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叫就叫了吧
“妈。”
稍稍犹豫了片刻,贺小满接通了电话。
“怎么样,见到你爷爷了吗?老人家身体怎么样?还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妈。”
贺小满忽然打断了秦婉。在这样的心境下听到母亲的声音,好不容易噙住的泪水,有些失控。“都好,爷爷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他的身体也挺好。”贺小满转过头,四处张望,想在院子里寻个安静的角落。可是,在他张望过的地方,大都有一双眼睛,虽然神情各异,但是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怎么了,儿子,遇到麻烦事了吗?”
人常说母子连心,更何况是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的母子。贺小满的突然打断,语气中的迟疑,早就拨动了秦婉最敏感的神经。
“没有,我还好。”
“没有就好,没有妈妈就放心了,你一个人在西安……”
“妈,我见到那个人了。”
“谁?”
“他。”
贺小满看了众人一眼,走过了照壁,在角落里继续说:“我现在正和他在一起,我还,还喊过他一声爸。”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贺小满原本还想问“您该不会生气吧?”,却果断咽了回去。问不问妈妈大概都会伤心,他想。
秦婉听到这句话,明显叹息了一声。
过了很长时间,她说:“叫就叫了吧,他本来就是你的父亲,没什么的。”
秦婉的语速虽然很缓慢,但是贺小满能听出来,她似乎并不是太介意。说实话,在喊贺山河那声爸的时候,贺小满心里有很强的负罪感。自从二十五年前家庭壁垒出现之后,父亲和母亲无疑被那道壁垒隔绝开了,他们站在彼此相对的一侧,过着不同的生活。而贺小满则被动地选择了母亲这一侧。不管是否出自真心,当他喊贺山河爸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从壁垒这一侧,走到了另一侧。如果把他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那二十五年看作某种攻守同盟的话,他的行为无疑背叛了同盟,背叛了母亲。
“妈,他就在我身边,您要不要……”
“不需要。”秦婉果断拒绝,接着说:“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好的,妈妈,您也一样。”
“嗯。”
秦婉挂断了电话。她也许还有别的话要说,可是,眼下最明智的决定就是挂断电话。
打完这一通电话,贺小满变得异常安静。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坐到了餐桌边。甚至在贺山河等人摆放吃食时,他还搭了把手。
受到他的影响,那顿饭在一开始的时候,也吃得异常安静。贺金海热好的饺子、馒头,熬的米汤,炒的那几样家常菜,再加上贺山河从清雅斋带回来的一大堆招牌菜,让这桌贺喜宴看起来十分丰盛。然而,吃饭的人总有些心不在焉。“你们还记得那个歪帽子不?”几杯西凤酒下肚,刘拴虎第一个打开了话匣子。
贺小满不知道歪帽子是谁,但是现场的其他人却都知道,就是那个二十五年消防队临时工的头头,不管坏事好事,总是带头闹腾,并且闹得最凶的家伙。事实上,就连端木雯和林潇潇也听说过他的“光荣事迹”。
“这人离开消防队,不是走街串巷卖糖葫芦了嘛?”商学诚说,提起歪帽子,最感慨的人就是他。说起来是冤家对头,其实也算一种掰扯不清的缘分。
“有一年冬天,我看他可怜,一口买了七八串糖葫芦,他高兴得不行,就是没认出我,人啊,不管有多大矛盾,时间日一长,还是眼睛底下那些事情,至于从前的恩恩怨怨恐怕早就忘光了。”商学诚有些感慨地说。当然了,他这话也有点一点贺小满的意思。
“这话我认同,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这首《乌衣巷》把兴衰存亡,抵不过一日三餐说得透透的。”白子舟说。
“那也未必,有些东西就是车辚辚,马萧萧,反反复复不停地来回碾压,它还在那里,你以为它变了,只不过多了几层不同年月的包浆。”贺山河说。
端木雯和林潇潇相互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贺山河说的不是别的,正是含光门遗址的发现之一,一段城墙夯土层,能从里到外,像夹心饼干一样,分出隋唐宋元明清六个朝代。
“包浆是包浆,我说的是里子,事情的内核……”
“哎,你们见好就收吧,别忘了这里还有我这个没文化的呢!”不等商学诚理论下去,刘拴虎打断了他,笑着说:“咱说的是歪帽子,千万别跑题。”
“对对对,继续说歪帽子。”白子舟说。
“人家歪帽子早就不卖糖葫芦了,前几天书院门有个急活,托人情把我叫去了,你们猜是哪个大老板的急活?”刘拴虎神秘兮兮地打量着众人。他很有信心,谁也猜不中。
“你都说了这话题是关于歪帽子的,那就是歪帽子了。”商学诚坏笑着说。古谚语常说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就说明酒能乱人的心性,让人乱了理法。几个老友聚会,跟风月丝毫无关,但是,浓烈的西凤酒还是让大伙忘了芥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氛围也起来了。商学诚正是借着酒劲把贺小满对他的厌恶仇视,彻底抛到了脑后,进而恢复了往日健谈、诙谐、爽朗、豪迈的秉性。
有人曾评价过商学诚,夸他是“古城苏学士”,评价的依据就是商学诚见情见性,狂放不羁的性格。现在“古城苏学士”又回来了。
“快说,这家伙现在的世事到底有多大,也值得你在咱们的琼林宴上提一嘴。”商学诚催促说,给自己杯子里倒满了酒。“老贺,有老碗没有,给咱换大碗!”不等刘拴虎开口,商学诚一仰头喝干杯中酒,大声喊嚷了起来。
“小满,你给爷帮个忙,咱俩去取碗。”贺金海担心孙子看不惯商学诚的做派,又要寻他的事,趁机主动拉着贺小满离席了。
“书院门那条街正中间,就是关中书院斜对面的聚宝斋你知道不?”
刘拴虎喝了小半杯酒,打量着商学诚问。
商学诚点点头,立刻瞪大了眼睛。
“他开的?”商学诚不敢相信地问。
“不只是聚宝斋,我还专门打听了一下,书院门但凡带个聚字的店,都是他开的。”
刘拴虎意味深长地望着众人。
“不可能,他一个临时工,卖糖葫芦的,哪来这么多钱?除非……”
商学诚的话还没说完,已经看到刘拴虎点了点头,只好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上一秒,他还只是猜测,这么快就得到了证实。这个歪帽子还真是不简单,商学诚暗想,忽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