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繁简

倪振平跟陆繁的父亲陆云是高中同学,陆云读书比倪振平好,上的大学也好,一毕业就进电厂做管理工作,倪振平当时能进电厂还是托了他的关系,两家最开始都住在电厂宿舍,后来分了房子,又选在一栋,门对门,一直走得很近。

后来陆繁出生了,倪振平那一年刚好结婚,陆云在喜宴上喝高了,拍着倪振平的肩膀说要跟他做儿女亲家,让他抓紧生个闺女,倪振平和程虹当时还因此被大伙儿起哄“早生贵女”,闹了个大红脸。

没想到三年后倪家果然添了个闺女,倪振平取名字时向陆云取经,陆云张口就取了个“简”字,说是跟他家小陆繁恰好凑一对。

倪振平当时觉得真能做亲家也挺好,知根知底的,于是欢欢喜喜地采用了。

这事整个大院都知道,难免有嘴长的人嚼舌根说倪振平会巴结,但他们也只能说说,陆云当时在电厂已经做到挺高的位子,没几个人敢明着说什么。

在倪简还是个小婴儿时,大院里的邻居看她就像看陆繁的小媳妇了。

陆繁那时才四五岁,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听陆云的话,知道要对小简妹妹好。

这些事倪简当然没有什么印象,她能记清的都是四五岁之后的事。

因为程虹的疏忽,倪简三岁时因为高烧和药物中毒失聪,换了很多医院都没治好,她几乎没有残余听力,助听器也用不了。所以,她四岁之后的生活重心就是学说话和读唇。

程虹不计代价地为她找了最好的特教老师,专门进行语言康复训练。

倪简聋了之后,大院里的人再也不说她是陆繁的小媳妇了。他们都觉得这事儿大概黄了。

倪简没有上幼儿园,她六岁时直接读一年级,和陆繁一个学校。

上学第一周,一年级所有人都知道一(3)班有个聋子,两周后,整个小学部都知道了。

那是倪简人生中挺灰暗的一段日子,那时程虹和倪振平已经在吵架了,他们几乎顾不上她,而学校里的人总是用怪怪的眼光看她。整整一个学期,倪简几乎没有在班里说过话。

那时倪简最喜欢放学,一年级放学最早,老师出门后她总是第一个收好东西,飞快地出门,去五(2)班门口等陆繁。

五(2)班所有人都知道一(3)班的小聋子是陆繁的邻居。

陆繁从来不会嘲笑倪简是聋子。

他跟倪简说话时总是面对着她,让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

那半年,倪简异常沉默,程虹和倪振平吵架时,她就去对面敲陆繁家的门,然后和陆繁待在他的房间里。除了陆繁,她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陆繁家是那年冬天搬走的。倪简并不知道,她被程虹带到苏州过年去了。她也是在那一年见到她后来的继父。

第二年,程虹就跟倪振平离婚了,倪简被判给程虹抚养。

倪简跟程虹去了北京,四年后又跟程虹移民美国。

她再也没有见过陆繁。

陆家的遭遇,倪振平几句话就说完了,倪简听完没作声。

倒是倪振平想到陆家的事总忍不住叹息。

“陆繁那孩子从小就乖,样样拔尖儿,咱们大院里没几个男小子比得过他,他现在这样真是被家里给拖的,那工作说白了也是临时工,没什么好处,就是辛苦,还有些危险,我劝他也没用,挺倔的。”

倪振平说着摇了摇头,想起以前,忍不住感慨,“真挺不容易的,他妈妈最后那几年住在医院里,里里外外都靠他,我们也只能稍微帮衬着点,说起来,他那时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听到倪简问:“他搬到哪去了?”

倪振平说:“到城西去了,那地方我去过一回,在老城区那的银杏路,不怎么好,治安挺差的。”

倪简点点头。

倪振平想了想,说:“你们也好多年没见了,什么时候得空,你到家里来,我叫陆繁也来。”

倪简还没应声,倪珊就端着托盘回来了。他们没再说这个话题。

吃饭时,倪珊安安静静的,有时抬头看倪简一眼,倪简低着头吃东西,没有说话,也没有关注别的。

倪珊抿了抿嘴,低下头,握紧手中的叉子搅了搅盘子里的意大利面。

吃完饭,倪简跟他们道别,坐出租车先走了。

后面两天,倪简窝在屋里画了几张稿,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然后一张张撕掉。

完全不能用。

倪简知道人烦躁的时候弄不出好东西。所以她扔了画笔,把自己摔进被子里,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她煮了一杯牛奶,喝完后就出了门。

昨晚临睡前,她想起倪振平说的话。她决定去看看陆繁。

倪简找到了倪振平说的那条银杏路。

那附近的确很旧,有一个小型的农贸市场,卖肉卖鱼,倪简经过那里,闻到鱼腥味。

她问了人,得知这附近只有一片住宅区没被拆迁。

倪简找到了紫林小区。小区里只有四栋楼,房子很老旧,大门口有一个简陋的保安室,倪简没在里头找到人。

她站在大门口犹豫。过了一会,还是摸出手机给倪振平发了条短信。

“爸爸,陆繁的地址给我一下。”

倪振平很快给她回了。他不但把地址给了她,还告诉她别的信息。

倪简看完有点沮丧。

原来陆繁没有周假,只放月假。

她这趟白跑了。

26号早晨,梅映天回来了,但她只待一天就要去香港集训。倪简打着给她庆功的名义敲了一顿大餐。

吃完饭,她们去逛怀恩路的K11,前后待了一下午,拎了几个手工瓷杯回来。看起来也算过了充实的一天。

等到第二天,倪简才知道这种充实是有代价的。

不知道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狗仔盯上了梅映天,把她们昨天吃饭逛街的照片拍到了,一夜之间网上多了很多帖子,“梅映天女朋友”这个话题居然被顶到微博热搜榜第16。

倪简很吃惊。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像梅映天这样的辩论咖也会有这么多人关注,明明辩论圈跟娱乐圈隔得不只一条街的距离。

倪简想了很久,觉得有可能是因为梅映天太帅了,而这个帅咖她又公开表示自己喜欢女人。别说,听起来还真挺有爆点的。

倪简对于被误伤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似乎有些过了。她担心会引起程虹注意,如果程虹再发疯一次,又找来一打男人,倪简觉得自己会死掉。

被烦死的。

倪简的预感没错。五月的最后一天,程虹来了。

倪简正开着门等外卖,没想到等来了她。倪简知道程虹神通广大,所以当她看到程虹从电梯里走出来时,惊讶只维持了一秒,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程虹很会保养打扮,五十岁的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

母女俩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在西雅图。程虹两个月前跟着她的丈夫回了北京。临走前,她交代倪简要赶快回去,可是倪简没听她的,独自跑来这里。

程虹原本不知道她来这边是跟梅映天住一块,是网上那几张照片让她起了警戒心,赶紧找人查了一下。这一查,她气得胃痛,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赶了过来。

倪简淡淡喊了声“妈”,并没有让程虹进屋。

程虹脸上蒙了冰霜,眼神令人心寒,她将倪简上下看了一遍,随后棕黑色高跟鞋踏进门:“进屋说话。”

倪简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程虹已经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屋里。

“妈,你放开。”倪简挣脱。

门一关上,程虹的火气就毫不掩饰地窜出来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多大人了,还玩离家出走?”

倪简皱着眉:“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回家。”

程虹冷笑:“回哪个家?你说说,哪儿有你的家?”

倪简睨着她,针锋相对:“我想把哪儿当家,哪就是,我有选择的权利。”

程虹说:“不只翅膀硬了,嘴也硬了,你是我生的,我有纠正你错误的权利。”

倪简心很累:“我到底有什么错?”

“你心里很清楚。这屋子是谁的,你这些天跟谁在一起,我清清楚楚。”程虹说,“你现在去收拾东西,立刻跟我回北京。”

“我不去北京。”

“你试试看。”程虹说,“你一天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一天,恰好,我还有些话要跟那位梅小姐说,就在这儿等她回来。”

“妈!”倪简气得想哭。

程虹淡淡说:“小简,你要是听话一点,我又何必这样,你太不让人省心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管我?”倪简很无奈,“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能不能给我点自由?我要做什么,我要在哪里生活,这都是我的事。”

“成年人?”程虹冷笑,“你有脸说?你看看你,你做的哪件事是成年人应该做的?你脑子不清楚,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

倪简硬声道:“总之,我不会去北京。”

“你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做主。”程虹说,“我就在这等你醒悟。”

“你愿意待就待着吧。”倪简放出话,摔门而出。

天黑之后,倪简仍在街上走着。

她出来时什么都没带,没有钱,没有手机,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裙子,脚上是拖鞋。

她走到一个公交站,跟着人群挤上去,一直坐到底站。人走光了,她才下车。

公交站对面有一个酒吧。

倪简站了一会,走过去。

倪简只是想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她知道这种迪吧女人是可以免费进去的,只要不点东西,跳跳舞是可以的。

倪简去酒吧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不怎么喝酒,也不喜欢玩,如果在一群人中,她总显得不合群。就像此刻,她独自坐在二楼大厅最角落的沙发上,看一群男男女女在眼前晃动。

这种时候,她会觉得做个聋子挺幸福。

所有嘈杂疯狂的热闹都跟她没关系,她耳朵里的世界始终是寂静无声的,倪简甚至觉得可以在这睡上一觉。

这么想着,她把头歪在了沙发靠背上。在她要闭眼时,一个男人端着酒坐到了对面位子上。

“喝一杯?”男人把酒杯推到倪简面前。

倪简看了他一眼,没碰那酒。

男人盯着她看,然后笑了笑:“第一次来?”

倪简说:“不是。”

男人虚着脸哦一声,眼睛里的笑缓缓蔓延,他看倪简的眼神像在看猎物。

“一起玩吧。”他说。

倪简说:“不想玩。”

“那你想干什么?”

“想睡。”

“想睡?”男人勾着唇站起来,双手撑在矮桌上,倾身凑近她,“好啊。”

他身上的酒味儿蔓过来,倪简突然有点儿恶心。

“我现在想吐。”她说完起身往洗手间走,临走时碰倒了桌上那杯鸡尾酒。

红色的**泼得男人两手都是。

倪简跑进了洗手间。她把马桶盖放下来坐着。

她知道那男人跟过来了,就在外面堵着。

倪简坐着不想动。她把脑袋靠在墙上,想着就这么睡一觉吧,虽然空气差了点,但至少是个单间,有门,安全,比露宿街头强,还能防苍蝇。

倪简走了大半天,很累了,她真的在这个狭窄逼仄的厕所间里睡着了。

倪简是后半夜被烟呛醒的。

睁开眼,厕所里是黑的,倪简觉得头昏,脖子酸,两条腿麻得不能动。她吸吸鼻子,闻到浓重的烟味,嗓子呛得难受。

她觉出不对,动了动腿,打开门往外跑。走廊里也是黑的,烟味比里头更重,倪简喘不过气,捂着嘴不断咳嗽。

看起来像起火了。

倪简摸黑跑到迪厅,那里浓烟滚滚,温度明显比厕所高很多,完全不能待。

窗外很亮,好像突然多了很多盏灯,但厅里弥漫的烟雾遮住了一切,看不清外头是什么情况。

她估计火灾发生有一段时间了,否则不可能整个二楼都没有人了。

吸入的烟雾越来越多,倪简身体很难受。

二楼没看到明火,她猜测烟是从楼下上来的,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倪简捂着口鼻往楼梯的方向跑,期间踩空了台阶,摔得爬不起来,她隐约觉得今天可能走不出这里了。

倪简趴在台阶上,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似乎看到一个身影朝她跑来。

“小陆,楼上怎么样?”一道声音穿过浓烟。

“找到一个人,女的!”陆繁没有时间多看,抱起昏在楼梯上的人迅速往下跑。

外头救护车在等着,一看到消防员救出了人,立刻有人抬担架接应,氧气罩也送来了。

陆繁把人放到担架上,临走时瞥见她的脸,目光一顿,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这时,消防车那头有人喊了声“小陆”。

陆繁转身,大步跑过去。车里人递来氧气瓶,他接过,扭头又冲进酒吧。

一切结束时,天快亮了。

五点半,湛北中队收队,消防车开回湛北路大院。

折腾了半夜,大家都有些疲倦。换衣服时,陈班长过来跟陆繁说:“吃了早饭回去吧。假期歇几天,别总去修车了。”

陆繁点点头。

六点,陆繁走出消防大院。他没带多少东西,手里就拎着个黑布袋。他走到公交站等最早的那趟332路。

六点十分,车来了,他上了车,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

这趟车的底站就是银杏路。但陆繁没有坐到底站,他在中间下了车,换乘11路。

11路到区医院。昨晚火灾的伤者都送到区医院了。

陆繁到急诊中心问情况,见到的恰好是昨晚救护车上的护士,她认出陆繁是救人的消防员,告诉他昨晚送来的人都没有生命危险,大部分人都是轻伤,已经出院了,只有一个女孩因为吸入过多的刺激性烟雾,昏得久点,现在人是醒了,也没大事,但人家不肯出院,医院这边又联系不上家属。

小护士说起这个忍不住吐槽:“那个病人也是奇怪,手机没带,证件没有,什么都不知道,问她叫什么名字也不说,家里人电话一个都记不上来,问她家庭住址,她说没家……”

陆繁皱了皱眉,“我认识她。”

小护士很诧异。

陆繁说:“我去看看她,行不行?”

“……行啊。”小护士点头,指了指病房的方向,“303。”

倪简正靠在床头数被子上的暗纹。她没有感觉到有人进来。

陆繁走到床边,倪简视线里多了一双鞋。她抬起头,与一双漆黑的眼睛撞上。

倪简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她说:“你也在这里?好巧。”

陆繁没说话,走近一步,垂眸看她。她的脸色很苍白,头发没梳,有些凌乱地垂在肩上。

陆繁想到似乎每次看到她,她的头发都是乱乱的。

他又想起昨晚。

她昏在楼梯那儿,穿着黑裙子,瘦瘦小小的一团,不仔细看,甚至都注意不到。

“你昨晚怎么在那?”

“在哪?”倪简露出茫然的表情。

“酒吧。”

倪简想起来了,觉得有点奇怪,紧接着她哦了一声,说:“你也是从那被送过来的?”

“不是。”

“那……”

“我在楼梯上看到你,你昏了。”

倪简张了张嘴,眼睛睁大了。

半晌,问陆繁:“你是消防员?”

陆繁点头。

倪简望着他,过了会,说:“上次那个洗车的喊你陆哥,你姓……陆?”

陆繁又点了下头:“嗯。”

倪简不说话了,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有点儿恍惚。

不会这么巧吧?

她突然沉默,让陆繁有些奇怪。但他也没有说什么,最后还是倪简说了下去,她问他:“那你来是要做什么?”

她这么一问,倒把陆繁问懵了。

他来做什么?

来看看他救的人活了没?不是,他以前没做过这样的事。

想了想,他说:“就看看。”

“看什么?”

“……”

“看我么?”

陆繁:“看看伤者都怎么样了。”

“哦,那他们都怎么样了?”

“都没什么事,出院了。”

倪简望着他,嘴边挂了笑:“那你还是看我啊。”

“……”

陆繁不想跟她继续这个话题,他说:“护士说你也能出院了。”

“我不想出院。”

“为什么不想?”

“没地方去。”

“你家不是在经纬公寓?”

倪简摇头:“不是,那是别人的屋子,现在不能回去了。”

陆繁皱眉,还没说话,听到倪简说:“要不……你收留我几天?”

她弯着眼睛,脸上的笑清清淡淡的,看得人心里莫名发闷。

陆繁认真地判断她是在说真的还是开玩笑。这时,倪简的肚子叫了两声,咕噜咕噜,声音格外响。

倪简感觉到了肚子里在动,她知道陆繁听到了。陆繁的眼睛朝她的肚子看过来时,倪简莫名有点脸红。她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拉完以后觉得这个动作毫无意义。

她抬头,果然看到陆繁嘴角有点笑意。在她的目光扫过去时,他收住了笑。

倪简嘴角挑了一下,索性坦白:“我从昨天中午就没吃过饭。”

陆繁的表情严肃起来,“为什么不吃?”

“没钱。”倪简说,“所以我才想请你收留几天。”

陆繁没再问,他说了声“等着”,转身出了门。十分钟后,陆繁回来了,手里拿着粥和包子。

倪简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全部解决掉了。

陆繁说:“你真没地方去?”

倪简嗯了一声。

陆繁低着头沉默一会,说:“我可以借你钱。”

倪简说:“我不喜欢欠钱。”

陆繁看了她一眼,倪简回看过去,说:“就是借宿几天,你家里又没老婆,怕什么?”

她说得坦坦****,但陆繁却更加觉得这女人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

可他最终还是把倪简带回去了。

他们没坐公交,陆繁叫了出租车,一直把他们送到银杏路,路费花了八十。下车时,倪简说:“车钱你先垫着啊。”

陆繁转头看她:“不是不喜欢欠钱么?”

“……”

倪简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指着前面说:“三号楼吧?”

陆繁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倪简:“啊,我猜得真准。”

陆繁住在四楼,老房子没有电梯,倪简爬上去后有点喘气。她扶墙站着,陆繁看了她一眼,说:“你体力太差了。”

倪简仰着头吸进一口气,“你是不是忘了,我刚出院。”

陆繁没说话了。他找出钥匙开门。

陆繁住的屋子不大,是装修过的,但年代太久,已经很旧了,地上的瓷砖有很多裂纹和缺角。

倪简走进屋转了两圈,这房子只有一个房间,卫生间和厨房的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头挺狭窄。这么看下来,也就只有客厅稍微宽敞点。

倪简再一看,又觉得也不是真的宽敞,而是因为东西少,看起来空,除了一张吃饭的桌子,一个灰色的旧沙发,就没有别的了。

哦,还有一个小电视,放在角落的矮桌上,上面搭了块布,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她没进卧室,但她猜那里面应该也没什么东西。

倪简想到陆繁小时候的房间。

他有一个小床,被子不是蓝色就是绿色的,两个床头柜上全是玩具,他喜欢摆弄小车,所以有一个柜子里放满了玩具车。他还有一个书橱,里面的书除了一些连环画,还有很多,都是她看不懂的。

后来,他的房间里还多了两个毛绒玩具,一只熊,一只海豚。

那是给她玩的。

陆繁看到倪简站着没动,走过去说:“你先坐吧,我烧点水。”

倪简回过神,哦了一声。

陆繁去了厨房,倪简坐到沙发上。她不再想以前的事。

厨房里传来烧水的声音,倪简听不见,她靠在沙发上侧着脑袋望着阳台的方向,阳光从那照进来,落在瓷砖地上,一大片光。

是个好晴天。

陆繁给倪简倒了杯开水,问她要吃点什么。

倪简说:“我能点?”

陆繁点头,“有米、面,还有几个鸡蛋。”

倪简说:“鸡蛋面你会做吧?”

陆繁认真地想了一下,问:“你说的……就是把鸡蛋打到面里吧。”

“对啊。”

陆繁点了下头,又进了厨房。

倪简在小沙发上坐下,懒懒地靠着,她什么都不想去想了,也不想动。

十多分钟后,他端着一碗面出来,上面有两个鸡蛋。

“吃饭了。”他对倪简说。

倪简起身走到餐桌旁,看到面,愣了愣。

“这么多?”倪简吃了一惊。

陆繁看了一下:“不多吧。”

倪简说:“不行,太多了,我不可能吃完,分点给你吧。”

陆繁去厨房拿了碗,倪简分出去一半,又把鸡蛋夹过去一个。

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边。陆繁吃得很快,倪简才吃了一小半,他碗里已经没了。

他把筷子放下,抬头看到倪简似乎刻意加快了速度,他愣了一下说,“你慢点吃。”

倪简没什么反应,低着头吃面,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不用急。”陆繁又说了一遍,看到倪简还是不理他,有点奇怪。

不过,她这个人本来就奇奇怪怪的。随便她吧。

陆繁拿着碗筷进了厨房,他出来时倪简刚好吃完了。

“我来洗碗吧。”倪简端着空碗走来。

“不用,给我吧。”

倪简说:“我来洗,我经常洗碗,有经验。”

陆繁听到这话抬了抬眼,他没说什么,但倪简看出他不怎么相信。

“我不做饭,所以洗碗都归我。”她解释完,从他身边绕过去,进了厨房。

厨房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倪简把水池里的碗筷都洗了,又把台子上的锅刷干净。做完这些只花了几分钟,她把抹布挤干,晾在水龙头上,一转身,看到陆繁在门口看她。

“怎么样?”

他点头:“不错。”

倪简眼皮抬了抬,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你今天没事做吗?”

陆繁说:“我放假。”

倪简想起他是休月假的。

她淡淡哦了一声,想起陆繁的工作,也记起倪振平说的话,临时工、没好处、累、危险……

倪简问:“你做这个多久了?”

陆繁愣了一下,回答:“七八年了。”

“消防员都做什么,每天都救火么?”

她的表情异常认真,陆繁不知怎么的,有点想笑。他低声笑了一下,对上倪简疑惑的目光,收了收表情,低声说:“没那么多火救。”

“那做什么?”

“不出警的时候在队里训练,出警的话有时救火,有时抢险、救援还有社会救助。”

看到倪简还是挺疑惑的样子,他解释:“就是有意外事故、有人受伤、遇到困难,通知了,我们也去。”

倪简说:“都有些什么事?”

“车祸、跳楼、溺水……”陆繁想了想,说,“有时候也有些小事,开门锁,掏马蜂窝之类的。”

“掏马蜂窝?”

“嗯。”陆繁点头,看她不相信的样子,认真地说,“马蜂窝挺多的。”

倪简没再问这个,她说:“有多少假?”

“九天。”

“其他时候都在队里?”

陆繁点头。

“那你放假做什么?”

“修车。”

倪简想起那个修车铺,说:“今天也去吗?”

陆繁没回答,看了看她,倪简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耸耸肩:“你要去就去,我只是借宿,没想耽误你工作。”

陆繁说:“你中午吃什么?”

倪简愣了愣:“不是吃过了?”

“现在还没到十点。”

“我很饱了,中午不吃。”倪简说,“我要睡觉了,你去修车吧,我帮你看门。”

说完,她转头看了看,说:“我睡沙发行么?”

陆繁说:“去房里睡。”他去了卧室,打开唯一的柜子,从最底层抽出床单被套,灰色的,洗得有点发白了。

倪简站在门口看着他换床单。陆繁在队里训练过,他们整理内务都很快,倪简还没怎么看清楚,他已经弄好了。

陆繁又从柜子里拿出个旧电扇,对倪简说:“空调坏的,热就用这个。”

“嗯。”

倪简很听话地应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陆繁看了看,没有别的要交代了,他就出门了。

倪简靠在卧室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入了迷似的。

陆繁走到门边,突然转身,倪简恍似从梦里惊醒。她舔了舔唇,问:“怎么了?”

陆繁说:“你晚上要吃什么,我带晚饭回来。”

“随便。”

陆繁走后,倪简把裙子脱下来,在洗手间里洗了一把,拿到阳台上晾了。她昨天在厕所里睡了一觉,又遇上火灾,没洗澡就算了,衣服还是脏兮兮的,她已经忍不下去了。

倪简洗了裙子觉得还不够,低头看看身上,除了一件打底的吊带衫和安全裤,里头就是胸罩和**了。

干脆洗个澡,把这些全洗一遍吧。

她出去把阳台的帘子拉上,脱了个精光,赤着脚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简陋,一眼看过去,很空**,洗手池边放着一块肥皂,一袋洗衣粉,倪简没找到沐浴露,倒是在角落里看到一瓶洗发露。

她进了浴室,把水龙头打开。

冷水浇下来,倪简冷得一激灵。她赶紧避开,调热水,但折腾半天也没弄出来。

倪简有点儿烦躁,又试了几次,还是没有用,她最后不想弄了,直接从架子上拉了条毛巾就着冷水胡乱洗了一遍。

洗完澡,她又找到一条干毛巾裹了头发,就这么**身子进了卧室,在陆繁的衣柜里翻出一件圆领的短袖衫套在身上,一直遮到臀下。

倪简低头看了看,笑起来。

真合适。

倪简把衣服洗完晾好就爬到**,想着,这么大的太阳,睡两三个小时衣服就该干了,等她睡个觉醒来就能换衣服了。

新换过的床单很干净,似乎还有洗衣粉的味道。

倪简很享受地躺着,把头上的毛巾拉下来,也不管头发干没干,什么也不想,很快就睡着了。

下午三点多,陆繁修好最后一辆摩托车,脱了工作服从棚子里出来。

小罗看到他,惊讶:“陆哥,今天这么早歇?”

“嗯。”陆繁点头,“还有点事。”说完到水池边洗干净手,骑上摩托车走了。

陆繁去了明光商场。商场一层有超市,陆繁进去买了牙膏牙刷毛巾还有沐浴露。

经过服装区,他过去看了看,拿了一套粉色的家居裙。临走时,想起什么,又返回去,在内衣区站了一会,最后还是走了。

虽然几次见面,她都很狼狈,穿的也随意,但陆繁看出她穿的不会是这种超市衣服。

陆繁买了两份套餐饭,回去时已经快四点。他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反应,他把东西放下,找钥匙开门。

进了屋,客厅没人,陆繁有点诧异。

她也睡得太久了。

陆繁把东西放到沙发上,摸了摸饭盒,还是热乎的,得把人喊起来吃饭。他去敲房门,敲了好一会,里头都没有动静。

这么大声音还不醒,这就有点不对了。

陆繁没犹豫,把门推开了。

**躺着个女人,长发铺了一枕,她侧身睡着,睡相很老实,跟她醒着的样子不怎么像。

但陆繁没注意这个。

他几乎是立刻退出了房间,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屋里,倪简无知无觉地睡着,两条长腿微蜷着,雪白雪白的。

她身上的黑色短袖衫在睡觉的过程中缩到了腰上。

她下面,什么也没穿。

倪简这一觉睡得深,天快黑时才醒。她头懵懵的,在**滚了几下,好一会才想起身在何处。

她爬起来,拉了拉快缩到胸口的短袖衫,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天还没黑透但已经不早了。

居然睡了这么久。

倪简揉揉眼睛,想起陆繁应该快回来了,得把衣服收进来换了。她打开门走出去,到阳台上把晾干的衣服取下来,抱进了客厅。

经过餐桌时,她惊讶地发现桌上多了个袋子,里头装着套餐盒。

正觉得奇怪,卫生间里走出个人。

倪简吓了一跳。

陆繁看到她也顿住了。

他刚刚在卫生间里洗床单,水龙头在放水,没听见外头有动静。

“……你吓死人啊。”倪简回过神,还想再说什么,视线一落,看到手上的胸罩和**,猛然想起身上穿的衣服。

“那个,我……”

话没说到一半,看到陆繁动作迅速地转身进了卫生间。

倪简愣了愣,有些莫名其妙,直到低头看到胸前凸起的两处,怔了一下,耳根子有点发热。

她赶紧进屋把衣服换了。

出来时,陆繁已经在阳台上晾床单了。

倪简站在那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把心思拽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繁闻声,回身看她,眼里黑漆漆的。

“有一会了。”他说。

倪简很随意地点了下头,想了想说:“我今天洗澡没衣服换,借了你的衣服穿。”

她说完这话,看到陆繁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等会我帮你洗。”她加了一句。

陆繁眸光动了动:“不用。”

见倪简没说话,他看了眼桌上的套餐饭,说:“你饿了吧,我把饭热一下。”说完拎着袋子进了厨房。

倪简又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去卫生间洗脸。

倪简确实饿了,一大份套餐吃得一粒不剩,还抢了陆繁一块鸡排。

吃完饭,倪简又把碗洗了,回来窝沙发上坐着,陆繁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说:“你看不看电视?”

说完没听到倪简说话,他走近,又问了一遍。

倪简正在想事情,没注意看,等到发现他后愣了一下,“跟我说话了?”

“这屋里还有别人么?”陆繁眉心拧了拧,“你怎么老是走神?”

倪简挑了下眉:“大概我注意力不行吧,你刚刚说什么。”

“电视看吗?”

倪简有些惊讶:“这电视能看?”

陆繁点点头,走过去把隔尘的布拿开,捯饬了一会电视就放出来了。他从桌子下面把遥控器拿给倪简。

画面还挺清晰的,倪简按了几下,发现还能收到近十个台。

她从头换了两遍,找了个有字幕的电视剧看。是个都市婚恋剧,讲的就是相亲恋爱结婚那些事。

陆繁擦干头发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两个人沉默地看电视,半集放完,中间进广告,倪简揉了揉眼睛,转头说:“晚上我睡沙发吧,刚好看电视。”

陆繁愣了下,说:“你睡床。”

倪简说:“我白天睡过了。”

陆繁没跟她多说,走进房间从床底抽了张简易的折叠床出来,拿了床被子铺上。

倪简走过去坐了坐,挺结实的。

“你这装备不少啊。”她挑着嘴角笑,“这给谁准备的?”

“我以前睡的。”

“不是有床么?”

陆繁顿了一下:“床给我妈睡。”

倪简一怔,静静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再也没说话。

这天晚上,倪简还是睡在房间里。

第二天起来时,陆繁已经走了,桌上留了张字条——

锅里有早饭,你看看缺什么衣服买点吧,中午自己出去吃。

旁边钥匙底下压着几张粉红票子。

倪简拿起来数了数,八张。

倪简突然有点担心,他这么傻,要是再来个女人这样骗他,那他太惨了。

倪简没吃鸡蛋,把粥都喝完了。

洗了碗,她在屋子里转了转,决定帮陆繁做点什么报答一下。看了看,她决定来个大扫除。

虽然陆繁把家里收拾得挺整洁,但倪简还是花了半个小时擦擦洗洗,连阳台的玻璃都抹了两遍。别说,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倪简很满意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到了中午,她拿上钥匙和钱出门。

门外墙根蹲着个人。

倪简瞥了一眼,脚步顿住。

穿白校服的身影站起来,看清门口的人,也是一愣。

谁也没想到第二次见面会在这儿。

倪珊眼里的震惊很明显:“你……”

倪简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来找陆繁?”

倪珊点头。

“先进来吧。”倪简把门打开,给她让路。

倪珊站着没动,抿了抿唇问:“陆繁哥哥在家么?”

“不在。”

“哦。”倪珊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走进屋。

她站在客厅里,看到倪简去厨房取了个玻璃杯出来。

“你找他有什么事么。”倪简倒了杯水给她,说,“坐吧。”

倪珊接过水,说了声谢谢,然后跟着倪简坐下。她抿了一口水,没说话。倪简看了看她,也没催促。

过了会,倪珊抬起头:“姐姐。”

倪简愣了下,看着她:“怎么了?”

“我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吵得很厉害,我不想看他们吵架。”倪珊平静地说。

倪简平淡的眼神有了一丝变化,沉默了一会,她说:“所以你来这儿了?”

倪珊点头,见倪简没什么反应,她说:“你知道我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吗?”

倪简抬了抬眼。

“因为你妈妈来了。”倪珊抿了抿唇,看着倪简的眼睛说,“姐姐,你跟你妈妈会抢走我爸爸么?”

你跟你妈妈会抢走我爸爸吗?

倪简有点儿想笑。

她淡淡看了倪珊几秒,抽出一张红票子,把剩下的钱和钥匙递给她:“我走了,你自己等陆繁吧。”说完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回身对倪珊说,“放心,没人跟你抢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