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网课

“水车”这个词，当然包括词指向的物，是慢慢在嘉欣脑子里生根的。她以前的小脑袋里根本就没有“水车”这个词。就像她当初不知道什么是“散步”一样。为此，要她把发现的“水车”描绘成可以感知之物，并非易事。一切追忆性的叙述都无法还原过往。嘉欣不断被问起那天的事情，但断断续续的回忆越来越零碎。尽管眼前是不错的提词者，嘉欣和雅丽的叙述也没有添枝加醋，但物与词的分离，让孩子们的回忆非常困难。

当初看到的“半只轮子”，如今已经完全修复成为一架漂亮的水车，古老的油坊也成了游客打卡的网红景观，只有瀑布群还是原来的瀑布群。要想象嘉欣当初看到的水车，事实上极不容易。由于岁月流转历尽沧桑，就算哥伦布再世，也无法说清楚最初看到的新大陆是个什么样子。那新大陆，是一种包涵天命的初见，是特定时空的凝固，是人类认知或文明累积的突然加持。面对上天送来的新境界，人类当然充满兴奋和好奇，初见之物必然披上神秘面纱，就像爱情萌动的初心。

当然，高寨的这半只轮子并非新鲜事物，只是腐败未尽的遗物。但它死而复生，就像日落之后轮回的日出，也算是新意重临。世界在飞速发展，有多少事物被时光淘汰，但依凭特殊的契机，当它们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比如博物馆，比如一部宏大叙事的史诗，它仍然能让我们为之震撼。为此，大单始终在追寻那只修复水车的影像，就不难理解了。

幸亏嘉欣和雅丽那天拍下的照片，还存在雅丽妈妈的手机里。

雅丽虽然家境良好，深受爸爸妈妈的疼爱，有许多机会走出梅江边的村子，但她看到半只轮子时，还是摇了摇头。不能说山里的孩子无知。是时代日新月异。是这个退出人们视野的庞然大物，已经远远地落在时代后头。那一天，两人上完网课，偷偷溜出，千辛万苦来到了那条溪涧边，雅丽兴奋地转来转去，鼓捣着妈妈的手机，忘记了两人时间有限。

她频频按下相机，甚至录起了视频。

为了不影响原始的形象，雅丽还支使嘉欣把那些草木尽量弄开，就像风神在清除月亮边上的云彩。那个圆只有二分之一，甚至不足二分之一。但雅丽和嘉欣一样，根据有限的几何知识，把这些木头看作是半只轮子，或者古老船只上的方向盘。一个圆心，两道半圆的弧，长短相间的12根条辐，一根粗壮的轴……反正不可能是散乱的农具，可疑的柴堆。雅丽至多加上了一点想象，这大山以前或许是海底，而这屋子和轮子，可能是一架古老的沉船随着地壳运动，露出了水面。

在人间，有太多需要辨认的事物。城里的孩子们，不知道白米是从哪里长出来的，玉米棒子是不是直接从地里挖出来的。他们也分不清田野绿油油的叶子，哪些稻子哪些是杂草。乡下的孩子们，不知道红绿灯是谁的手在操控着，分不清公交车为什么没人收钱，星巴克是吃的还是玩的，肯德鸡是外国运来的洋东西，还是本地人养的动物。所有的学校和课本，都暗含着无穷的缺陷。他们未知的领域可能是最新的文明成果，也可能是几十年前流行的时尚之物，光这些名字，就构成了一门门学问，需要耗尽孩子们无数的时间和智力。

大单的解释没有一点错。就在小城里，我的侄女在初一时就知道近千种女装的名字，日款的韩款的。她的专业知识让父辈叹为观止。而与此同时，在梅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六年级的女孩子，想成为半只轮子的专家，也就不难理解了。这就叫兴趣。而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嘉欣回去的路上，雅丽终于不再抱怨嘉欣是个骗子，让她踏上了从未走过的漫漫征程。两人在山顶上休息，喘着气，望着直指天空的电信塔，觉得自己是两个奋飞的小鸟，被群山之中无边的绿色爱护着，鼓舞着。当嘉欣在涧脑排说出了遇到野猪的经历，雅丽对嘉欣更是敬佩有加。两个小伙伴加深了友谊，互相鼓舞着：以后要永远在一起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人生的奥秘，社会的奥秘。当然，两人还约定了口供：还手机时，就说老师布置的作业非常非常多。

令人兴奋的网课终于来了。嘉欣和雅丽又来到村委会的小楼。这一天，老师上了一堂精彩的语文课。语文老师就是班主任，城里人，年轻，漂亮，知道孩子们喜欢她讲课，就向同学们展示了自己的小区出入证，顺便叮嘱了一些防疫的小知识，叫大家好好宅在家里，但也要适当运动，不能变成了书呆子。当她说出运动一词，嘉欣就想到了自己和雅丽的“运动”，那登山运动可锻炼人了，只是雅丽一直按兵不动，还没有把那张相片公布出来，让老师和同学们一起认认。

终于，雅丽开始实施两个人计划好的事情。老师布置好家庭作业之后，说，现在还有一些时间，同学们有没有什么问题？雅丽说，有，我想让老师认一张图片，看看图片里的东西叫什么名字。但是，手机正在上网课，不好发图片。

老师说，下课后把图片发到微信里吧。

嘉欣白白等了一个上午，下课后直说雅丽有些笨。只是嘉欣第一次批评同学。毕竟，那手机是雅丽妈妈的，自己无权干涉。雅丽安慰说，下一次的网课，可就热闹了。

又到了上网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讲完课本里的内容，就拿起另一台手机，打开了一张图片，让大家来辨认。嘉欣开心极了，又紧张极了。这就是她和雅丽一起拍下的图片。老师说，这是我们同学发现的东西，这种研究和探索精神值得大家学习。有谁知道答案的，请说出来。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半只轮子是什么。当然同学们发言积极，但只不过是重复着嘉欣和雅丽早就说过的名堂，什么轮子呀方向盘呀之类的，大家莫衷一是。老师笑着说，这是你们村子里的事物，你们竟然也不知道，难怪我也不知道了！看来，这大自然还有许多奥秘，等着我们去探究，所以大家更应该努力学习，就算是疫情也不能耽误了学习。

这时，嘉欣跟大家说，老师，我知道为什么会有瘟神了！

老师听了，吃了一惊：瘟神？

嘉欣说，就是，我奶奶说我们只能在家里上网课，是瘟神还没有走。而我知道了，村子里之所以出现蓝色帐篷，之所以人们只能呆在家里，是由于这只轮子。它不能转动了，地球就停了下来！

老师听了嘉欣的分析，愣住了，一边表扬嘉欣善于思考，一边解释说，这可不能说是瘟神，这病毒叫新冠，我们派出了科学家、医学、军队、院士，快要抓住它们了！当然，你们村子是美丽的村子，我们学校是漂亮的学校，我们都在等着开放的一天。至于是不是由于这只轮子让地球停止了转动，我们还需要好好研究。研究的前提是我们要知道这只轮子究竟是干什么的！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热闹开了。有的同学说，要让钟南山爷爷来认一认。有的同学说，这是军队的轮船，要让军队兵哥哥来转动它。有的同学说，这只轮子早就不转动了，为什么现在才出现疫情呢？语文老师不作结论，只是下课前特意作了交待。

第一，上山危险，一定不能私自去山上看。

第二，认真研究，争取大家把它的名字找出来。

第三，拭目以待，看疫情先过去，还是轮子先转动。

网课上响起了一片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