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人世间的事情有些真的很难解释清。贺山河第一次和贺小满在城墙里的四合院见面时,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心中某根隐秘的神经被人反复的撩拨。事实上,贺山河不由自主地做过种种猜测,可是唯独没有想到陡然出现在文物交易漩涡里的这名年轻人和自己存在着血缘上的联系。说真的,也不能怪贺山河眼拙,怪他们父子在眉眼上没有相似之处。要怪就怪这二十五年的光阴,怪佛罗伦萨和古都西安是两个世界。然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儿子真的回来了,却卷进了自己最不齿的文物走私交易之中。这是贺山河必须面对的现实,也是突然强加在他身上的耻辱。

昆汀第二次走进四合院的时候,贺山河也涌起过问一问贺小满为什么没来的冲动。当然,那会儿他并不知道昆汀的助手就是他的亲生儿子,更没有想过要劝贺小满悬崖勒马。他的冲动只是父亲对儿子本能的亲缘反应,是人类如何也掩藏不了的自然情愫。

然而,当周怡告诉他,昆汀久寻不见的那个助手,竟然一直待在他家的老院子里时,贺山河曾有过的种种猜测,在一瞬间全部化作了泡影。他的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执念,这个助手就是他的儿子,是他在他的母亲怀胎十月时,取名为贺小满的那个男孩子。

因此,周怡让街道办的人叫开自家老院子门前,所有人都用“昆汀的那个助手”称呼贺小满,唯独贺山河心里清楚,他有名字。

“爸,小满,他……”

贺山河第一次试着叫出了儿子的名字,多少有些忐忑,也有几分试探的意思,万一妻子给他换了个名字,万一……

可是,儿子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惊讶、错愕,甚至是幽怨,这是儿子下意识的反应,无疑确认了贺小满正是他的名字。

贺山河看起来面如冰霜,心却乱了。妻子的不辞而别,二十五年杳无音信,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作为“海钓行动”的核心人物,他的亲生儿子却牵涉其中成了遭人怀疑的文物贩子。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感很快就将他吞没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配合警方把这个酝酿了许久,并且异常重要的行动继续下去。

父亲突然晕倒,四合院里一片忙乱。等忙乱彻底结束,贺山河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了市刑警队的监控室里。

“姓名。”周怡问。

“贺小满。”贺小满回答。

“只有这一个名字吗?”

“就是曾用名。”张扬提醒说。

“是。”贺小满点点头。

“国籍?”

“和你们一样。”贺小满看了周怡两人一眼。

隔着一面单反玻璃,是市刑警队的3号审讯室。

周怡和张扬一个主审,一个副审已经在审讯室里,开始了对贺小满的讯问。贺小满作为追回唐敬陵流失海外的众多文物的唯一线索,被突击审讯也是应该的。而贺山河自己则和市局的几位领导待在监控室里,透过单反玻璃观察着整个讯问过程。

“你为什么要来西安?”周怡继续问。

“旅游,散心。”

“只是这么简单的目的吗?别忘了有人曾在西安的某座四合院里见过你,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周怡盯着贺小满的眼睛问。

“不知道,昆汀说他要带我去见一个人,我就跟着他去了。”贺小满幽幽地说,转头看向了别处。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陷阱,一场误会,他想对警察解释清楚,可是警察看起来似乎并不信任他,更不想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让你去,你就去,你就没……多想吗?”张扬忍不住问。她实际想问的是:“你就没脑子,不会想想吗?”

“我都说了我是来旅游的,既然是旅游,当然是能多逛一个地方是一个地方了。”贺小满没好气地说。

他心里有怨气,被人问得越多就越烦躁。渐渐地,很想和警察大吵一架,可是,基本的教养他还是有的,应有的理智也在反复地提醒他,在这种处境下,应当尽量保持克制。

“那幅临摹怎么解释?昆汀当时说是你画的,你也并没有否认,是吗?”周怡抛出了第一个杀手锏。如果贺小满还不打算老实交代,她打算把贺山河请出来当面对质。当然了,周怡已经知道了贺小满和贺山河的关系,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是。”贺小满低头看着限制自己自由双手的镣铐,脑海里浮现出了贺山河那头雪白的头发。种种迹象表明他很可能是自己那位不负责任的亲生父亲,贺小满当然不想和他相认。二十五年了,当他需要父爱的时候,他在哪里?况且还是他有错在先,将母亲伤害得那么深。

“好了,不用再审了,那幅临摹就是我画的,如果这也构成犯罪的话,我认了。”一想到自己那位到现在还站在自己对立面的父亲,贺小满忽然有些自暴自弃。他厌烦了,只求一个解脱。

听到这句话,张扬放下了手里的笔,和周怡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和昆汀是怎么认识的?”张扬问,语气中带着好奇。

“还能是怎么认识的,偶遇,巧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贺小满也懒得再遮遮掩掩了。

他开始讲述佛罗伦萨的那场晚来的春雨,讲述自己在结婚路上对西西里姑娘莫妮卡的抛弃……

“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负责的人,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听到儿子如此评价自己,贺山河的脑袋嗡嗡地响。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儿子之所以恐婚、逃婚,全部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害,来自自己对他们母子的抛弃。“真正不负责任的人其实是我贺山河。”贺山河暗想,嘴角流露出了自嘲的笑。“老子配合警察抓捕海外文物贩子,结果却抓住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不也是我贺山河的报应吗?”

“老贺,老贺,大烟囱拆了,安定门又是咱的了!”

望着扬起又落下的灰尘,商学诚像个孩子似的蹦了起来,眼泪也下来了。他揽住贺山河的肩头,激动地说:“伙计,大干一场吧。”

“嗯,大干一场,让你师傅在天上也看看,城墙到底还是受到了保护。”贺山河说。他跟商学诚一样激动,一样兴奋。

这一干就是五年。五年热火朝天的日子,在争分夺秒中匆匆流逝。当他兴冲冲地带着一封表扬信,走进自家院子时,见到的却只有老父亲一个人。

人去楼空,妻离子散,这就是贺山河用五年奋斗换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