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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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益,咱们和离吧。”

薛益推开门进去时,见成欢转过头来,对着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外头天光已盛,春日的阳光薄薄地投了一层在她的乌发与面颊上,十八岁的姑娘,肌肤水光透亮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却从从底下透出莹亮的光。

“别闹……”他低声道。

他的手里提着食盒,被放到她身前的圆桌上,他缓缓将食盒打开,把里头的清粥小菜一碟一碟的拿出来。

他手指白皙修长,骨骼分明,做这样的事也极好看,可成欢的目光只虚虚投到一旁。

“你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吃东西,清粥滋养脾胃,多少要吃一点,知不知道?”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神情里多少是有一些怜爱的。

不,是怜悯。

从前成欢总觉得薛益对自己没什么情绪,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莫过于此了,而今她才算明白,有些情绪比无情更来得伤人。

对于她这样的性子而言,这份怜悯是她最不想看见的。

比起惹人讨厌,她更不想叫人可怜,尤其是叫薛益可怜。

看着放置在面前的粥食,她起了身道,“不必了,我回家里吃。”

薛益眉头皱得更深,来不及多想就已经伸了手去,拉住她的手肘,“什么家里,这就是家里,你还要去哪儿?”

成欢停下,然后将手抽了出来,“方才就对你说了,我打算同你和离,既如此,这里便与我没什么关系了,你来之前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薛益站在那儿,胸口起伏着,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都是被她气的。

和成欢成婚后,她大部分的精心都花在了惹他生气上,在薛益眼里,她就是个小丫头,她大部分的招数都如同将拳头打到棉花上,起不了什么作用。

可这一次,薛益被气得不轻。

“芸芳,”成欢将自己的贴身侍女唤来,“马车叫了么?”

芸芳忙赶上来,有些小心地朝薛益看去,成欢自然也看见了,不悦地道,“你瞧他做什么,你是我的丫鬟还是他的丫鬟,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芸芳听了忙答道,“马车已经候在府外了,县主。”

“那去将行李拿到车上去,”成欢点了点头后对着她道。

芸芳又寻着机会去看薛益,见薛益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许,这才真的进屋去拿行李。

薛益压了压自己的情绪,温声对她道,“你心里难受,回去住几天也好,我送你过去,过两天再去接你。”

成欢见芸芳已经将挎着包袱出来了,便伸手去接过来自己挎着,她的东西自然远不止于此,可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也不急于今日就都清算干净。

“你不必送我,更不需要去接我,我是不会再回来了,你好好想想和离书怎么写吧。”

说完,仿佛是怕他再说什么,她一阵风似的就已经走了,薛益本要追上去,偏偏一旁小厮赶上来,对着他禀道,“大人,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口谕宣您入宫呢。”

官家刚从永嘉回来不久,这两日又发生了北朝不顾和约进攻凉州的事,官家应该一心在国事上面,不知为何会突然宣召,他只能先入宫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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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欢回阮家待了两日,薛益竟真的没来。

她要闹和离是真,可见他这般不想挽回,心里没有失落,那也是假的。

不过,因为父母刚刚过世,她那个庶兄又被定了流徙,阮府上下要打理的事不少,如今家里就她一人,从前是什么都不必管,被母亲宠着就好,现在诸事都等着她来拿主意。

薛益来的时候,她正在和账房先生对府上的账册,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县主,姑爷来了!”芸芳进来禀道。

成欢被眼前的账册分去了所有心思,差一点就忘了自己和薛益正在闹和离,下意识地心里一喜,想着有他来了这账册就不必自己头疼了,转念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下决心要和他分开了。

薛益进来时,见两个小厮搬了一堆的账册出去,成欢正在喝茶,眼中难掩烦闷。

“这些东西,不耐烦看就别管了。”他低声劝道,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左右看了也是弄不明白的。

她嫁给他已经将近一年了,何曾操心过这些东西,即便已经为人妇,她每次过得还是和在阁时一样的日子,两个人在江宁也住了小半年,有薛益在,她连主持中馈都不必,所以才每日闲得,一门心思闹腾他。

成欢抬眼看了看他,放下了茶盏,“怎么,来谈和离的事了?”

薛益坐到她身侧,仔细瞧了瞧她,想看看她回家这两日,休养得怎么样,气色有没有好些。

“你真是,”他神色有些无奈地叹道,“想一出是一出的,一个念头起,什么都弄不清楚呢就开始奔着去了。”

突然说着要和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跑回了娘家,也只有她阮成欢会这样了。

“我想清楚了,”她却忽然平静地道,“薛益,你不一直嫌我缠着你么,现如今我想明白了,何必等几十年后成一对怨侣呢,早点彼此放过也早点安生。”

她说话的这语气倒是从前没有的,口气带着一股老气,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

可这话薛益听明白了,也知道她这是闹得哪一出了。

“我知道,你是被你爹娘的事给惊到了,是太难受了,”他目光有些黯然,“我本该陪着你,等你缓过来的……”

成欢径直打断他,“你说得没错,的确与这有关系,我被我娘宠惯了,懂事得太晚了,我若是早点明白,或许这门亲事就不会成,更耽误不着你什么,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薛益正要开口,又听得她道,“和离书你带来了么?咱们什么时候去衙门?”

成婚这些时日,已足够让薛益摸清楚自己这位小妻子的脾性,她性子急,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什么事都不过夜,睡一觉烦恼就通通忘光。

可一件事,要是叫她惦记上三天以上,那这事不按她的意思发展她就不会罢休。

已经过了两天了,她还口口声声提和离,薛益便明白,她这不是在闹脾气了。

之前是他想的简单了,被官家留在宫里议事议了一整日,回了国公府又有好位朝中同僚登门拜访,所以今日才到阮府来,以为她应该气消了,本想着可以带她回去的。

“胡说什么呢,”他的脸色有些沉,“你知道和离究竟是怎么回事么?别说我,官家也不会同意。”

她淡淡笑了笑,那神色与她以往嬉笑怒骂大相径庭,“我娘刚去,舅舅是个心软的人,这会儿我找他求什么他都会答应的,而且你知道我的,不达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会求到他答应,不信咱们试试。”

一向宠辱不惊的他,这会儿竟也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却知道她刚刚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这会儿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情绪之下,认不得真。

“昨日陛下召我进宫,商议了凉州一线的战事,”薛益抬头看了看成欢,缓缓道,“他想让我与邓威邓将军一同赶赴凉州退敌。”

成欢闻言惊了一惊,脱口道,“为何会叫你去?”说完才发觉自己既要与他和离,这些事也没有必要再去操心,于是装作嘴硬地道,“当然,这是你燕国公的事,同我也没什么干系。”

他看着她有些担忧地道,“按说这个时候我不该离你而去的,可西线战事也急于星火,不能因私废公。”

成欢强忍着,压下了问他会去多久的心思,偏过头去没有再接话。

薛益见她这个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大军开拔在即,恐怕也没多少日子盘桓,你心里难受,想住在家里也好,府上都是从前伺候的旧人,照顾你惯了的,我也放心些。”

他伸了手去,替她捋了捋额边的碎发,“我知道,你心里受了委屈,等我从西边回来,再慢慢补偿给你,好不好?”

其实自从回了行都后,他对她的态度已经变了许多,说是宠溺也不为过,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娶她前,他就是个温柔端方的君子,所以待她的好,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品性,而非情感。

她偏了偏头,让他的手落了空,就那么停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来。

“你不乐意见我,那我先回那边去,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轻声道,“等我回来。”

他走到屋外,成欢突然站起身来,叫住他,“薛益!”

他回身,眼中似乎一亮,还以为她是转了念头。

“我没闹,我想好了,你若是急着去前线也不打紧,我等你回来,”她平静地开口,接着道,“等你回来后再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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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成欢也听说了朝廷的决定,让邓威与薛益领十万大军出征,大军开拔就在几日后。

成欢虽不懂军务,却也知道如今需要做多少准备,能猜到薛益会有多忙。

可即便如此,每日傍晚他也会赶到阮府。

即便见了他,成欢依旧是那个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他一贯就是个有耐心的人,即便不说话,就那么坐在她身边或者跟在她身后,待得个把时辰,再默默走了。

连芸芳都忍不住在他走后,替他不平道,“县主,姑爷那个样子,瞧起来怪可怜的,他够好了,你何苦这样对他?”

“嗯,他够好了,”她低头喃喃道,“所以我也该对他好一点了……”

薛益出征那天,定的是卯时出发,前一天他本要去阮府,却被几个登门的兵部同僚给绊住了,这天出发的时辰又太早,自然不可能再去扰了成欢。

他上头无双亲,也不需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以往每日都是他早早起了身,由着她继续睡。

出城门了之后,他故意落到队伍之后,还是忍不住频频回首,可此时的街道上,除了一早赶着进程的人,还有几辆马车,像是来送行,他仔细看了看,里头没一辆是阮府的马车。

还在同自己置气呢……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神色有些落寞,想着等回来是该好好学学怎么哄家中娘子开心。

他在这方面,着实是有些笨拙了。

他不知道这会儿成欢正坐在檐下,屋前放着两个巨大的瓷缸,里面躺着一叶一叶的睡莲,昨日里下了雨,今早一起来开了零星一两朵,她远远看着,目光似落到那睡莲上,却又没什么神采。

芸芳从屋里拿了披风来给她披上,轻声劝道,“县主不去送姑爷么?”

平日里的成欢自然是不会起这么早的,芸芳本以为她是要赶着去崇新门给燕国公送行,不料她却只让下人端了椅子,在檐下一直坐到现在。

“不去送了,往后别叫什么姑爷,叫燕国公就是。”

芸芳看她那样子,讪讪不敢再开口。

成欢抬头看着雨后泛着冷冷青色的天空,将心里不断涌起的各种情绪都压了下去。

她原不是个爱多愁善感的人,如今不知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甚至其实当初执意要嫁给他的时候,她也没想过他会待自己很好,让自己不受一点委屈,他如今做的,比她当初设想的要好多了。

成欢偏头想了想,问题到底在哪里呢?想了许久,她终于想出那么一点缘由来。

是她变了。

曾经的那一腔孤勇,敢和他把一生都耗尽的勇气,好像有些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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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薛益的时候,几乎是成了一个笑话,这成欢也是知道的。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官家打算赐婚的消息传出去时,是去年的暮春了,吴江上赛龙舟,江边开了许多看阁供达官贵人们观看,她去的时候偏遇上了他。

他正从看阁里头出来,吴江边修了成排的垂柳,两岸挤满了来观看的百姓,唯独看阁这一片,因有禁卫营护卫着,所以并没有多少人。

瞧得出薛益也没有料到会撞见她,却又正巧有话要同她说,于是对着他道,“灵毓县主,请借一步说话。”

她随着他走到一旁,岸边柳絮飞扬,她不像其他世家贵女那般,出行都爱带着帷帽,有柳絮扑到面上便微微皱着眉头。

看着似乎对他有些不耐烦,唯有成欢自己知道,那一刻胸膛里鼓噪个不停,手里也不住的冒汗。

她十七年的人生里,头一遭这么紧张的。

“近日宫里传出消息,”薛益看了看她,斟酌用语,“说陛下有意赐婚,在下知道此事有违县主的遗愿,于是想了一个法子,能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只是还需县主配合,不过绝不会伤及县主的颜面……”

他那厢话还未说完,她已抬头盯着他,道,“燕国公你误会了。”

薛益倒有些愣了,看向她,目光有些疑惑。

“官家的确打算赐婚,但我并无打算让他收回这个念头。”

成欢发誓,她能这么坦诚并非是吊儿郎当,不当回事,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隐瞒。

薛益并不知道,那日清思殿内官家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薛益,她已经答了愿意。

薛益的神色有些错愕,却礼貌地掩饰了下去,“可是县主,薛益才质粗陋,实在算不得是良配,请县主三思。”

他这话已经不算隐晦了,不过是客气的说法,有脑子的人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想娶她。

“我思过了,”她毫不回避地看向他,“我就是要嫁给你。”

当时成欢的确不知道,一侧的帷棚之后有人驻足,而她这话又恰好被那几人听了去,这话再几经流传,就变成了灵毓县主如何逼着燕国公要娶自己。

传言绘声绘色,将她的话渲染得如果恬不知耻,到最后就变成了对燕国公的怜悯。

燕国公薛益,虽有一等勋爵在身,可在朝中无势,不得不委曲求全,被迫要娶她阮成欢这样的人。

成欢虽是官家的外甥女,要说得势那自不必说,可越是这样,背后越是议论不断,别说是她了,即便贵为天子,官家赵誉因为身为太祖一脉,也暗中受人诟病。

成欢向来在外的名声就没好过,本就太多能让那些南下的世族名门能从她身上找到优越感的地方。

阮家出身商贾,她又琴棋书画无一精通,竟然有堂堂名媛贵女自幼舞刀弄枪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在大虞数百年的世族文脉中就是最粗鄙的,她的脾性还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官家的外甥女又如何,还不是这样上不得台面,那些个自持矜贵的世家小姐们一提到她莫不是如此想着。

要不是念着她的身份,谁愿意娶这样一个女子。

可偏偏老天要捉弄人,让这份霉运落到了燕国公头上。

燕国公是谁,自视再高的世族也不敢在薛家面前装清贵,前朝时薛家就位列五姓之一,三百年的鼎盛,妥妥的世代簪缨,去薛家宗祠里看一看,封侯拜相者济济一堂。

而薛益本人,即便在如此煊赫的家族里,也算得上是能光耀门楣的人,当初崇宁帝赵襄也想要招其为驸马,若非崇宁之乱,命运跌宕,如何会受这样的委屈。

这门婚事一时间引得物议纷纷,成欢身为当事人,自然也有耳闻,可这对她来说实在不值得费什么心。

真正能叫她心里难过的,是听闻薛益真的入宫面圣,想要阻止这桩婚事。

她不知道薛益在官家面前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她舅舅是如何迫使薛益屈服,不过想来也不算什么,难道他还真敢抗旨不尊么?

总之这桩婚事终于还是成了定局,且婚期就定在了一个月后。

这下外头那些人暗地里嘲笑她时又多了一条名目,都说她是怕燕国公不惜抗旨来悔婚,所以这才如此着急。

不惜抗旨也要悔婚……这么夸张的事,好像若是对象是她,也变得合理起来了。

婚前那些繁文缛节她都一一配合,齐安郡主见了,也笑着道,“我家三儿这次是真长大了。”

试嫁衣的那天,等丫鬟们将衣裳替她换上,齐安郡主亲自上前来替她捋平肩头的折痕,又拉着她转了一圈,不住点头说道,“瞧,我儿这不也是个美人么!”

她当然没错过她娘话中那个“也”字,齐安郡主看得正满意,忽听耳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娘,我真那么糟糕么?”

齐安郡主一时没听清,况且这语气实在不像是她这一向肆意妄为的女儿会有的,只当自己听错了,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成欢将眼中的黯淡迅速收起,换了个笑脸,冲着母亲摇了摇头。

送女儿出阁那天,齐安郡主哭得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成欢对她而言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见女儿出嫁,就像剜一次心。

成欢却没有哭,只握着母亲的手,逞强道,“娘你别担心,天下没人能欺负了我去。”

她想,哪怕天下人都知道薛益不乐意娶自己,可即便耗上一辈子,她也要缠着他。

齐安郡主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听了女儿这样说,心头一酸,她的傻姑娘,哪里知道女儿家脾气这样硬,才是最容易受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