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晨月夕

顾钦但凡有半点和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就该知道,小孩子的保证是没有任何效力的。

桑仪生日那天,在望江楼定了间包厢,顾家几个兄弟姐妹都凑到了一处。顾钦因对香玉棠曾有过解围之恩,他亲自登门去请,香玉棠哪有不应允的。顾钦知道她很有几分傲骨,便也只请她作为客人到场唱一折。

这意外的“客人”真叫桑仪惊喜非常,她听得入迷,其他人虽不如她那样痴迷,也都静静地陪着听。但孩子却坐不住。

曹文清听得直打瞌睡,说想找张床躺着睡觉。文举则责怪他,说应该请魔术师来表演助兴。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就扯到了晏婉身上。

“早说了应该请晏姐姐来给妈妈变魔术,就变个大寿桃那种。可惜不知道晏姐姐住哪儿。”

顾钦被部下叫出去,这会儿还没回来。曹文清一指他的座位,“我知道,晏姐姐就住舅舅家。”说完了才想起顾钦的交代,忙捂住嘴。但话说出去了,在座的人都听见了。

桑仪闻言转过头,问他刚才说了什么。曹文清怕舅舅生气不敢说,可一直被教育要孝顺父母,那告诉母亲应该没什么吧?于是在桑仪的追问下,曹文清才小声在她耳边道:“我看到晏姐姐在舅舅家睡觉。”

桑仪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舅舅还说,不要告诉别人。”

桑仪点点头,正色道:“那你以后在外头不要乱说。”话虽如此,心里却乐开了花。

她以为那几位小姐顾钦一个也没看中,正想着再找几位来,谁知道这个弟弟竟然动作这样快,已经住到一起了吗?但这有点胡闹了,人家女孩子怎么能这样没名没分地就跟了他?想来是顾钦单身太久,碰上个女孩子,就像吃肉的人干巴巴吃了半年素,哪有不露馋相的?但这样不行,回头闹出孩子来,再去女孩家里提亲就不像话了。

她在这里盘算,连戏也顾不上听了。

桑悦把顾钺夹到她碗里的罗汉豆腐捣得稀烂。就知道晏婉是那种不要脸的人,这都公然住到顾钦家里去了!虽然在贺敬蓉的压力下,顾钦还是让她进了军部做秘书,但顾钦把她交给了一个叫林曼秋的机要秘书后就不管她了。平日里见不到他人不说,连他的办公室都没机会进去。

那林曼秋是个性格十分难缠的女人,大学毕业后来这边做秘书,人漂亮又能干,特别爱指手画脚充当前辈。桑悦什么都不会,又不肯学,她本来目的就不是做秘书,她只是想打开顾钦的保险箱,看看里面是不是放着地图。

程义川越逼越紧,她都快喘不过气了。她忍着不适,天天讨好林曼秋,好不容易把她那把钥匙给复制了,结果发现保险箱需要两把钥匙一起开。她从林曼秋那里套出的话是,另一把钥匙在顾钦那里。但她平时见顾钦都难,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拿到钥匙?

她的手机械地捣着豆腐,忽然被顾钺按住了。桑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顾钺的目光在那唱戏的香玉棠身上,人却往她旁边倾了倾,低声道:“戳成这样还能吃吗?做这盘菜,费多大工夫。”

桑悦很不高兴地放下勺子推开了碗。

“你这甩脸子给谁看呢?大姐的好日子,别扫兴。谁得罪你了,哥给你出气。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哥吗?”顾钺别有意味地玩笑道。

说话间顾钦回来了,在桑仪身边坐下。他一坐下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大家看他的眼神透着古怪。他疑惑地望了望桑仪,“发生什么事了?”

桑仪脸上收不住笑意,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看得顾钦浑身发毛。桑仪看了良久,才幽幽道:“我们良时是大人了。”然后眼眶竟然红了,差点掉了眼泪下来。

这话就挺莫名其妙的,他本来就老大不小的了。顾钦眉头轻轻蹙起来,“大姐这是怎么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曹文清埋头扒饭,大家也都是一副“我们其实都知道但是不说”的表情。

“没事没事,大姐就是忽然觉得又老了一岁,有些感慨罢了。”

桑仪东西吃得不多,酒却比平常多喝了两杯,能瞧出心情很好。到最后散席的时候,竟然有了些醉意。

顾钦送桑仪回家,桑悦也要求一起陪着。在车上,桑仪因为醉了,坐不大住,顾钦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男人的肩膀厚且结实。

“记得大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这么大。”桑仪比画了一下,“像只小猫。”她噙着一点苦涩的笑意,很多事情尘封得很久了,再打开来,先被那扑面而来的尘灰迷了眼,言语也失了秩序。

“我掀开棉被,就看到你也盯着我,看到我就不哭了。大姐就想啊,怎么小孩子出生的时候这么小啊,他怎么活呀?我摸了你一下,你的小手就抓住了我的手指头,就像有人抓了我的心,被抓得又软又疼。后来大姐做了母亲,才知道你在娘肚子里就吃够了苦,所以才那么小……我不知道,做母亲的,怎么狠得下心的……”

桑悦一直在暗暗琢磨怎么靠近顾钦。对于顾家这个养子,她的记忆是从几岁时在黑屋子里发现快要饿死的他时开始的。但此刻听桑仪的意思,原来是一出生就同顾家有了瓜葛的吗?“母亲”是谁呢?

顾钦怕桑仪酒后失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打断她,“没事,都过去了。”

桑仪眼中饱含着眼泪,然后想到什么,倏尔笑起来。“是,都过去了……良时,大姐真高兴,真的。看到你要有个家了,大姐那颗心就放下了。这么多年,大姐也没好好照顾到你,你虽然什么都不说,可大姐知道你吃过多少苦。现在能有人能替我照顾你了,大姐高兴,真的高兴极了。”

顾钦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桑仪为什么这么说了,他看了眼曹文清,低声问:“你说什么了?”

曹文清低下头,“舅舅,我不是故意说的,不小心说漏了嘴。后来是妈妈非要问的。”

顾钦有点头疼,他确实不是故意瞒着桑仪,只是怕桑仪知道后会心急火燎地去找晏婉,怕给她太多压力。他温声同桑仪道:“大姐为我操了很多心,良时不是小孩了。”

桑仪闭上眼睛,脸上还有笑意,“对。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快点成家多生几个孩子。大姐呀,要看着你们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声音渐渐低下去,人睡着了。顾钦调整了下坐姿,好让她靠得舒服点。

桑悦挤挨着顾钦,见他们姐弟不再说话,便找着话说。但顾钦一直话不多,回答也就是“是”或“不是”,并不多做交谈。桑悦最后笑着问:“钦哥哥你是不是和晏老师住到一起了啊?”

顾钦眉头一蹙,看来这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我们只是在谈恋爱,没有住在一起。”

桑悦掐着手指头,心里愤恨。他竟然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吗?哼,什么谈恋爱,那些男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她可太清楚了。她必须要加紧了。她太了解桑仪了,肯定很快就要张罗他们的婚事。万一他们结婚了,她就更没有机会了。她恨顾钦竟然对她没有一点意思,她不美吗?她肯对他青眼有加,他竟然这样无视她,简直就是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还有那个晏婉,一想到她那个样子桑悦就觉得恨。她有什么资格嫁给顾钦,顾钦是顾家的人,这辈子也别想脱离顾家。对了,贺敬蓉,只有贺敬蓉才能阻止他们!

程义川对于桑悦这种没有效力的缓慢进展也是忍耐够了,难得这一回桑悦主动联系了他,要他想个能迅速“制服”顾钦的办法。

没过几天,程义川拿了一包药给她,里面有一粒黄豆大小的白色药片。“想办法把这个给顾钦吃下去。不过,为了往后你更方便行事,我的小悦儿可能要牺牲一点色相了。你要把握好时间,半小时左右开始起效,两小时左右是药力最强劲的时候,过了六小时差不多就失效了。”

程义川说着,指背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我绝对相信,从此以后,顾钦就会对你言听计从。其实,只要你愿意,未来做大帅夫人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我们也可以一起合作,做更多的事情。”

桑悦咬住唇,他的话倒是给了她一些启发。如果她嫁给了顾钦,那么她就可以想办法杀了程义川,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发生过什么了,哥哥的兵权也就等于回到了顾家。

桑悦默不作声地收好药,一直寻找下药的机会。

这一日,天气反常的热。顾钦从外头营地回来,只穿了件单衣。跟着他的几个侍从官也都热得满头是汗。南北局势越发紧张,顾钦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北方军这会儿又忽然派了专员来同他会谈。因为来得突然,这边早上才收到消息,而顾钦在营地没接到电话。张铁成派了人去请,才把顾钦请回来,他则是忙着准备会谈的事情。

见顾钦热成这样,张铁成忙放下手头的事情去给他泡茶解渴。桑悦在暗处观察了许久,见张铁成去茶水间时忙跟上去,娇笑着说:“张副官,这种端茶倒水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去忙正经事去。”

张铁成正是忙得不可开交,谢过她,不忘交代,“记得拿柜子上左边那罐白茶啊。”

“钦哥哥开始喝茶了吗?”

“对,师座原先只喝白水,最近这阵子改喝白茶了。”张铁成没空寒暄,匆匆交代了两句就走开了。

正好。桑悦先前还担心这药片有什么味道,被顾钦尝出来就糟了。

桑悦泡了一杯浓茶,端到了顾钦的办公室。顾钦怔在听下属汇报工作,垂着头在纸上写字。桑悦把茶放到他手边,等了半天不见他喝。便走近了,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师座,您用茶。”

听到这声音耳熟,顾钦抬起头,见是桑悦,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依旧低头看文件。桑悦等得心急,她要亲眼看他喝下去才放心。

桑悦拿着托盘站在边上。过了好一会儿,顾钦才注意到她还没走,“怎么,还有事?”

桑悦走近了两步,又往杯子里添了点热水,“钦哥哥,工作虽然重要,好歹要注意身体呀,喝点水吧。”

那句“注意身体”让顾钦想起了晏婉的嘱咐,“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总是要他好好照顾自己,可她什么都不会做,才是个需要被照顾的。想起晏婉吃他做的东西的样子,顾钦哑然失笑,拿过杯子喝了口茶。这茶叶也是晏婉送的,说喝白茶能安神清火助眠,对他身体好。

桑悦见他喝了茶,终于放下心,“那钦哥哥你忙,我出去了。”

桑悦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表。半小时的时候偷偷去顾钦办公室看了一眼,他仍旧在忙,那样子不像有事。难道是药没效力?不,她不信。她记得那时候就是喝完了程义川的一杯茶,她才失身的。他的药有多厉害,她简直不能更清楚了。想到这里,桑悦银牙暗咬。

又等了半小时,她又借故去顾钦的办公室,可他已经不在办公室里了。她有点慌,忙拉住个过路的侍从官问,这才知道顾钦在开会。她暗自懊恼,这可怎么办,这时间选得太不巧了!

桑悦不安地在小会议室附近走动,差不多半小时后顾钦忽然从会议室出来,面颊泛红,步履明显有些乱,不似平日里那么镇定。桑悦迎上去,“钦哥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顾钦摆摆手,“没事。”头晕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思维也开始混乱。走了几步,一时忘记了要去什么地方。身体里有一种难言的渴望。

桑悦拉住他,“钦哥哥,你是不是病了?”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同晏婉很是要好过一阵子,知道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今天故意在身上喷了个够。

熟悉的馨香。眼前人的脸也有些扭曲变形,然后变成了另一张脸。顾钦下意识地抬起手,“晏婉?”但手还没触到她的脸,有一丝清明闪过,不对,不是晏婉。

他立刻放下手,握成了拳。就算是太累,也不会这样。但他现在没有余力去思考怎么会这样,血液似乎在一点一点升温,眼见要沸腾了,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顾钦不再理会桑悦,立刻叫章拯送他回住处。桑悦没跟上,但这样好的机会,她可不会放过。叫了辆黄包车往顾钦家去,到了地方,敲开了门。秦叔见到她十分意外,“三小姐,您怎么来了?”

“我在军部看钦哥哥好像病了,我过来看看,他现在在哪里?”

秦叔将她让了进来,“爷好像没病吧?不过一回来就上楼了。我去通禀一声,说三小姐来了。”

桑悦拉住他,“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了,正好有重要事情同钦哥哥说。”说完蹬蹬蹬地上了楼。

顾钦的卧房门关着。她转了一下门把,门没有锁。她的心跳得极快,有点慌又有点兴奋。

晏婉和顾钦约好了今天去看电影,刚到了下班时间就有人在她办公室外头喊:“晏老师,有人找你。”

晏婉出去一看,竟然是桑仪。

桑仪因为走路不方便,平常很少出门,但为了弟弟的婚事,她还是必须要亲自来一趟,才能显出她的诚意。她在学校里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了,看到学校里女学生青春洋溢的面庞,如娇花、如朝阳,叫人也情不自禁地微微笑起来。

晏婉就自那些女学生中穿行而来,她个头比学生们高一些,穿着淡茜红色格纹洋裙,在一众黑裙白衣的女学生里十分出挑。因为年纪比学生们大几岁,便少了些稚嫩。应该是家教不错的女孩,人大方自信,笑容十分有感染力。再看她身段,胸大腰细胯宽,十分动人的身姿,娇而不弱——难怪弟弟会把持不住。

桑仪含笑望着晏婉,一直到她走到了眼前,脸上那欣慰的笑容都没散去。晏婉只觉得那眼神,就挺像她母亲当年去相看儿媳妇……

“曹夫人,您怎么来啦?是有什么事情吗?”

桑仪摇摇头,“上回我过生日,良时把这个给我,说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那个弟弟也真是的,收了你的礼物,竟然没有请你来,也太失礼了!”

桑仪从手袋里拿了一幅小小的画,乍一看像照片。那是晏婉本来打算送给顾钦的,后来觉得送给桑仪更合适,她还可以给顾钦再画一幅。

“没有、没有,曹夫人您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也不会别的什么,就会画画。我是真心喜欢您,所以听说您过生日,就想送份礼物给您,就是一点心意。”

“我很喜欢,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谢谢你啊,晏婉。”桑仪又仔细地把画收回了手袋。

这会儿正是学生放学的时候,人来人往的,嘈杂不说,有些学生打闹嬉笑的也不看路,差点撞到她们身上。两人便往僻静的地方走,边走边聊。桑仪走了一小会儿脚就有些疼了,晏婉看出来了,扶着她到学校里一个凉亭里坐下,桑仪的丫头就在亭子外等着。

桑仪觉得有些话并不需要拐弯抹角,应该早点说开来。她拉着晏婉的手,“你和良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晏往刚才就隐约猜到她是来说这个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桑仪把她的手握紧了,“不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才夸他,我们良时是个好孩子。他一直规规矩矩,遇到了你吧,那是真心喜欢得很了,所以才这么鲁莽。”

晏婉不解,“怎么会?他很好,没有鲁莽啊。他对我很温柔的,很顾忌我的感受。”

桑仪虽然已为人母,但同个姑娘家大张旗鼓地谈论这个,也是有些难为情。她的丈夫就是个带兵的,自是深有体会,那男人在**的千军万马之势,也是挺叫人吃不消。所以曹司令虽然没有外室,家里也没有小妾通房,但外头的逢场作戏也是有的。桑仪并不恼,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松口气。她以己推人,自然想到弟弟是个伟丈夫,又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怕没个轻重节制,惹得女孩儿不开心。

但现在的女孩子果然不比她们那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说。她很喜欢晏婉这样敞亮的性子。夫妻两个人,最怕就是话放在肚子里叫对方猜。人心隔肚皮,谁能事事猜得准?尤其是顾钦,性格更沉郁一些,配晏婉这样的,将将好。

“话虽如此,这事总归是良时不对……大姐今天来,先要同你赔不是,再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要求。还有,看看寻个日子,我带着良时到府上提亲。”

晏婉有些懵了,“他做了什么事啊?”

桑仪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语气更温柔了一些,“晏婉,大姐都知道的。女人的贞洁金贵,他要了你的身子,一定会对你好的。你放心,良时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一定会对你和亲家有个交代。”

这下轮到晏婉尴尬了,原来她们两下说差了。晏婉忙摆手,“曹夫人,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忽然想起了曹文清,怕是小孩子乱说话让大人误会了,忙接着解释,“是文清少爷跟您说了什么吧?其实那天就是我不小心在他**睡着了,来不及回学校,就住下了。我占了他的床,他在一楼沙发上睡了一晚。”

晏婉这样一说,桑仪明白是闹了个大乌龙。她不会当这些是晏婉的托词,确实也相信弟弟是会为了避嫌睡到沙发上的人。

她抚额苦笑,“嗨,真对不住,瞧大姐这办的是什么事儿!对不起啊晏婉。”

“没事的、没事的。”晏婉也笑起来。那天那场面确实挺让人误会的。但桑仪这样带着诚意前来,也让她心里暖暖的。两人相视而笑起来。

虽然事情不是桑仪想的那样,但她很是深谙夜长梦多的道理。许是操劳过度,她近年越发觉得身体不如从前了,很想早点把弟弟交到真正对他好的人手里。

桑仪又问了晏婉家里的情况。晏婉倒也没瞒着还有婚约的事情,只说会同家里人商量退婚。桑仪就知道,一家养女百家求,有婚约也不意外。但现在顾钦同她好上了,对于女孩家来说无异于拐带了人家的姑娘。这事有些棘手,她必须拿出十成十的诚意来,才能让亲家息怒应允。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色也不早了,晏婉送桑仪到了校外,见她上了车才离开。往宿舍走的路上还觉得像在做梦,竟然这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

回了宿舍,见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早上听同事说知行书店又到了不少新书还有画册,她便决定先去书店逛逛。最近手头还算宽绰,除了给育婴堂的孩子买东西,还有些剩余,花起钱来便没有节制,买了本昂贵的画册出来。见旁边花店又有卖粉色百合花的,似开未开,那若隐若现的团团淡粉色极其娇嫩。想来种到顾钦院子里很快就能看花了,那就真是“花前月下”了。这里离顾钦的住处本就也不远,晏婉便又抱了盆花,叫了黄包车往他家去。

秦叔同秦婶正在院子里说话,听门铃又响了,转头见晏婉站在雕花铁门前冲他们招手,“秦叔,是我!”

秦叔忙过去开门,“晏小姐,你来啦?”暗暗纳闷,今天姑娘是扎堆地来。

“师座在家吗?”晏婉笑得俏皮。

“您来得巧,我们爷今天下值早。”

“那太好了,我还以为他要过阵子才回来。我路上瞧见这花好,就买了一盆。秦叔,您看看种在哪里合适?听说百合可以自己不断地发,回头过几年长成一大片,一开花会好看死的。”

这花怕涝喜阳,秦婶闻言也靠过来,三人在院子里讨论着哪个地方日照排水好,忽然见桑悦从房里冲出来。不说衣冠不整吧,总归有些凌乱,脸上也似乎带着泪。

几人具是一怔。晏婉问:“桑悦,这是怎么了?”

桑悦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撞到晏婉,比刚才向顾钦自荐枕席又被果断拒绝还让人觉得没脸。

一切本来都按着计划进行,可结果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她摸进了顾钦的房间,听见哗哗的水声,顾钦在盥洗室里冲澡。她蹑手蹑脚地在他卧房里翻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钥匙。偷眼从盥洗室门缝里看到了他脱下的衣服都在里面,那钥匙很可能就在他军装里。桑悦算着时间,现在正是药力最强的时候,那就先**了他,再在他事后疲惫睡去的时候去偷钥匙。

结果呢,那药明明起了效用,她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拿下顾钦,反而让他斥责,质问是不是给他的茶水里下了药?她脱光了衣服站到他面前,他却是一拳头迎面就来——虽然他只是砸了她身后的镜子,但也把她吓得不轻。那冷若冰霜的语气,那轻蔑阴戾的眼神,简直像有人左右轮着抽她的脸。她颜面扫尽不说,往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接近他了。

此刻乍一见晏婉,桑悦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冲着跑出去了。

晏婉觉得不大对,请秦叔跟去看看,她则是抱着书一路小跑进去。一楼没有人,她直接上了二楼。

顾钦卧房的门半敞着,晏婉轻唤他的名字,“顾钦,你在吗?”无人应答。

她推门进去,卧房里没有人,不过有件女人的胸衣,正以一个十分**的姿势静静躺在床边的地毯上。晏婉走近了,咬着指甲研究。粉色缎子,是个年轻姑娘的,不用说了,是桑悦的。简直像旧式小说里女人给的定情信物——好老土的做派啊!晏婉腹诽。心里挺不是滋味。但她目测了那胸衣的尺寸,觉得自己处于优势,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她就是那种不管事情有多糟糕,都能迅速找到积极面的人。

听见盥洗室里有动静,她走过去,敲了敲门,“顾钦,我是晏婉。”还是没人回答。

她轻轻转了转门把,门就开了。探头看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镜子碎片。顾钦正沉在浴缸里,有气泡从水底往上冒。晏婉怀里的书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忙踩着碎玻璃走过去,蹲到浴缸边。

“顾钦,我是晏婉。”她伸出一只手去拍他的肩,手一触到水,先把自己吓一跳。虽然今天天气暖和,但这水也太冷了吧!

“顾钦,你怎么泡这么冷的水呀,不怕生病的啊!”

顾钦从水底仰起头,不知道是因为药使得目眩,还是水迷住了眼,眼前的人很模糊,但身影和声音都那样熟悉。手上的疼痛带给他的清明和药力带来的混乱在做厮杀。是晏婉!他紧紧提着的心缓缓放下去。她来了,真好。

他闭上眼睛,头仰靠在浴缸边上。

“顾钦,你怎么了啊?”晏婉注意到水的颜色不大对,伸手拿了毛巾擦了下他的脸,他的脸很红。晏婉把手放到他额头探温度,“你发烧了?你的手怎么伤了?伤了手怎么还浸到水里啊!”她急得已经不知道该去看他的伤还是他的脸了。

手太柔软,像有人在他心上轻揉。顾钦睁开眼,目光很陌生,眼角都红了,像喝醉了一样。因为那双手的抚摸,心底一阵战栗。

在他的伤口面前,晏婉根本想不起来桑悦的事情。很奇怪,她就是对他有一种坚定的信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可以相信他。这种信任来自对他的了解和感情,也来自她对自己的自信。

似乎不是发烧。“喝醉酒了吗?你放点热水啊。你的手抬高点,别再浸在水里了,我去给你拿药!”晏婉抬身去开热水龙头,正要去找药箱,顾钦没伤的左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开。

即便是泡了冷水,片刻,晏婉就感到滚烫的热从他的掌心里传过来。

“晏婉。”

“嗯?”

“你来了,你去哪儿了?”好想你。

他仰着脸对着她笑了笑,身体里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也不想再守了,但还拼命死死克制着,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一根弦,随时会崩断。声音已经变了,低沉嗯哑里,浓稠情欲滚动在其中。

“嗯,我刚才去书店买画册了。瞧,我买到了什么?孤本的《春闺录》。虽然我画油画的,但也喜欢国画,特别喜欢工笔仕女。这画册作者不详,但你看这线条、看这渲染,这画功一看就知道是个丹青高手。大概因为是春画,不大上台面,所以才匿名的……”她说起画来滔滔不绝,总是收不住,仿佛为了印证她的判断,还翻给他看。

顾钦实在经不起一点的刺激了。只是一眼,脑海里所有的旖旎此刻都落在了实处,有了具体的形象。一阵强烈的欲望从下腹猛冲上来。

他伸手勾住她的后颈,把她拉近,“晏婉,我不好了……”他的脸色因为冷水的浸泡底色是苍白的,头发塌着,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晏婉的手在他脸上摸,“我看出来了。哪儿不舒服?我去请秦叔给你请医生……”

顾钦亲在她唇上。

声音停住了,一切都静止下来,只剩哗哗的水声不断。他的唇凉。唇凉,舌却很烫,搅动、舔舐。侵入得很深。晏婉再无暇思索,跟着他的亲吻也似在水中沉浮。她是爱画的人,恍恍惚惚里尤还记得不要让水弄湿了画册,不得不把胳膊架在他肩上……

女孩的皮肤柔软滑腻,每一次唇的碰触,都让欲望叫嚣地更猛烈一些。他的唇缓缓移下去。天热,她穿着开襟的方领小衫,他的唇便没有一点阻挡地在她颈间亲吻。

他第一次吻在这里,晏婉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像是电灯的开关,“啪”的一下,战栗就走遍了全身,骨头也软了,差点栽进水里。

他的唇吻遍了她的颈子、锁骨,情不自禁地要和她靠得更近些。人一动,**起一阵水波,漫出的水打湿了晏婉的裙子。男人的气息滚烫,像在她身上烙下一个一个的烙印。他的手从她后脑勺挪开,指间缠着她的头发,顺着发丝垂落胸前。他的唇也落在那里。

晏婉只能听到耳廓里巨大的心跳声,隔着衣服,仍旧能感到他的唇与掌心的热度。无论是轻柔的撕咬,还是想要全部掌握的揉捏,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热,整个人被点燃了一样。呼吸早乱了,心底有什么密密麻麻的东西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仰着头重重地喘息着,他的头埋得更深。裙子湿透了。

“顾钦……”她唤他的名字,声音颤抖。心底又渴望,又有点怕。她不知道这感觉会这样强烈,身体里像有一股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涌动,寻找着一个喷发的契机。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她能不能受得住?所以唤他,要听见他的声音,要知道是他,给她一点勇气。

理智和情欲在做最后的撕扯。不可以,他要和她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在一起,不能是现在。

顾钦离开她的胸前,捧住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重重地喘息。晏婉也终于得到了片刻清醒。

“晏婉,你先出去一会儿。”

“你到底怎么了啊?”

他苦笑,“吃错了药了。”

晏婉轻咬住下唇,想起刚才桑悦的样子和那件胸衣……她本就读了一肚子的杂书,又有颗想象力极其丰富的脑袋,这样一想,真叫她想到了什么。他这样子,和平常太不一样了。以前也听嫂嫂们说过,挺玄乎的东西。但尤不能相信桑悦会对他——

“该不会是**吧?”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好奇心竟然一下驱赶走了旖念。既然不是生病,她就不担心了。

“不知道。”

“那,你难受吗?”

水还在哗哗地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水波让隐在水底的一切看得不分明,却又好像看到了什么。

他没说话,苦笑了一下。

应该很难受。那可怎么办?“顾钦……”

“晏婉,能帮帮我吗?”

帮他?一个女人怎样帮一个吃了**的男人?

羞意让晏婉的脸慢慢烫起来。自然发生是一回事,真这样问出来,哪个女孩子也吃不消呀。对于男女间更亲密的行为,她有着少女天然的期待和好奇。虽然也觉得有些突然,但她知道,她不后悔。所以很郑重地点点头。

顾钦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摸过去,最后停在她握着的画册上,“这个借给我……你先回学校,我回头去找你。”他的声音几乎是在短而急促的呼吸间挤出来的。

晏婉怔住了。他说帮他,就是把画册给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脑子乱了起来。

顾钦松开她,轻轻推了她一下,“去吧,乖……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子。”他目光里纵然有迷乱,但她更心疼他话里的那份脆弱的哀求。

晏婉心底五味杂陈,还是乖乖地点点头,她扶着浴缸站起身,带上了门。脑子有点懵,她茫然地离开他的卧房。裙子因为湿透了而裹在腿上,让迈出的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只走到了他的门外就再也走不动了。他要用她的画册……

心底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出来。他竟然让她回去?话还没问,事情还没说清楚。不走不走,就不走!走开了谁知道还会跑来什么人。晏婉的倔劲儿上来了,靠着墙坐下,抱住膝盖。

晏婉屁股坐麻了,身上也发冷起来。中间秦叔过来回禀说一直跟着桑悦,见她回了顾家他便回来了。又惊讶地问她怎么在门口坐着。晏婉只说是等顾钦,没事,叫他不用担心。秦叔这才将信将疑地下了楼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的门打开了,顾钦走出来。他一出门就看到了晏婉,可怜兮兮地抱膝坐在门边。大约是药力过了,也可能是释放了所有的欲望,半点也不剩了,所有的理智几乎都回来了。但人有点虚,像是打了一场持久的战役。

晏婉仰起头,满脸都是泪。哭得他心疼。顾钦双腿发软,缓缓半膝蹲跪在她面前,“怎么没回去?”

晏婉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刚才还能默默地哭,这会儿完全忍不住,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话说得断断续续,“顾钦,你这个,混蛋!”

他被她那一扑差点仰面倒下去,稳住了身形,怀里香软的人让他好不容易抑制住的念头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内疚且羞愧,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画册呢?你还,我,画册!”

画册湿了,大约是毁了。

“对不起,我再给你买一本。”他讨好地哄着。

“买不到的!气死,人了……是,孤本……买不到了!”晏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定给你再买一本,万一买不到,我去学画画,画一本赔给你,好不好?”

晏婉摇头,她是气画册毁了吗?她又搂紧了他的脖子,搂得顾钦几乎喘不上气。

“顾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宁可对着画册……也不要我啊?”

原来是在气这个吗?顾钦哭笑不得,拍拍她的背,“晏婉,如果不是你的丈夫,我就没资格碰你啊。”

晏婉还是哭,觉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可顾钦,你知道你这样看着别的女人……虽然是画,但很伤我自尊的,你知道吗?”

她因为哭得厉害,浑身都发烫,脸也涨得通红。因为她已经自甘奉献,他却选择了拒绝。她为自己魅力有限而哭,也为他那澄澈无邪的爱意而感动流泪,所以才这样紧得抱住他。她可以使劲得发脾气,但也使劲地留住他。

他刚才确实没想到她的感受。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说:“画册上都是你,满脑子都是你,不是别人……对不起啊。”虽然没有碰她,该发生的事情都在他脑海里发生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力竭。

晏婉止住了哭泣,微微松开胳膊去看他的脸,抽泣着问:“真、真的?”

顾钦的脸渐渐变红,点点头。晏婉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微微垂了头,不敢看他。仿佛刚才他们真的发生了什么,像有了肌肤之亲的新婚夫妻第二日起床时的对视。

“你愿意说,我就听;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问。”

他愿意告诉她,愿意让她知道他所有的一切,她是他值得托付全部软弱的人。

“其实,我不是顾家的养子。我是顾夫人的私生子,她叫我做,野种。”顾钦也靠墙坐下,晏婉把头枕在他肩窝里,搂着他的腰,听他的故事。

他缓缓道来这一个长长的故事,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个不相干人的事。但晏婉的心一直被什么揪着。难怪,顾夫人要这样对他,难怪他在那样的情况下也不肯碰他。

晏婉把他抱紧了,“顾钦,你没有错,你没有任何错,也不亏欠任何人。你知道你有多好吗,你好到我愿意用我一辈子的时间去爱你,每天每时每分每秒,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你不脏,一点也不,我愿意吻遍你所有的肌肤,也愿意和你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事情。”

她顿了顿,“这些话是不是太伤风败俗了,也许有点不要脸吧。可是顾钦,我是好人家的姑娘,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这样过,想也没想过,只是因为是你,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他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但此刻嗓子还是发哽了。尽管克制着,一滴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他只能更紧地拥抱她。

她想起他的手,拉到面前,“你的手还在流血,我给你上点药。”也不容他回应,晏婉从他怀里退出来,扶着墙站起来,拉着他走回卧室。

晏婉让他坐好,像课堂上布置作业的老师。学生若不听话,要用戒尺打手的。

她跑出去拿药,回来的时候顾钦还保持着等她的姿势,是个听话的好学生。晏婉在他对面坐下,拉过他的手。伤口里还有玻璃的碎渣子,她仔细地用镊子给他挑出来。他一声都不吭,但碰到伤口的时候,手会因为疼痛反射性地蜷曲一下。

晏婉的心疼狠了。“怎么又不爱惜你自己啊?”

“对不起。”

“你不要说对不起啊。我就是看着好心疼,好像自己的心被人扎了一样。”

他的感情温柔且沉重,像背负着一个重重的壳子,每一步都很小心。桑仪说他其实缺乏安全感,什么事都想自己解决,他不是不相信别人,只是更愿意自己去背负一切,因此他的感情才会让人觉得有些被动,有些缓慢。

“顾钦啊,我这个人吧,可能有时候挺毛糙的,感情也比较冲动,但我不是不自爱,我就是太喜欢你了;就好像你总是慢一点,也不是不爱我,也是因为喜欢我,想要对我负责……顾钦,不要说对不起啊,你不要着急,没关系的啊,我也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来,我会等着你。”

晏婉守着他,顾钦今天的话比平常都多些,不待她问,顾钦就说起了桑悦和程义川的事,还有那一处古墓。虽然今天的电影是看不成了,但顾钦说的这些倒比电影还曲折。

洗手的时候就想,早知道她就把自己的对镜**图画成一幅大大的油画挂到顾钦房间里,看谁还好意思在她的画前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