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伤鹤寒灯

晏婉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暗。她母亲说过,佟家六格格最出挑的不是样子生得好,是心宽。无论多大的事儿,无论在哪里,都吃得下、睡得香。

因为睡得太香了,以至于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睡在哪里,是北地巨富佟家豪奢的园子里,还是晋州女中寒素的教员宿舍里。

房间里没有点灯,外头的路灯透过窗纱射进来,将桌前那一片照出一片缱绻,如梦似幻。晏婉晕乎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坐起身。起得太猛,身下有些不适。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上面有字。揪着衣服歪头看了半天,才看清上面印着“晋州仁爱医院”。竟然是在医院里。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发了什么事情,顾钦要抽她鞭子,结果她忽然来了月事。对,活活吓得月事提前了。

她的小日子本来就不好熬,大夫说她什么“中气下陷不能固血,肝不藏血而血妄行”,总之,稍不留心就犯毛病,所以一直在吃调理的药丸。这几天忙桑悦的事情忙昏了头,药也忘吃了,给顾钦这么一吓,直接吓出了血崩。

她捂住脸,真是丢人啊!不过现在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毕竟医院好过牢房。等过了明天,桑悦和程义川就能搭船离开晋州了,到时候她再告诉顾钦也不迟。这样自己自由了,桑悦也自由了。

她这边正打着小算盘,忽然听见走廊里的响起脚步声,她忙躺下去装睡。片刻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说话声不大,但因为夜里安静房间又小,她听得很清楚。

“她怎么样?”是顾钦的声音。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女人家的病,来得有点凶。给打了止血针,输了血,睡到现在了。”然后一小段静默,那人又说:“还没醒呢?怕是吓狠了。我叫医生给她打了针镇定剂,大概也管点儿用,瞧着还能再睡儿。可算是安静了,您不知道,牢里兄弟们的耳朵都快给她嚎聋了。”

晏婉咬着唇腹诽,难怪胳膊疼,原来趁她睡着给她扎针了。

“桑悦有消息吗?”

“我们去这女老师宿舍看了,什么都没找到。连夜问了她的几个同事,都说她是孤儿,这边也没有亲戚。”

“找到单据之类的东西没有?租房租车之类的。”

“这,倒没怎么留心。”

“再去找找。城门封死了,他们出不去,只能走水路。大小旅店都打了招呼,他们住不了酒店,只能在民居。这女老师怕是被程义川利用了,很有可能是以她的名义租的短租房。去找找单据。”

“是。”

晏婉心中一咯噔,他猜对了。当时桑悦和程义川试了几次出城,都被城门严密的盘查给吓了回来。六国饭店的房间,也是她定的,本只打算落个脚等着船。那船是日清公司的私人邮轮,有私人码头,不受晋军辖制,谁想到顾钦会这么快就找过去。当时程义川叫她同时租了间短租房,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谁想到真用上了。

那租房的合同就在她宿舍里,她记得好像放在了衣橱大衣的口袋里,这些人应该没那么容易发现吧?或者希望他们能发现的晚一些,这样桑悦就已经逃出生天了。

她这边胡思乱想,那边听见顾钦道:“帮我要点纱布和消毒止血的药水。”

“师座,您受伤了?”

“不是,拿过来就好。”

“那今天还回去吗?”

“天快亮了,不回了,我就在这儿待一会儿,回头直接去军部。”

然后晏婉又听见一些细微的动静,最后是一声很轻的关门声。

顾钦拧亮了床头的小灯,调到最暗的光。

是间双人病房。晏婉睡了一张床,另一张床是空的。但两张病床也不过相隔一个床头柜的距离。

晏婉等了很久,不见动静,偷偷掀开了点被子,从缝隙里偷看他。

男人坐在病**,背对着她。

他待在这里干嘛,难道是心虚内疚了要给她守夜?他要不把自己逼这么狠,她能血崩吗?一说这个她就生气,所以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男人本是静静坐着,忽然动了。那动作,似乎是在脱衣服?

晏婉脑子里警铃大作,下意识就想找可以自卫的东西。可一转念,他是不喜欢女人的,那好像也没什么可怕啊。但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又是从小被宠到大的,总是有些没来由的自作多情。谨慎点总没错的。所以还是缓缓伸出手,把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偷偷摸进了被窝里。

顾钦解了外套纽扣,脱外套的动作很慢。此时不用伪装,所以放任自己的软弱,去慢慢消化那皮肉之痛。

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同样的皮肉之痛,却会因为施暴者的人不同而有完全不同的痛感。就好像,他从小在军营里,受过无数的伤,刀伤、划伤、枪伤、摔伤……痛吗?也是痛的。只是那痛来得很干脆,不拖泥带水。痛便是痛了,痛过了也便好了,他自己也不大会再去想。

可这一日贺敬蓉给的伤,在无人的静夜里却显得特别的痛一点。似乎是,那背后所有的皮肉都自动和他的心勾连到了一处。似乎是皮肉在痛,扒开皮肉,真正被凌虐的地方其实是心。他也是有心的,但他不肯去承认这一点。

虽然桑仪一直照顾他,却也不是日夜陪伴在身边。绝大部分时间,他就像被丢入原始的森林里的孤儿,靠自己赤脚肉拳寻找生路。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他最不能依仗的,就是人心。

灯光虽不明亮,晏婉却也看得清他背后纵横的伤。雪白的衬衫已然褴褛,又被血染透了。那画面,晏婉得死死捂住嘴才能叫自己不惊呼出来。

顾钦缓了口气,开始脱衬衣。衣服和皮肉粘在了一起,分开时又像经过一回毒打。直到整个后背**在空气里,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喷张的肌肉,纵横的伤口,那种视觉的冲击,叫晏婉完全挪不开眼。

顾钦的头动了一下,晏婉忙放下被子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又偷偷掀开被子偷看。他的手里多了一面镜子,似乎是先前挂在墙上的。他一手拿着镜子,一手给自己上药。

药水碰到伤口时,她听见极微弱的吸气声。就,让她也跟着揪起心。

绘画是光影与色彩的艺术,他坐在这光影里,成了一副伦勃朗亲笔画出的秾丽的油画。修长的手指在一点一点擦着伤,人在灯影里,孤寂难描。

她望着他,如窥见池边伤羽鹤,天外独孤鸾。

晏婉看得失了神。她的那颗心呐,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怎么就忽然酸胀胀、湿漉漉的呢?

顾钦一直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一个人不能办得到的,直到开始受刑,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了的。自己给后背上药是件吃力的事情,费了老半天的劲,有些伤口还是无法处理。不过也不是头一回了,他知道,就算了置之不理,伤口总也有愈合的一天。

人很疲乏,他从外套里摸了烟,垂首点上。缓缓吸了两口,偏了偏头,“拿过来吧。”

晏婉被他突然出声吓得一颤,人反射性地缩回被子里。

“不是醒了吗?”

他从镜子里看到她一直就那样杏眼圆睁地在窥探他。他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晏婉看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得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抿着唇看他。

他又说了一句,“是你送过来,还是我过去拿?”

“什、什么?”晏婉刚才根本没留心他说的是什么。

“烟灰缸。”

晏婉大窘,脸也发烧。不情不愿地把烟灰缸从被窝里掏了出来,伸手递给了他。

水晶做的烟灰缸,该是冷的,接在手里却有一丝暖意,比他的手热。那是女孩子身体暖热的东西。

顾钦将烟灰弹落,知道她是病人,不好闻烟,只抽了小半根提提神便捻灭了。

反正被识破了假寐,晏婉索性顶着被子盘腿坐在病**,只露了一张脸,看他又开始给自己上药。忍不住问:“你打败仗了?”

“我从来不打败仗。”漫不经心又有点自负的口吻。

呃,她竟然觉得很可信。

“那谁打的你?”当兵的,挨枪子儿见得多了,挨抽的可不多见。何况,他是师长嘛,谁敢抽师长的鞭子?

“妹妹不见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找不到,可不就得挨打?”很淡然的语气。

他不过是没有应付她好奇心的力气,随便说说,不想再让她问下去。他是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醒过来的,再想穿衣服也来不及。

晏婉没来由心里抽疼。在此之前,她从不认为自己错,可现在她忽然也不确定了。她帮助桑悦追求自己的幸福真的对吗?如果个人的幸福要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那么得到的那份幸福,真的就是幸福吗?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呢?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软绵绵的腔调让顾钦擦伤的手顿住了,不知道她竟然会道歉。为什么会道歉呢,这一身伤很煞风景吧?

“是我抱歉,不知道你会醒这么快。我这就走。”说着就要起身穿衣服。

“没事没事,你不用走!”晏婉发了急,人从被子里钻出来,声音也高了起来。未几发现了自己失态,忙缓了声音道:“你慢慢弄吧,不着急的。”

人不知怎么就到了他身后。现在,那些伤口看得更清晰了。世上最昂贵的色素都调配不出的猩红,触目惊心,撼人心魄。

“我帮你吧!”她脱口而出。

顾钦是真累了,心神俱疲,鬼使神差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同意了。或许因为此时夜太深,外头太静,人好不容易放下的防备,没有力气立刻就收拢起来。也或许因为,见过她血流不止、命悬一线的样子。

中国的文字,有些看似平凡无奇,咀嚼一下,就总能咂摸出十分的深意。譬如,同病相怜。

这四个字出自《吴越春秋》,说的是楚国人白喜因祖父被害出逃到吴国,想和伍子胥联手对付楚国。旁人觉得白喜此人野心勃勃心机太重,问伍子胥为什么要相信他。伍子胥道:“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因为他的父亲伍奢和白喜的祖父白州梨,都曾同为楚国大臣,也都是被费无忌设计杀害的。他们都是背井离乡亡命天涯。

因为有着相同的痛苦和经历,才能懂得对方的痛苦,生出同情而放下许多芥蒂。同病相怜,这其中是旁人不可揣度出的苦痛,即便这份“痛”并不相通,但所生出的那份“怜”却是一样的。是一座封闭的孤城,愿意敞开自己世界的一条缝隙,悦纳那个让他心生怜意的过客,暂做歇息。

顾钦**背趴伏在病**。

紧实而发达的背部肌肉,如献祭的贡品般呈现在晏婉面前。每一处的隆起和凹陷,都和她曾经解构过的人体肌肉走向重合,有一种蓬勃喷张的动感,像是米开朗基罗的双手才塑造出来的健美的肌肉群。

宽阔的肩,没有赘肉的光滑线条自上往髋骨方向迅速收缩。

这样细的腰……

虽然没看到正面,晏婉却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发达的胸部肌肉。她比寻常人更能敏锐地捕捉和欣赏人体的美,但那都是呈现在画布上的。眼前的这具身体,于传统意义上的美之外,竟然让她体会到了那收敛禁制在身体深深处的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西人总爱说人生来有罪。原来人心底里都长着不见天日的毒草,不自知的邪念。像伊甸园里的毒蛇,诱人堕落。诱着人去亲手扯掉道德伦理的束缚和装饰,叫人想要去摧毁和**那无上的圣洁庄穆与自制,然后张开怀抱,笑纳他的脆弱和依恋,给他如母、如情人般的慰藉。

晏婉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背,手指从伤口上方虚虚掠过。她不敢触碰,是怕碰疼他,也是怕会惊动那份破碎的华美。

总不见她动手,顾钦微微回头,“抱歉,吓到你了吧?”

晏婉回过神,“哦,不,没有,没有的事。一点都不可怕……”

她还是放任自己的指尖落在了他背上,他身上的肌肉微微一缩。

她在?不是在处理伤口……

医院里供着暖,但实在称不上暖和。病床的床单也泛着凉意,**在空气里的后背,更是在渐渐丧失温度。但相触的指尖,那么轻,那么柔,带着她的体温,滚烫。仿佛在抚慰,想要熨平所有叫嚣着的皮开肉绽。又像是一个画者,顶礼膜拜在一幅绝世名画前。

背上的肌肉跟随着那指尖的滑动,不可控的一阵**。

他接着听见一声叹息般的呢喃,“很美……”

很美?

顾钦不知如何应对。因为已经把自己最丑陋和脆弱的一面交托了出去,此时索性放任自己放松了身体,静静地等着。

晏婉收拾起情绪,拿了药水开始给他消毒。药水碰到伤口,泛起大量的白色泡沫,很快又染成了红色。

“疼吗?”

半晌才听他说:“不疼。”

这个问题问的人太少,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晏婉并不相信他,偷眼看他的表情。他侧着头,因为眉骨高,侧脸的线条极其好看。头发有些凌乱了。眉头微微蹙着,睫毛不算很长,有一个微微向上的弧度,安静地守护着漆黑的瞳仁。此时的目光里有种有疏离的软弱,如秋霁后的寒星。

“是你父亲打的吗?”她忍不住轻声问。

他没有父亲,他的养父两年前中风躺在了**,虽然还活着,却再没起来过。顾邦成虽对他不算亲近,却也从未责打过他,只把他当作属下一样对待。不算慈祥,却还公正。若再深论起来,对于杀子辱妻的仇人之子,顾帅算得上仁慈。

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若是他,他会怎样?会怎样呢,无非是手刃仇人,斩草除根。所以,对于顾帅,他有仰慕和尊敬。这份仰慕和尊敬,也变成了他对于顾家的义务和责任,虽死难辞。所以才会在顾钺出事后,不顾流言蜚语接受了代理军长的职务,支大厦于将倾,不仅挽救了快要全军覆没的晋军,甚至扩充了军队和辖地。

但落在旁人眼里,无非就成了鸠占鹊巢、狼子野心。虽然顾钺表面上同他还维持着兄弟的体面,但他知道,顾钺心底未必不会有同旁人一样的想法。毕竟猜忌的种子落下,无需浇水施肥,它自己就能生根发芽。只不过也许只是长成一根杂草或者一棵参天大树的区别。顾家成年的儿子,不过他们二人而已。

但他无需同人解释什么,他问心无愧。

顾钦不说话,晏婉以为自己猜对了。

“那就是被你爹打啦。你也别太难过啊,挨打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大哥,快四十的人啦,还一样挨我阿……阿爹的鞭子。”“阿玛”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她暗暗吐了吐舌头。

似乎是为了怕影响旁人,她的声音刻意地放低了。算不上娇软的嗓子,却自带一番轻快柔和,那语调里的真诚,让闻者信服于她所说的一切。

顾钦微微合上眼,静静听着。在她絮絮叨叨的声音里,伤处竟然不那么疼了,甚至有了难得的困意。

他背上不仅有新伤,还有陈年旧伤,好些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只是因为没找到妹妹就打成这样吗?或许会有其他的原因吧?还是说,别人都以为他对桑悦有不伦的情感,他却没办法分辩?晏婉记得桑悦说过,这个哥哥性格古怪,二十大几了,不交女朋友也不结婚。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家人知道你不喜欢女人吗?”她忍不住又问。

顾钦怔了一下,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这么问。想起是白天自己说过的话。但那时候不过是不想让桑悦同他扯上关系,坏了她的名声,才故意那么说,谁知道她当了真。

他的沉默就像是默认。

晏婉觉得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虽然吧,这人挺凶的,但是也有点可怜。可她知道怜悯是对骄傲者的亵渎,便努力不把那份怜悯流露出来,故作了轻松的语调。

“我不会笑你的,你也别太当回事。其实吧,我四哥先前也同个唱小生的伶人不清不楚的。开始家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他一时兴起,以为过阵子他心思就淡了。谁晓得四哥背着家人跑去退了婚,把爹娘给惹怒了。”

“他们断了他的花销,把他关了起来。我呢,看他不吃不喝魂不守舍的太可怜,就把自己的私房钱全给了他,叫他们跑。结果,哎,被抓回来了。那小生吧,心气也高,不堪折辱,就投了河。四哥因为这事儿没再同家里人说话,一个人跑到莫斯科去做生意了。逢年过节也不回来。”

“我吧,虽然不太懂,但有时候又觉得能理解。就好像我们看一幅画,无论是西人的油画,还是国人的写意,按理说从笔法、构图、调色,到光影的处理方式,都是不一样的。可只要是一幅好画,给你的美感是一样的。我想,人的感情也是这样的,只要是真情,就是相通的,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对或不对。”

原来不是头一回资助别人私奔,是个惯犯。顾钦想。

但她这样认真地安慰自己,令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也觉得,有点暖。本是无需同她解释的,但今夜的他,有点不想辜负旁人对他的好,于是叹息般无奈地说:“小晏老师。”

“啊?”

“我不喜欢男人。”

这下轮到晏婉讶然了。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那世界上岂不是只有一种人叫他喜欢了?

感到她手上的停顿,顾钦立刻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了,所以在她问出来之前补了一句,“也不喜欢不男不女的。”

……

这,可就有点独特了。

晏婉探头看了看他,他阖着眼睛,阻断了一切可以窥探他心事的途径。但晏婉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是没有心的?或许被什么人伤过吧,被伤害过的人,往往把自己武装成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模样,其实不过就是因为对那些伤害无能为力。

晏婉此时不仅看到了他背后的明伤,仿佛也触碰到了他隐秘的体无完肤的心。脑海里各种虐恋情深的戏,一出一出地往外冒。以至于只能紧紧咬着唇,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再说中他的伤心事。

静静地为他把伤口都处理完了,晏婉把东西收拾好。染了血的纱布堆了一小堆,看着相当触目惊心。见顾钦似乎要起身穿衣,她忙摁住了他的肩。指上一滑,心头颤了一下。强稳住语气:“你别急着穿衣服吧,回头又蹭伤了。就这样晾着好得快。”

其实是不争气地想再多看两眼。

怕他猜破用意,晏婉清了清嗓子,坐回了自己的病**,冠冕堂皇地说:“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学画的时候,比你穿得更少的都见过。”

……

竟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他只是怕唐突她。毕竟孤男寡女,衣衫不整。他倒无所谓什么,只是不希望旁人因为他而受无谓的牵连。

但今夜啊,是不一样的。这一日他脆弱的不堪一击,脆弱的毫无还手之力。生母的厌恶与唾弃,生而有罪的宿命,收走了他所有的坚强。他并不想自悯,但那人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柔软的善意,他舍不得拒绝。

晏婉偷眼见他又俯趴回去了,使劲抿住想要上扬的唇角。她怕被他瞧见,假装去打量四周,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钟上,然后轻轻的“啊”了一声。

“怎么了?”顾钦终于开了口。

“都过了十二点了。我生日还没过呢,就错过了。好生气哦!我在法兰度定了个栗子蛋糕,还没去取呢。都等了一年了,没吃上,又得再等一年。”

难怪说等了一年,是盼蛋糕吃吗?

“蛋糕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买到吧?”

晏婉苦着脸,“不是啊,最喜欢的东西,就要留到最好的日子里享用。要是每天都吃,就不稀罕了,那我拿什么去庆祝我的好日子啊?”

女孩一肚子歪道理,顾钦决定不和她争。

“虽然你送我来了医院,可你欠了我的生日蛋糕你知道吗?”改天给她做一回模特还回来。她心里默想。

顾钦“嗯”了一声,依旧闭着眼。

“嗳,我说你这个人,我都告诉你我生日了,女孩子生日是随便说的吗?你就不能对我说句好听的吗?”

“说什么?”

晏婉跳到他床边,趴到他面前,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生、日、快、乐。”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给他听一样:生日快乐。

从来没人同他说过生日快乐,他心头震颤,缓缓睁开了眼。

女孩子的脸近在眼前,呼吸交接,有很轻柔的暖气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近到能看清彼此的身影。如身陷三千大千世界的化境,他静静地望着她,想辨清她是不是佛祖的一缕慈悲幻化成的妄相。

在俄国那几年,看多了深目高鼻蓝眼珠,晏婉越来越能欣赏东方人的美。他五官线条并不锋利,却也棱角分明。尾部下垂的单睑有种特有的精致和韵味,内敛而含蓄。

他什么都没说,忽然缓缓地牵起了唇,对她笑了笑。似幽涧冰裂见水光,抬头春山在望。

晏婉被他的目光摄住了心神,她看到自己在他的瞳仁里。她像被法器收服的尚未得道的小妖,失了言语,失了意识,不可反抗。

等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时,她立刻往后退了退,坐回自己的**。脸上像被人点了火,发起烧。为掩饰自己的尴尬,用一副教学生的口吻,“说啊……说С ДнёмРождения也可以。”

“是什么?”

“俄文的生日快乐。嗳,你想不想学,我教你吧?”见他不回应,又嘟囔,“嗳,你这个人真是的,学一下嘛,又能怎样?我是很好的老师呢,包管你说得比莫斯科人还地道。”

不是妄相。

他的眼睛半阖起来,唇角却是一直扬着。

那温柔的笑意啊,晏婉摸摸自己的额头,怎么有点头晕呢?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人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竟然,睡着了?

晏婉瘪了瘪嘴,她的话是催眠曲吗,就那么催眠啊?她可是本年晋中女中优秀教师的候选人呢。这么无趣吗?真叫人丧气。

晏婉颓然地躺了回去,一翻身又看到他宁静的睡颜。她看了一小会儿,翻身下了床,轻手轻脚撑开他病床尾的被子,搭在他的腰下。这一身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她的目光又被他的腰给勾了过去,那腰呀……她烦躁地咬起指甲。

画也是美的,雕塑也是美的,只是毕竟有些空洞,不是具象的,没有温度的。她只是提前感受一下模特的形体,好让心里有数,来日下笔有神——应该,没什么吧?

想到此处,她假装替他掖被,捏住被角轻轻往上提了提,手掌却趁机轻轻落在他腰侧。

原来男人的腰摸起来是这样的……

掌心像过了电,直把心也电麻了。他在梦中低低“嗯”了一声,晏婉像被炭盆里崩出的火星子烫了手,赶紧缩回了手跳回**拿被子蒙住了头。火星子像落到了引线上,从脸一烧到了耳朵尖。她不住地拿手给脸降温,可手和脸谁更热一点,她也分辨不出来了。

“佟晏婉你莫不是疯了!”可恨铁不成钢里还有一丝欲望满足的窃喜。

晏婉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看了一眼钟,竟然睡到了下午一点了。她一清醒过来就去看隔壁的病床,可那病**空空,只有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枕头。能想见那人离开的时候是怎样地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而挤得她心里满满当当的,不过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梦。

佟晏婉,你是猪吗,怎么能睡得这么死!晏婉抱着膝,咬着唇。这讨厌的失落感是从哪儿来的呢?

门被推开了,有医生和护士进来,给她做了检查,道她身体没有大碍,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人走后就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魁梧男子,晏婉记得他是跟在顾钦身边的,似乎是他的副官。

张铁成拎着一只三层漆木食盒,先同她打了招呼,然后将食盒放到了桌子上,一层一层地打开,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头两层不过是些清爽易克化的饭菜,第三层拿出来的却是个包装精致的小纸盒子。竟是一块栗子蛋糕。“晏老师,这是我们师座给您准备的,这好久没吃东西了,也饿了吧?”

这一小块栗子蛋糕,还没入口,那份香甜就已经在心底蔓延起来,把将才的那份失落也赶走了。他什么都没说,她竟然懂了他的心:不送整个蛋糕,是因为她说过要把蛋糕留到生日吃;送这一块,是他对于她遗憾的弥补。

这份道歉,就很温柔。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心哪?晏婉很饿了,可这一小块蛋糕她舍不得吃得太快。怕吃完了,就像没得到过一样。

“晏老师,您先吃着,回头觉得没大碍了就能回家了。衣服都给您洗干净烘好了。住院费您也不用操心了,我都办好手续了。”

晏婉诧异,“你们不关我了?难道……你们找到桑悦了?”

张铁成只是微微一笑,“那和您没什么关系。您吃完东西就回去吧,这几天没上课了,也挺耽误孩子们的课吧?”

放下了东西,人走了。晏婉对着摆了一桌子的东西却也吃不下去。她躲到窗边,看张铁成了上了车离开,这才匆匆穿上衣服。除了来时穿的那套洋裙,竟然还有落在饭店里的大衣、手套和几块钱。这人真是心细。

晏婉收拾妥当,瞥见桌上还剩下一口的蛋糕,想了想,又把那口蛋糕装回了盒子里,重新包好。她拿着盒子匆匆出了医院,在医院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就往东城去。那里是桑悦的落脚点,她真怕他们被抓住了。

张铁成的车出了医院没几步就停了下来,他下车小跑到转角处一辆停着的汽车边,“师座,晏小姐叫了辆车往城东去了,兄弟们已经跟上了。”

顾钦点点头,“跟紧了,这回不要跟丢了,别让她发现。”

“是!”

“还有,”

张铁成等了一会儿,顾钦方才道:“你们行动的时候,不要伤到她。”

张铁成领命下去,在布置任务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疑问。“不要伤到她”,是哪个她?桑悦还是晏婉呢?

黄包车在城东观音巷里七拐八绕的,终于停在一间不起眼的民居前。晏婉付钱下了车,假装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了,才上前敲门。

等了半天,不见人来,她心中踏实了一些,或许是已经走了。正当她转身的时候,却似乎听见了院子里有动静。晏婉心头一跳,怎么还没有走吗?她又返回了门前,压低声音叫:“桑悦,是你们吗?怎么还在这里?”

里面没有人回话,但四下里忽然冲出许多号人来,一群人破门而入。

晏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继而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急又气,正要跟进去,一个士兵用枪杆子横拦在她面前,“晏小姐请留步,不要叫我们为难。”

很好,原来都知道她是谁,原来就是做好的一个局。是她傻,放松了警惕,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张铁成带着人进了院子,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住了前后出口。本就是个面阔三间的小房子,没什么可搜的。站到房前,张铁成提高了声音,“三小姐,我们来接您回家了。”然后带人进了屋子。

晏婉在外头干着急,怕他们起了冲突伤了人,实在等不下去了,冲破那士兵的阻挡,一路小跑进去。因为张铁成先前交代过不能伤人,那士兵也不敢真的开枪,只是在后头追她。晏婉跑得太急,一不留神绊倒在门槛上,整个人摔了进去。下意识想护住蛋糕盒子,让落地的姿势更加不堪,不仅摔到了膝盖,脚腕也扭了一下。

脚腕膝盖传来刺骨的疼,可她也顾不上自己,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疾步往里间去。

桑悦静静地坐在床沿,双手攥着衣角,低眉垂目,看不清表情。只有她一个人。

“三小姐,回去吧,二夫人在家都等急了。”张铁成好声相劝。

晏婉冲近几步,“桑悦,你没事吧!”

桑悦听到这个声音,眼皮跳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

晏婉张开手臂,护鸡崽一样挡在张铁成面前,“你不能把她带走!”

这简直是要和人拼命的架势啊,难怪顾钦说不要伤了她。这种麻烦的女人,应该弄个麻袋往她头上一套,打晕了抬走。

张铁成还未开口说话,忽然听见桑悦说:“晏老师,我要回家了。”

晏婉诧异地回过头,桑悦和她目光对视了一下。那眼神,怎么说呢,有很多的情绪,只是晏婉还没看懂的时候,桑悦移开了视线。

“张副官,我们走吧。”

张铁成心里大叫,老天终于开了眼哪,这祖宗好歹愿意回家了。最近军里多少大事小事,为这姑奶奶的破事,忙得一众人都没休息好。

“是,好!”张铁成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钦哥哥来了么?”

“师座就在外头。”

“你能叫钦哥哥来吗,我脚扭了。”

张铁成觉得桑悦有点怪,但又说不大出来哪里怪,但还是叫人去请顾钦来。不一会儿就响起军靴顿地的声音,顾钦带着人走了进来。

他一进房间就看到了晏婉。

晏婉双目含怒,狠狠地瞪着他,是那种被欺骗、被利用后,最无能为力的瞪视。但顾钦目光只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就挪到桑悦的脸上。他走过去,柔声问:“你没事吧?”

“我的脚扭伤了。”说着,桑悦把右脚从鞋子里伸出来,脚腕果然红了。

“我扶你出去。”顾钦递出手去。

桑悦却抓住了他的手,眼眶里蓄满了水,“钦哥哥,我脚疼得厉害,你能抱我出去吗?”

晏婉刚才满腹的怒火不知道怎么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她抿住唇,把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你的伤”给死死压回去了。

顾钦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晏婉看到他俯身的时候人微微顿了一下,把人抱起来的时候,肩膀也有几不可见的微颤。很疼的吧?那么疼,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顾钦抱着桑悦,尽量不靠近,却又不能摔了她,姿势别扭,一直抱到了车上。

晏婉终于咂摸出自己心里的那点感觉是什么了,酸的,还有点涩。

是为谁呢?因为桑悦吗?她为了这两人付出这么多,结果桑悦先放弃了。为顾钦吗?他自己不心疼自己,轮得上她心疼吗!只是他不爱惜自己,慢待了她昨夜精心呵护过的伤口,无异于辱没了她的心意。她又是何苦来哉?

等人都走了,晏婉动了动腿。膝盖上有密密匝匝的刺痛,脚腕也肿了,这些痛让她的红眼眶变得事出有因。她挪着腿往外走,路过门口时看到地上的蛋糕盒子。盒子已经瘪了,蛋糕也不能吃了吧?捡回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个不成型的蛋糕盒子,她竟然看出了满怀的怅惘低徊。张开的盒子,像一张在嘲笑她的大嘴。她步履蹒跚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小丑。

顾钦把桑悦抱上了车后,又低声安抚了几句。坐进车之前看见了挪着步子往外走的晏婉,她垂着脸,看不到表情。大约很生气吧?他做事从未在意过旁人的看法,但今日这份利用,他有点愧意。

顾钦招手叫来了张铁成,吩咐了几句。张铁成点头称是,然后给他关上车门,叫司机开车。

听见汽车引擎声渐远的声音,晏婉才抬起头。北风冷飕飕的,吹过去,白烟散了,一点余温也不留。

晏婉咬着唇,觉得有点憋屈,又觉得自己矫情。但心底绵密的委屈骗不了人,像是一颗心被人踩了个稀烂。

她摇头,“不用了,晋州女中就在附近,我走几步就到了。”

张铁成又劝了几句,晏婉始终拒绝,态度坚决,最后他只得带人走了。

晏婉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晋州女中去。

冷,真冷。还在小日子里,又冷又烦躁。晏婉紧了紧大衣,还是觉得冷风直往骨头里钻。

她忽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受这份儿罪。她回北地不好吗?佟家是皇亲,虽然大清没了,可佟家人惯会做生意,自爷爷辈就在北地治下大大的产业,并没受到多大的冲击。她顺风顺水地长到十几岁,因为喜欢画画,跟着位俄国的宫廷画师学画。旗人家的姑奶奶娇贵得很,佟老爷、佟太太什么都由着她。她说去俄国学画,二话不说地就去了,谁也不敢说她。

等从外头回来,眼瞅着就二十一了,这年纪放哪都是老姑娘。她从小就定了亲,男方是个贝勒爷。两家人也走动,算不上盲婚哑嫁。只是到了外头,眼界开了,想得就多。那武贝勒人也算标志规矩,可惜房里有个收用许久的丫头。那两人如胶似漆,好得跟个什么似的。武贝勒约她去听戏,那丫头就站在他们中间。晏婉也不知道是台上的戏好看,还是身边那俩人的眉来眼去更好看些。他们也腻歪她,觉得她是个脾气顶大的姑奶奶,娘家五个兄弟,家底也厚,又爱画光屁股的洋人。这种女人娶了做太太,男人要受一辈子的气。

晏婉想了一想,这样嫁人没意思。和旁人共用一个男人,她做不到。留了书信、拎着箱子说跑就跑了。

晏婉没有目的地,骨子里浸染了一份艺术家的浪漫,想着天大地大,江河万里,不去走一遍有点对不起自己。于是随便买了张火车票,就开始了她流浪艺术家的旅程。

只是她的豪情壮志还没机会舒展,在火车上就被人偷光了钱。她大手大脚惯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还看什么大好河山?怎么活都成问题。

也算她运气不坏,同车厢的正是晋州女中的校长肖碧君夫妇。晏婉极会逗孩子,一路上同肖碧君的女儿处得极好。晏婉因怕家人找来,改名换姓,说自己是个逃婚的,因此得了同情和鼓励。肖碧君便将她带到了晋州女中,甚至还帮她弄了户籍档案。大好河山暂时是看不成了,也只能先教书,攒了钱再做打算。

晏婉就是在中学里认识的程义川。程义川是教体育的老师,人高大帅气又文质彬彬。她无意中知道了他同桑悦相爱却为家庭反对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帮他们出逃。为此把几个月的薪水都搭进去不说,还预支了半年的工资。现在程义川不知所踪,桑悦也回了家,她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