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画破江春

顾钦的车驶到了顾府门口,早有人先去通知了二夫人,车一停下就涌过来一群人。

桑悦拉住顾钦的袖子,怯怯地说:“钦哥哥,我脚还疼。”

顾钦望了望车外的人,安抚地笑了一下,“没关系,回去叫奶娘给敷点药就好了。”说着下了车。

桑悦目光缱绻地望着他,期冀着他抱自己下来。顾钦却像没看到一样,转身同吴正说了两句,吴正忙叫了两个力大的婆子来。桑悦没办法,只得由着婆子扶进屋去。

府里下了死命,谁也不许将桑悦的事情传出去。怕姑娘脸皮薄,府里人也都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是她出去玩了两天回了家一样。

高玉英笑中带泪,虽然看见桑悦带伤而归时难免对顾钦不满,但到底是人平平安安回来了,一时也来不及发作顾钦。

桑悦洗漱好后半靠在**,高玉英拉着她的手又哭又笑的,她只是垂着眼睛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玉英只当她还在生气,也不好多说重话,最后拍了拍她的手,“乖乖,早点休息,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你呀,也别急着回学校,多休息几天,啊?”

桑悦置若罔闻,等高玉英唠叨完了要离开时,忽然问:“钦哥哥走了吗?”

高玉英沾了沾眼角的泪,有些意外桑悦会突然问起顾钦。整个顾家的人除了桑仪,大家跟顾钦都不算亲厚。桑悦性子跳脱高傲,对顾钦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两人之间一直客客气气,但也不怎么亲近的。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哦,可能还没走,我下去看看。你找他有事?”

“对,我有几句话要跟钦哥哥说,娘,你替我把他叫过来。”

高玉英满腹狐疑地下了楼,顾钦此时已经上了车,车刚驶出大门,她硬叫人拦住请了回来。顾钦只当桑悦要问程义川的事,想了想,这事总要有个了结,便下了车去了桑悦的房间。

他敲门进去,避嫌地敞着门。桑悦却道:“钦哥哥,你把门关上吧。”

有阵子没见过面,桑悦比先前瘦了一些。此时穿了件藕粉色的睡裙,大约是坐姿的问题,露出了一半锁骨,显得人尤其娇弱。房间里的水汀烧得很热,空气里有很秾丽的花香。

顾钦蹙了下眉头,只把门半掩住,并不关死。“你有事要问我?”

桑悦拍了拍床边,“钦哥哥,你坐过来。离那么远,你能听见我说什么吗?”

顾钦走过去,却并没有坐在她**,在离她床一人远的地方站住,“你是要问程义川吧?他人消失了,目前还没找到……”

“我不想知道他的事情!”桑悦忽然提高声音,情绪激动。

顾钦眯了眯眼,审视地看着她。

桑悦也觉察到自己反应过大,脸上浮起一个虚弱又愁苦的笑,“钦哥哥,我们不说他好不好?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谢谢。”

“自家人不用这么见外。”他的声音虽然温润,却一贯冷然,仿佛丝毫没有沾染上这房间里的温度。一开口就不给人留可寒暄的余地。

毕竟没熟悉到那个程度,桑悦动了动唇,仿佛是在思忖下一句该怎么说。

趁这个空档,顾钦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好好休息。”说着就要走。

桑悦却忽然从**坐起身,冲过去想从身后抱住他。顾钦听见身后动静,对方的手还没触到腰,便是抓住了她手腕,反手一拧将人摁倒。

桑悦根本料不到会这样,娇呼一声。

顾钦闻声忙松开手,“对不起,以为是人偷袭,下意识的反应。你没事吧?”

桑悦就势半撑着身子,带着浓浓的哭腔,“钦哥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贺敬蓉虽是大夫人,可早不管家里事。为了名正言顺地管家,高玉英就被抬成了平妻,所以顾桑悦和顾钺同样是家中的嫡出。因家世好,样子也出挑,很是有些清傲脾气的。

从前桑仪一直瞒着顾钦的身世,一直到被贺敬蓉抓住时,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孤儿,那会儿才八九岁吧。贺敬蓉把他关到大宅的一间黑屋子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后来贺敬蓉也进来了,点亮了一盏油灯,他才看清楚那屋子的条几上供奉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爱子顾钧之灵位”。

贺敬蓉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身世。他被告知的真相,并非出自大人的开诚布公,不过就是为了一份天长地久的折磨。钝刀割肉,肉亡血尽,苟延残喘地活着去偿还生而有罪的债。那是他人生面对的第一场毒打,来自他的生母。

顾钦闭了闭眼,把这一段记忆给逼回到角落里,不想再想起。

后来快饿死的时候,是来玩捉迷藏的桑悦发现了他,顾帅这才知道他的存在。桑悦爬上老帅的膝盖,抱着他撒娇,“爸爸,你们不要打那个哥哥了,他好可怜的!”

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顾钦将桑悦扶了起来,“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永远都是我妹妹。没有人会瞧不起你。不要担心,事情都压下去了。记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桑悦捂住脸哭了起来,“钦哥哥,我,我真的好害怕啊,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顾钦背上的伤因为刚才那一下又裂开了,他脑子里闪过昨夜那双手轻触时的酥麻,人就有些烦躁。

他转过身打开门,对楼梯口守着的张铁成道:“张副官,叫人再加一个班,加强防护。跟吴叔说,晚上多派几个婆子丫头轮着在三小姐门口守着。”交代完了方才走进来,“没事了,不会有坏人的。你好好休息吧。”说完掩上门走了。

桑悦脸上柔哀的表情缓缓消失了,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将唇快咬出了血。

晏婉喝了一肚子冷风,人都快冻成冰棍儿了才摸到了晋中女中的校门口。她背靠着墙喘气的功夫,校门口停下来一辆黄包车,下来个年轻女子。她付了钱,一抬眼就看到了晏婉。

“晏婉?你不是生病住院,请了几天假吗?我还说去找找你住哪间医院,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到底是生了什么病?”来人正是她同宿舍的同事,历史老师唐素心。

唐素心二十八九岁,人成熟稳重又热心,平素对晏婉也十分照顾。

仿佛见了亲人,心里的一份委屈变成十分。晏婉吸着鼻子,强颜欢笑,“哦,是胃痛。其实也没什么大碍,想着这会儿大家教学任务都挺重的,不想麻烦别人帮我代课,就回来了。”

唐素心见她一瘸一拐的,关心地俯身看了看她的脚,“脚怎么了?”

“没事儿,崴了一下。”

“呀,这可大可小的,我扶你进去。”

唐素心扶着晏婉回了宿舍。宿舍的陈设本着实用简单的原则,家具不多,不过一人一张床、各自的桌椅,衣柜和五斗柜两人分用。房间正中央是个带烟囱的洋煤球炉子,这会儿上头还温着两个地瓜。

晏婉正是又冷又饿,闻到地瓜香简直像饿狼。她瘸着腿跳了几步过去,还没碰到地瓜就被唐素心拍开了手。“天天教小朋友要讲卫生,你这做老师的怎么就给忘了?别急,没人同你争,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每天我都烤两个,特意给你留的。等着,我给你倒水洗手洗脸。”

晏婉笑得眼如弯月,“谢谢素心姐。”

唐素心帮着她洗手洗脸,换了身睡衣。脱了袜子一看,因为走了太远的路,脚腕已经肿得老高了。

唐素心皱起眉,“这可不行,还是去医院处理一下吧?”

晏婉刚从医院里出来,怎么愿意又回去?她摆摆手,“没事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唐素心还是不放心,“那我给你拿跌打水揉揉吧?”说着起身去翻药水,翻了半天没找到。

“没有就算了,我身体结实着呢,过两天准好。”晏婉不以为意道。

“那可不行。你等着,我去别的老师那边借借。要是借不到,就去街口药店买一瓶回来。”

“素心姐,不用这么麻烦了。”

唐素心不理会她,又弄了盆热水,“你先泡泡脚吧,炉头上还有热水,水凉了你就加热水。小心别烫到手了。”说着拿了围巾穿了大衣出门了。

晏婉坐在椅子上一边泡脚,一边吃地瓜。甜而软糯的地瓜入了口,人就舒服地长叹一声。胃暖了,人也暖了,好像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等到一个地瓜吃完了,还不见唐素心回来,看来其他的老师也没有药。

脚泡得舒服得不舍得出来,她伸手拿了本杂志随便翻着,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大概是唐素心忘了带钥匙。晏婉连水都来不及擦,光着脚丫子就跳到门边,笑着道:“哎呀,这回不说我是小迷糊了吧?素心姐,你也有忘带钥匙的一天呀!”

但打开门,门外的人同她具是一怔。

来人穿着一套三件的深蓝色细条纹西装,黑色的领带,雪白的衬衫显得人格外整洁干净。偏分的油头微微上拢,因为没戴军帽,能将他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没穿戎装的时候,竟然是这番蕴藉温致的贵公子派头。晏婉瞥见他身后有个看着沉默寡言的便服年轻人,胳膊上托着件黑风衣,似乎是顾钦的侍从官。

尽管她不否认被他的模样迷了眼,但白日里受的委屈却清晰地骗不了人。笑意也从脸上消失了,“顾长官来做什么,不是人都抱回家了吗,我这里可没有你妹妹。哦,来要钱的吧,你等下,我还你。”

现在,委屈变成了恼怒。她生气了需要人哄,偏偏眼前这个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更恼。

顾钦从顾府出来,听张铁成汇报了程义川的事情。在快说完的时候,张铁成才随口提了一句,晏婉下午的时候摔了一跤,好像摔得不轻。顾钦快速忙完了手上的紧急公务,找医官要了些外伤药,问了晏婉的住处。但坐在车上就隐隐嗅到浓重的香气,是从桑悦身上的沾过来的。他只得先回了趟自己的住处,洗漱换衣。晏婉是教师,他不好堂而皇之地带着兵过去,是以换了身便装,不想给她添麻烦。

顾钦对晏婉的冷嘲热讽视若无睹,转身对章拯道:“你先去车里等我,我同晏老师说几句话。”

作为顾钦的贴身侍卫长,留长官单独和“危险分子”在一起,并不是明智的做法。但顾钦的姿态很坚决,他的命令也向来说一不二。章拯快速看了晏婉一眼,这才说“是”,然后离开了学校。车也是普通的民用轿车,停在了背街处。

晏婉歪头看着章拯离开,心里犯嘀咕,有什么话还要支开旁人?一转脸又看到顾钦,觉得分外扎眼。打扮这么漂亮,是从桑悦那里来的吧?想到此处,便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我同师座可没什么好说的!”

晏婉抬手就要关门,却被顾钦的手撑住了。他似乎根本看不到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一样,忽然牵唇笑了笑,本是盯着她的目光垂了垂,“地上不凉吗?”

晏婉低头一看,刚才因怕洗脚时弄湿睡裤,裤脚卷起来一直卷到了膝盖。鞋子也没穿,两条白皙的小腿就这样**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

晏婉不是那么保守的人,夏天的裙子比这个更短的也有。可她衣冠不整地站在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面前,怎么都叫她有点慌。面上就有点烧,“我……”

“抱歉来得唐突,不知道你已经要休息了。我在外头等会儿,你穿好衣服我们再说。”大约怕惊扰了旁人,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也放缓了一些。那声音在这寒冽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温和。说完,退了两步,替她掩上了门。

晏婉脸红得更厉害了,忙又跳回房间。干什么啊,她又不是没穿衣服。讨厌,真讨厌,妹妹不是找到了吗,还找她做什么?秋后算账,给些警告?对,就是来要钱的。

她心里乱糟糟的,人也手忙脚乱。胡乱洗干净脚,放下裤腿。这会儿也来不及穿齐整了,随手拿了条毛线披肩披在身上就打开门。怕自己太磨蹭,门外已经没了身影。她才不是怕他走,只是想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而已。

门打开了,人还在,心仿佛落了回去。

他半垂着头在吸烟,白色的烟自修长的指间升腾,像谁在冬夜里低声絮语时呼出的一口气。人若靠近些,那热息就会扑到脸旁一样。

没料到她这样快。见门开了,顾钦摁灭了烟,缓缓抬头。房檐下一盏昏暗的灯自上而下撒着散漫的光,他的眸子隐在眉骨的阴影下,也似这无边夜色,格外深沉。

说来晏婉并不大喜欢闻烟草味,可不得不承认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她很少能在一个男子身上,寻到这种寒炉对雪烹香茶般的优雅。更别说,他是个带兵的人,手上有过多少人命,恐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吧?她应该有点惧意才对,可她竟然不怕。

她本想就这样站着说话的。可外头寒气重,她瞥见他白皙的手泛着红,有点不落忍。让他进屋,还是不让他进屋,这真是个问题。

在顾钦不可察觉的天人交战里,有一方速战速决地取得了胜利。

“请进吧,地方小,多包涵。”晏婉退开两步,让了他进来。

顾钦走进来,迎面就是一阵暖,挤走了一身的寒凉。他头一回进陌生女孩子的房间,这房间同桑悦的房间很不同,寒素得很。

“我听张铁成说,晏老师下午扭伤了脚。我给你带了点药。”说着,放了一个小提袋在桌上。

桑悦也扭了脚,是用不完拿给她的?她是捡人残羹剩饭的人吗?才不稀罕他的东西。

晏婉淡淡地“哦”了一声,“谢谢,没什么大碍,不劳顾长官费心。”

语气不大好。

顾钦刚才就看到她的脚腕了,肿得像个熟透的桃子,膝盖也乌青,不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猜测她还在恼被跟踪的事情。

下午抱着桑悦出去的时候,顾钦就看到了地上被压扁的蛋糕盒子,里面的蛋糕只剩一小块了。不知道怎么,他觉得于情于理他都得去看她一眼。不管她发多大的脾气,他也必须受着。

顾钦摸了摸领带结,“能倒杯水给我吗?”他是真渴,忙到这会儿,真的连杯水都没喝。房间这样局促,温度又这样高。

晏婉再有脾气,教养还在,该有的礼仪不会少。她“哦”了一声,起身去倒水。暖水瓶都是空的,连水壶里都没水了,刚才都拿来泡脚了。“没水了,你坐,我去找其他老师借瓶热水去。”

“有自来水吗?”

“啊?哦,有的。”

“在外头?”

“对,出门往左走几步,那边有个水龙头。”

顾钦点点头,走到炉子旁俯身提了空水壶,“你等一会儿。”说着就出了门。不一会儿提着水壶进来,把壶放到了炉子上。“等水开了,我喝杯水就走。”然后寻了张椅子坐下。

房间里确实太暖了,两人离炉子又近,额上沁出了汗。顾钦的手放到西装的纽扣上,却停了一下。“我可以脱掉外套吗?”

晏婉刚才的目光一直在他手上,猛地听他问起,心头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哦,顾长官请自便。”她却是不自在地紧了紧身上的披肩。

顾钦脱了西装,折起来搭在椅子靠背上。里面是一件修身马甲,衬得腰身尤其好看。晏婉想起昨晚摸过的地方,手忽然又麻酥了起来。怕被他瞧出端倪,两手交握在一起,不安地揉着。

“伤处处理过了吗?”

“没什么事,过两天就好。”

他向前倾了倾,看了看她的脚腕。她不习惯被人盯着脚,下意识地往后缩。

“冰敷过了没有?”

“啊?没有,刚才泡了会儿脚。”

顾钦却忽然起身,顺手拿了她的洗脚盆出去了。

脚盆里还有水……

晏婉都没来得及叫住他。看他端了自己的洗脚水,比被他瞧见光脚丫更叫她难堪。偏她连发作都来不及。可莫名就有点生气,气自己怎么就落了下风?还有,这么不爱惜自己,也不套件衣服再出去?

没两分钟顾钦又进来了,盛了一盆白雪。“刚扭的伤,先冰敷,过了明天以后再热敷。那个活血化瘀的药,等热敷完了再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腿垫高,好得快些。”

他来就是要说这个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哦”的份儿。晏婉是个遇刚则刚的性子,旁人同她一软和,她就也没了骨头一样。

炉火那么旺,可这水怎么就不开呢?人和水一样,一点一点煎熬着。只是水还平静,她心底却咕咕地在冒热气。做什么对她这样?他刚才也是这样体贴地同桑悦细细交代吗?

顾钦交代完了,然后看着她不说话。

晏婉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会吗?”

“什么?”

“冰敷。”

“哦,会、会。”晏婉忙弯腰把那雪盆抱起来搁在小凳子上,然后想也没想就把脚往雪堆里插。

但臆想里的冰凉未至,脚却落进了一个温凉的手掌里。

顾钦也没料到自己会去托住她的脚。这不过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自然而然的动作。他曾经被贺敬蓉在雪地里罚跪过一夜,知道这夜雪能有多冷,不是谁的骨头都受得住那份刺骨的寒凉的。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她被伤害到。

但现在这个状况也有点出了他的掌控,骑虎难下了。刻意叫自己去忽略那纤细光润的触感,才能让声音显得平静如常。“不是这样的……礼尚往来,我帮你吧。”

他一手托住她的脚,一手将椅子拖得近了些。在膝上垫了毛巾,才将她的脚放下。坐定后先拿掉了袖扣,卷起了袖子,抓了一小把雪在掌心里融化,然后用冰了的手慢慢地在她伤处覆住。

晏婉惊诧的忘了缩回脚,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在肿痛的脚腕上移动。掌心有薄茧,抵在皮肤上有种清晰的砥砺感,像有人在她心上不轻不重地磨着。他的掌心和她皮肤之间是一层薄水,兜不住,从脚腕上滑落下去。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呼吸都停下来了。

手掌热了后,顾钦又用雪搓凉手,再一次覆上来,冰得她一颤,唇间泄出了一声嘤咛。

“抱歉,弄疼你了?”

“啊?哦,也不是很疼。”就是麻了。

晏婉脑子发昏,胡言乱语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我再轻点儿。要是疼了,告诉我。”

……

“还要多久?”

“很快就好。”

她没办法开口说话,咬着唇,微微屏息,怕呼吸声太大。虽然不大懂喘息声意味着什么,可本能的觉得那声音,不大正经,显得轻浮。会亵渎眼前人的规矩。

晏婉能感觉到他是个很克制的人,手只在伤处,未曾越界分毫。就像医生和病患,即便面对面,即便他探触了人身体最隐秘的器官,也不会叫人感觉到被冒犯,或者生出两人有了亲密关系的错觉。

冷静、疏离、尊重。

但那种坦坦****的克制,就感觉,很欲。想让人坏了他的金刚不坏之身。

怎么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念头……晏婉慌得把半张脸埋进膝盖里,藏着。再不说点正经的事儿,她都要被自己的念头吓疯了。

“顾长官……”

听出来她下头还有话,顾钦只是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你没必要这样……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啊?”

“……”

其实是有点的。除了不可选择的出身,顾钦自问这一生没负过谁。但在看到那一小块蛋糕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负罪感。从来没有人这样珍视过他的东西,无论是身后的伤,还是送出去的、目的不纯的蛋糕。就那一小口,像舍不得吃掉的,被隆重地安置在盒子里。可被践踏了。

看他没说话,晏婉接着道:“你不要觉得有负担啊。那天夜里我帮你上药,是因为我想,不是你要求的;你利用我去找妹妹,”她顿了顿,“是因为你是哥哥,找到她是你的责任。我们只是出发点不同,站的立场不同而已。你也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所以,你根本不欠我什么。”

顾钦依旧在替她冷敷。他平常话不多,也会要求下属尽量言简意赅。所以很少有人会同他说这么多的话。这么温柔的理解。温柔到,他必须远离,才不会去贪恋。

他人生的那一日里,体会到了从孤儿到有母亲的欣喜若狂,但转瞬就感受到了被母亲彻底从情感上遗弃、剥离的痛苦绝望。人本就是无欲则刚。这世上很多时候,只要没有贪念,就不会惧怕失去。

“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夏天挖工事掩体的时候,比你穿得更少的都见过。”顾钦低低一笑。

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那能一样吗?她是学画的,即便是看了光着身子的男人,那也是崇高的、纯洁的艺术需要,谁也没权利指摘她。但他看女人的脚……算了,不能想这个。难道挖战壕的还有女人吗?拿她的脚同士兵的脚一起作比喻?还是说刚才她挽着裤脚的样子,就像个要去挖坑的?是笑这个?

晏婉心里就没这么乱过。

但所有因他而来的委屈,莫名的都因为这句话烟消云散了。她明白他在竭尽所能地对她好,虽然这份“好”,太客气、也疏离。

晏婉再也绷不住了,眉梢眼角都攀出了笑意。虽然并没有说什么,可又好像说了很多,仿佛是两人达成了某种谅解。

“你的伤怎么样了?”晏婉终于把这个最想问的问题问出来了。其实也才过了没多久,但好像又过了很久。那些她倾心照顾过的伤口,就像自己养过几天的孩子,哪怕给了人,此后余生都还会认定是自己孩子,总想知道他的现状,有没有被人亏待。她有这个权利的。

“还好,没大碍。”

“那还叫没大碍呀,那什么叫有大碍?”

顾钦真的停了停,认真思考了一下,“大约是生死吧。”

他打过无数的仗,都说手里的权力越多,人越眷恋生。可他看惯了生生死死,反而将生与死也都看淡了。

同当兵的人说生死,实在是个沉重且不吉利的话题。晏婉换了话题。“桑悦还好吧?”

“嗯。休息几天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你也要多休息,伤口要留心,不要弄发炎了。叫人给你煮黑鱼汤喝,不要喝酒,不要吃辣,不要吃发物,多吃水果。”她仿佛很懂。“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爱惜。不管怎么样,都不要让它受伤。就是受伤了,也要小心照顾它们。”

水壶的盖子被热气顶了起来,扑扑地响。像谁定了的闹钟,到了时间就得将眼前的一切都停止。

晏婉将腮边落下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了动已经麻得没有知觉的腿,“应该差不多了吧?”

顾钦点点头,把她的脚轻轻放下。晏婉指了指盆架,“盆里有干净的水,还有肥皂。”

趁他洗手的空档,晏婉站起来拿了茶具。“我其实也不怎么喝茶,怕绿茶涩,平时也就喝一点白茶。顾长官不介意吧?”

顾钦洗干净手,“客随主便,随意就好。”

晏婉冲了一杯茶给他,顾钦接过来慢慢啜了一口,绵软甘醇却不涩口。他缓缓喝了半杯。

喝完一杯就要走的。

“你饿不饿?地瓜吃不吃,可甜了。”

晏婉其实是没有东西招待他,连攒盒都是空的。手上的钱都资助了那对小情人,她这个月连零嘴都没买。她号称北地三省嫁妆最丰厚的老姑娘,如今真是寒碜极了。但他穿着西服,吃地瓜好像也有点不像话。

晏婉自觉有些失礼,悻悻地笑了笑,“大概你吃不惯这种东西。下回请你吃好的。”

顾钦眉头挑了挑,俯身从炉面上拿了地瓜,慢慢剥了皮,咬了一口。温热而软糯,抚慰了空****的胃。

“没有,很喜欢。”小时候用来果腹的东西,其实并不大爱吃。可今天这个,却很甜,和记忆里的都不一样。

……

唐素心拎着袋子站在门口,尴尬得手脚都没地方安放。她到的时候,正是他们一递一句说着疼不疼的时候。她要是这时候冲进去就太不解风情了。晏婉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的?她倒不是什么封建顽固,只是不知道这年轻的姑娘有没有经验,别被人骗吧?

她不好一直在那里听人家墙角,外头又冷,只好去了其他教员的房间,穿着衣服凑合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才回家。

开门的时候真怕撞上不该撞见的场面。好在房间里没有异样,晏婉睡得正香,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脸上有着甜蜜的笑容。两颊粉扑扑的,娇甜可人。

早饭是豆浆油条。晏婉吃东西不大挑,只要喜欢吃,并不在乎是路边挑子上的,还是高档西餐厅里的。这家的油条她尤其爱吃,只是今天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唐素心瞥见她红润的双唇,像是被滋润过一样,脑子里又想起那男人“疼不疼”的声音,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挪开了目光,又给她碗里加满了豆浆。

“今天油条炸得不好吗?”

“啊?哦,没有,很好吃啊。”晏婉回过神,刚才一直在想在她脚腕上移动的那双手……

“哦,你知不知道教英文的吴丽芳下学期不来带课了,她怀孕了。也真是的,应聘的时候信誓旦旦,投身教育事业,暂时不要孩子,过两年再说。谁知道这么不小心,意外就来了。前几天就要辞职,可这期末了,到哪里找人去?人是我介绍的,现在弄得我措手不及,瞧我这几天还到处在物色下学期的新老师……对了,你知道孩子怎么来的吧?”

晏婉吃完了一根油条,又拿起另一根,闻言笑起来,促狭道:“孩子不都是父母从外头捡回来的吗?”

看她笑得调皮,唐素心反应过来她在逗自己,笑着拍了她一下,“臭丫头,跟你说正事儿呢。女人那,有了孩子就被束缚了手脚。所以,要不要孩子,几时要孩子,还是最好有个打算,千万别弄出个意外。”停了停,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状作随意地说:“你知道有种东西可以让女人不想生孩子就不生孩子的吗……”

唐素心觉得自己已经说得不能再更露骨了,但晏婉似是没听见一样,一边嚼着油条一边傻笑,唇角都没有落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