上学前班。但她认定了张书记是她的干妈,而且似乎把准了张书记的出行规律,每到五点左右就会在公路边等着。而这时,张书记只要是晴天,就雷打不动要从村委会小楼里出来,过一座拱桥,走一段河堤,就到了马路边,就来到了学校前,就来到了嘉欣家。

马路从嘉欣的家和学校之间穿过。嘉欣的家原来是一栋土屋,后来土屋边建起了一栋两层的新房子,张书记说这叫“保障房”,政府专门为贫困人家建的房子。六户人家,屋顶上蓝色的瓦顶掩映在高大的树下,屋前的空坪还围起了花圃,种植着一种会散发香气的树,爷爷说这是桂花树。空坪里不但有花圃,还有路灯,爷爷说这是太阳能路灯,不用电,没有太阳照样会亮,亮起来的时候,当然是晚上。

那天下午快放学的时间,嘉欣一走出校门,就看到了妹妹在公路边玩,嘉怡在攀爬太阳能路灯的灯杆。灯杆一截蓝色一截白色,她在蓝白之间爬上溜下,自得其乐。而嘉萱在过道的岸坡上滑溜。从公路进入保障房的路有两三米宽,能进小车,岸坡是石头砌的斜堤,水泥封了堤面,光溜溜的,像专门为嘉萱做的滑道。两个妹妹在公路边各得其乐,但突然同时收住了滑溜,往马路边跑来。

嘉欣当然知道,妹妹们不是迎接自己。嘉欣扭头一看,就看到张书记在马路上往学校这边来了。这是一段上坡路,两个妹妹如撒欢的小马驹一样跑向张书记,拉着她的手,要张书记去家里坐坐。

张书记笑着说,我要去散步。

显然,三姐妹都不知道散步是什么。嘉怡不管散步是什么,攥着张书记的手就是不放。张书记仍然笑着说,我往山那边散步,等下还要回来,从这里路过的呀!

嘉萱毕竟更懂事,放开了张书记的手。而嘉怡仍然不肯撒手。嘉欣劝告妹妹说,赶紧撒手吧,人家张书记有事情,不能这样拉着不放,人家要散步。“散步”,这两个字人生第一次从嘉欣的舌头上跳出来,感觉非常奇特。嘉欣有种感觉,一个词不知道意思,却被自己说了出来,就像奶奶有时匆匆忙忙做出来的夹生饭,那饭粒固然是香,但又不是熟透后的香。

散。步。嘉欣把两个字分开来想了想,把脚步散在马路上?散在山中?散到河边去?还是不知道确定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散步”。她决定当自己知道什么是散步的意思了,也要像张书记一样,去散一次步。妹妹听从了姐姐的劝告,放了张书记的手。嘉欣一直盯着张书记的身影,上坡,上坡,又从马路拐进了那条山路,直到消失在峰回路转之中。

妹妹继续玩着她们的滑溜游戏。嘉欣回到家里,打开书包做作业。她拿出字典,找到“散步”这个词——散步[拼音][sàn bù][释义]随便走走(作为一种休息方式):休息时,到河边散散步。嘉欣觉得这字典太随便了,竟然给出这么一个说法。张书记是随便走走吗?那我现在不做作业,去看看桂花树,也是随便走走,能叫散步吗?不对,显然跟张书记的散步不同。

在梅江边这个村子里,老老少少走路的方式分成了两种,一种是随便走走,一种不是随便走走。如今随便走走的大有人在,但又界限模糊。爷爷去河湾对岸的村子里,奶奶说去干吗,爷爷说随便走走。但爷爷不是散步,而是去对岸小店里找酒喝。奶奶有时去地里看看,说是随便走走,但其实是去看看长势和田水。

当然,有一些行走是有专门的叫法的。去上山叫打柴,去集市叫赶圩,去读书叫上学,去打工叫出门,去串门叫走亲戚,就是忙完一切农活家务活,乡亲们也不把休息时走的路叫散步。如果按这个定义,学校的老师倒是会散步,但从来不像张书记那样,总是一个人,而且一去就是个把小时,从山里回来时汗水淋淋的,像是刚刚一番体力劳动。哪有这样休息的呢?

总之,散步是城里人与农村人的最大区别。而张书记是这个区别的标定者。嘉欣觉得张书记肯定是去山里寻找什么,这样的“散步”,村子里从来没有过。

张书记还有一种行走,叫走访。那是最初到嘉欣家里时,张书记握着爷爷的手说,我刚到村子里当第一书记,我来走访走访,看看你们。

嘉欣对“走访”这个词也研究了好久。它跟“散步”相似极了!但嘉欣最终看出了两者的不同。她后来终于知道走访就是找爷爷奶奶聊天,还顺便问问三个孩子几岁了,有没有念书,爸爸妈妈在哪里,房子想不想改建,家里的冰箱里有没有猪肉和鸡蛋,那些渔网是用来干吗的……跟老师的家访有很大不同。当然,就是在哪一次,嘉欣听到爷爷和奶奶忧伤地说起了妈妈。

张书记问起妈妈是怎么出走的。对了,张书记有文化,说出了一个新词——“出走”。这当然跟“散步”也不同,散步是准时出去准时回来的。爷爷似乎懂得“出走”的意思。爷爷说,嫌家里穷吧。你看这村子里,我这样住土屋的人家还剩有多少?这当然怪他们自己在外头不会挣钱了。张书记说,三个孩子能舍下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嘉欣想跟张书记说,是妈妈跟爸爸吵架了,是爷爷也骂妈妈了,是妈妈没有出路了,是妈妈找不到帮忙的人了,是妈妈想自己千里之外的妈妈了……但嘉欣不敢说,怕爸爸会打她,爷爷会骂她。

就是那一次走访,跟张书记一起来的小姐姐张琴,劝奶奶把嘉怡送给张书记带养,这样减轻家里负担。那时嘉欣一家还住在土屋里。从马路上去,黑乎乎的。张书记打着手机里的灯,爷爷呵斥着汪汪叫着的狗。蓝色的渔网到处都是。房子里乱七八糟。嘉怡可好笑了,听到张姐姐的建议,马上就走到了张书记身边。张姐姐故意逗她,愿意跟着张书记到城里去吗?嘉怡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天晚上,张书记走到马路上,嘉怡还拉着她的手不放。张书记告诉她,现在不去城里,就住在村里。奶奶把嘉怡的小手拉开了。

就这样,两个妹妹粘上了张书记。张书记跟妈妈还真有点像,一样的高个子,喜欢穿黄色的大衣,笑起来不能放任自如,只是微微眯着眼睛,说话时细声细气,糯糯的。张姐姐正好相反,活活泼泼,放声大笑毫无顾忌,大嗓门。两个妹妹真正粘着张书记,是那年六一儿童节前夕,他们的家里第一次出现了生日蛋糕。以前妈妈也为嘉欣过生日,从小镇托人做了一个蛋糕,但那时马路还不是现在这么宽阔的水泥路,妈妈骑着自行车,蛋糕还没有到家里就散架了。

张书记带来的蛋糕,完整,漂亮。解开绸带,点上小蜡烛,张书记让嘉欣许下一个愿。嘉欣突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想到了妈妈,就默默地握着小拳头。邻居家的一个孩子也过来,四个孩子围着蛋糕发出了欢乐的笑声。寿星的帽子戴在了嘉欣的头顶上。妹妹大胆地把蛋糕上的奶油抹到了姐姐的脸上。这些孩子们,看电视看得太多了,但从来没有想到也能像电视里的孩子,吃上蛋糕,玩起蛋糕。

从此以后,嘉怡就真把张书记当成干妈了。

而现在,正好无处可去,正好无人可玩,嘉欣决定像张书记一样,休息,去山里散步。

好久没看到张书记散步了。过年的时节,张书记当然要回城去。学校放寒假了。正月的时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爸爸有几年没回家过年,而妈妈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来了。奶奶说她走了,不回来了,妈妈在嘉欣心里的影子越来越淡。但她相信妈妈肯定是找自己妈妈去了。既然妈妈会找妈妈,就知道自己也想找妈妈,就一定会回来。没有妈妈的年,嘉欣一直跟着奶奶,换新衣服,拿压岁钱,找同学玩,去姑姑家,放鞭炮,玩焰火,欢乐似乎并没有减少。

但是这一天,虽然是正月初三,村子里的人不允许出门,只能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时时有干部远远地站在门口问,体温有没有不正常?有没有外地回来的人?而他们的脸上,一律带着口罩。

村子里出什么事了呢?嘉欣很好奇。这是她从小到大没有见过的事情。爷爷也在一边埋怨,这是他七十多年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怎么正月不让走亲戚呢?奶奶告诉嘉欣和妹妹,天上降了瘟神,打工的人把瘟神带到了村子里,大家不能乱走,要等到政府把瘟神捉起来赶跑了,才能出去玩。

爷爷整天在家里喝酒,但似乎没有酒伴,喝得不开心。穿白衣服的人占着电视画面。嘉欣还接到老师的电话,说呆在家里不能出去。爷爷想到河湾对岸的村委会去,看小店里的人打牌赌博,但还没走到桥上,就看到一顶蓝色帐篷堵截在桥头。村里的干部躲在里头取暖,看到有人就走出来拦住。嘉欣,爷爷,奶奶,谁想过去都不行。对岸的村民说,牛在老家的栏里,饿了两天了没吃不行呀。干部就说,打电话叫别人去帮忙放点稻草。

嘉欣想找雅丽玩,找晶晶玩,也不让过。

马路边居住的两位老爷爷,想去河湾对岸小店看看,也不让过,他俩转身却没有回家,而是来到嘉欣家的房子里,三个老人喝起了酒,大声聊起了天。嘉欣家的房子小,一个厨房,一个客厅,两个住房,嘉欣和妹妹住一间房,张书记送来了一张架子床。嘉欣大,就睡在上层。

正月初三这天,嘉欣在屋子里呆不住了。在家里看书,妹妹吵吵闹闹的。想看电视,爷爷的酒气薰得头晕。也不能出去找伙伴。嘉欣就告诉自己说,去散步。对,去散步。就沿着张书记平常走的山路,往高寨走走。看看哪里到底有什么,吸引着张书记如此周而复始,大汗淋淋。

嘉欣从马路拐进了山路。山路也是一条水泥路,在群山之间像蛇一样穿梭。不远,嘉欣闻到了一阵臭气,绿色的苍蝇嗡嗡飞舞。原来有一个垃圾处理站。要是以前,每天有垃圾清运车从小镇开来,听张书记说是运到城里集中焚烧。但是由于躲瘟神,垃圾车也停开了。过年是垃圾猛增的时候。人们欢天喜地大吃大喝,留下大堆的垃圾,却不能清运。嘉欣捂着鼻子,赶紧跑了起来,冲出垃圾站上了坡,就拐到了一个大山坳。

大山坳里的稻田都长满了草。那枯黄的茅草像伏着一群群狮子,风一吹沙沙响,让嘉欣有些害怕。但嘉欣想到张书记,就仿佛受到了鼓励,继续往前走。水泥路不时有破损的路面,还有轮胎擦过的墨黑胎印。

转眼来到一个小山坳。嘉欣喜欢这个地方,包括它的名字——涧脑排。这里原来有一户人家,住着晶晶和她的爷爷奶奶。那年晶晶的爸爸出门打工去了,晶晶的爷爷眼睛瞎了,到了春耕时节就叫爷爷奶奶前去帮忙耕地。就像去外婆家一样,那是嘉欣在村子里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如今晶晶一家已搬到山外河湾的新房子里。嘉欣发现,土屋已经被推翻了,地上满是房梁瓦砾,茅草从斜倒的窗户伸出来,长得高高在上飞扬拔扈。

老房子,为什么一定要推倒呢?站在水泥路边那棵树下,嘉欣有些伤感,回想起春耕时节屋檐下热闹的情景: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茶钵和酒壶,帮人家耕地的爷爷被叫到上席的位置,女主人一会儿热情地添擂茶,一会儿殷情地倒酒,爷爷被各种果品和大盘米果塞满肚皮,任凭女主人反复劝酒,就是捂着碗口不让添加。一只黄狗在桌下钻来钻去,却找不到一块骨头,爷爷丢下一块果皮,黄狗跳过去一咬,又失望地趴下。爷爷为自己的恶作剧开心大笑:这笨狗,不知道这还是吃茶的时候,哪来的骨头?倒是想把我这把老骨头咬了,你们看,它把我脚上残留的泥巴都蹭干净了……

山坳里,爷爷耕过的地已经长满了茅草。路边一排排树木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李树,柿子树,灵**树,桐树,还有无数的毛竹,在蜿蜒的山路两边排列。哗哗的涧水传了过来,就像一群小孩子在山坳里唱儿歌:灵**树,灵**卡,灵精树上吹吹打……嘉欣正要往溪涧走去,突然看到一头野猪在路边菜地拱着嘴。那是一块种过芋头的菜地,绿色的嫩芽从地里冒出来,但稀零的样子显然不是人家种的,而是野生的了。野猪正在拱地,听到有人来,飞快地蹿过一片草丛,钻进溪涧的灌木之中。

嘉欣不由得啊了一声,又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想到了爷爷打野猪的故事,说受伤的野猪会咬人,人跑不过野猪就得往树上爬,等待救援。嘉欣看到路边有一棵高大的桐树,赶紧跑了过去,攀爬起来。她蜷在树上朝溪涧看去。草木森森,风吹之后一片声响,仿佛野猪马上就要出来。

嘉欣想,张书记来这山坳里散步,就是为了看野猪?难道她不怕野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