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苏钦

复查结果出来了,倪简的手恢复得不错,陆繁松了一口气。

从医院回来,Steven的脸色很不好看。

倪简的反应让他有些泄气。

他清楚倪简的个性,倪简是个很固执的人,她一旦做了决定,几乎不可能被劝服,就像当年对苏钦,有一阵她像疯了一样,身边人都劝过,但没有用,后来的离开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不去征询谁的意见。

所以不要指望能说服她,要想点别的办法才行。

Steven算计惯了,总觉得多留条路子有利无害。

不管怎么样,现在不能自打嘴巴,毕竟对方在国际圈里有头有脸,总不能告诉人家倪简压根不想鸟他了吧。

Steven太了解倪简的性格,他真要耍心眼,倪简哪是他的对手。

第二天陆繁去了耗子那里,Steven从中午就不见人影,倪简独自在屋里窝了一天,傍晚时,天阴沉沉的,快下雨了。

陆繁还没回来,倪简拿上伞出门了。

她要去耗子那儿接陆繁。

她几乎能肯定,如果她不去,不管雨多大,他一定会独自骑车回来。

谁知刚坐上出租车就收到Steven的短信。

短信很简单,说他在酒吧被扣了,然后给了个地址,叫倪简带上钱去付账。

倪简只好叫司机转道,路上给陆繁发了短信,让他在那等她。

十五分钟后,倪简到了Steven说的那家酒吧,看到Steven坐在吧台边跟一个长发美女谈笑风生。

倪简走过去喊了一声。

Steven回过头,面露喜色:“Jane!”

倪简问:“要多少钱?”

“没多少。”Steven 拉过一张高脚椅,“先坐会儿。”

“不坐了,我还有事。”倪简从手袋里拿出钱包递给他,“你自己拿。”

Steven感激地接过钱包,道了声谢,起身说:“我先去结账,你等我一会。”

Steven这一去就没了踪影。送钱包过来的是苏钦。

倪简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她没打算再见他,所以从不去想再见面会是何种情境。

但现在见到了。他就站在她面前,乌眉深目,衬衣长裤,英俊精致得近乎严谨。

五年的岁月足够漫长。

离开时,她22岁,现在26。

她变了太多。而他一如当年,从头顶到脚尖,完美得挑不出瑕疵。

只是,不再是她眼里的神,那些耀眼的光芒再也吸引不了她。

倪简异常平静。

沉默了许久,苏钦喊了她,“Jane。”

他的唇偏薄,吐字时极其性感。这是五年前倪简的感受。

她曾疯狂地渴望这两片柔软的东西,但她从没有得到过。她做过最不要脸的事就是灌醉他,然后偷偷亲他,但她没碰到唇,就被他推开了。那天,她跌到地上,碎酒瓶渣扎进她的掌心,她捂着血糊糊的手独自离开他的公寓。

这段记忆冷不丁地跳进脑袋,倪简有一丝讶异。

这曾是她最不愿回想的一夜,但现在已然无甚感觉。

她低头,突兀地笑了一声。

苏钦微微一怔。

倪简已经伸手,拿过了他手里的钱包。

“谢谢。”

她起身,从高脚椅上跳下来,往外走。

苏钦心一动,上前两步,扣住她的手腕。

倪简停住脚步,低头看了一眼他修长白皙的指。她的神思有一瞬恍惚,另一只手出现在她眼前。那个人的手掌粗糙宽厚,皮肤偏黑,掌心有几道薄茧,但很温暖。

她愿意被那样的手握着。

倪简用力把手抽回来。

苏钦站在那里,漆黑的眉皱紧。

“Jane。”他再一次喊她。

“你有事么?”倪简也皱了眉,她转头看了看外面,对他说,“下雨了,我要去接我先生了。”

她说得极其自然。

苏钦震了震,凝视着她的脸庞。

她的确长大了,虽然眉眼轮廓没变,但这双眼睛里的东西已经完全变了样。

他们已经快五年没见了。

五年的时间长么?他从前并不觉得。

那一年她突然从他身边消失,他隔了一年才确信她是真的走了。

他偶尔想起她,但频次低得可以忽略。后来,他结婚了,半年后,离了。这几年一直独身。

不是没有女人主动走近,但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

她看着他时,那种眼神,他再也没有在任何一双眼中看到过。

他曾经厌恶被她那样看着。

随着她的离开,这种厌恶没了。再后来,他有时会想起那双眼睛,但也仅此而已。

他从没有想过要找她。

既然走了,那就算了。

直到三个多月前,他收到那个盒子。

打开盒子的瞬间,他立刻就想起了她。

他一样一样看完所有的旧物,有些东西甚至已经记不起是何时丢的,因为并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扣子、录音笔、手签的写真、用坏的打火机、U盘……

那个蓝色的U盘,里头有三首曲子。

他仔细看过才发现那是他26岁时弹的曲子。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留着这个。

她明明听不见。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写真背后的字——

My Love.

……

苏钦没有说话,倪简也不想等他说话了。

“我想,Steven会招待你的,我先走了。”她大步走出门,从手袋里拿出伞,撑开,走进了雨雾中。

苏钦没有追出去。

他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Steven从他身后走来,叹了口气:“Jane太任性了,这德行一点没改。”

苏钦薄唇紧抿,过了一会,低声问:“她的先生怎么样?”

Steven一愣,迟疑了一会,说:“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

苏钦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会,问:“对她好么?”

Steven想了想,点头说:“对她倒是挺好。”

苏钦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没再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看得很清楚,她看着他时,不是那种眼神了。

她眼里已经没有他。

倪简坐上车,掏出手机,看到陆繁发来的信息。

“下雨了,你别来,我自己回去。”

倪简笑了,拨通号码,等显示通话中时贴着手机大声说:“待在那等我,别动。”

半个小时后,倪简下了车,撑着伞走到路边。

隔着厚重的雨幕,她看到站在棚下的人——她的男人。

他的摩托车停在棚下,他仍穿着那件墨绿色雨衣。

她一下子想到那天。

同样是五月,同样是这样的暴雨天。

他给她送书稿。那时,她在他身上看到苏钦的影子。

而现在,再也不是这样。

他就是他,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她全部的神魂都依傍于他。

大雨滂沱,倪简的脚全湿了。

她朝着他跑。

在这风雨之中,他是她的太阳。

陆繁看到了倪简,踏进雨里接她。

伞被捉住,下一秒手也被捉住,倪简喊他的名字,但雨声太大,一切都被盖过了。

陆繁拉着她跑到棚下,伞撤开,视线开阔了。

倪简的手冰凉,陆繁握着没放,另一只手抹掉她脸上的雨珠。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固执地冒着风雨赶来。他原本想要问她,但此刻看着她这样狼狈的样子,什么也顾不上问了,帮她擦完脸,又去看她的脚。

倪简穿的是软面的单鞋,里面全进了水。

“去屋里。”陆繁拉着她走。

到了门口,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倪简看看四周,外面两个棚子里都没人了,店门锁了,看来陆繁是最后一个,要不是她发短信,他一定就这样冒雨骑回去了。

陆繁开了门,把倪简拉进去。他开了灯,厅里亮起来。

这个大厅挺宽敞,摆着一排半新的摩托车,后头有个台球桌,耗子和许芸都喜欢玩这个,所以在这弄了一台。

再后头是洗手间、厨房和吃饭的小房间。

陆繁把倪简带到后面,从洗手间里找了条旧毛巾出来。

倪简坐在餐桌边,陆繁蹲下来,帮她脱掉鞋。

倪简没穿袜子,她的脚上都是水,本来就白的脚趾泡得更白了。

陆繁捏上去,一阵冰凉,他眉紧了紧,用毛巾包住她的脚擦干,又换另一只。

他做这事时,倪简一直看着他,从发顶到前额,再到眉眼鼻峰。

陆繁帮她擦好后,站起身,把毛巾搭到一旁的椅背上,然后把自己身上的雨衣脱下来。

倪简问:“这毛巾谁的?”

“我的。”陆繁把椅子拉近,坐在她旁边,“平常擦汗用的。”

倪简哦一声,看着他笑:“现在擦了我的脚,不能再擦汗了,明天带条新的来。”

陆繁:“没关系。”

倪简抬了抬眉,嘴边有笑,却不说话。

陆繁看了看她,开口说:“以后别这样,下雨天就别出门,淋湿了。”

倪简说:“我来接你,你不高兴?”

“不是。”

倪简说:“雨这么大,你打算怎么回去?”

陆繁没回答。

倪简扯扯嘴角,“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了**双脚,目光盯着脚尖,低声说,“我要不来,淋雨的就是你了。”

陆繁一顿,心被这话搓了一下,软得捧不起来。

倪简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怔了怔,然后笑起来。

“你怎么了?”

“没事。”陆繁摇摇头,望望她的脚,问:“冷么?”

倪简说:“不冷。”

“袜子没穿。”

倪简嗯一声,说:“我懒你也知道。”

“……”

过了会,陆繁说:“没吃饭吧?”

倪简摇头。

陆繁起身,站在房间门口看了看外面,雨依然很大,没有要停的趋势。

他走回来对倪简说:“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先做点吃的垫垫肚子。”

倪简:“我跟你去。”

“好,你等一下。”陆繁去卫生间里找了双粉色拖鞋过来。

“这是芸姐的吧?”倪简问。

陆繁点点头。

倪简穿上拖鞋,跟着陆繁去了厨房。

陆繁先打开橱柜看了看,里面只剩了一小把挂面,不够两个人吃。

倪简把冰箱打开,拉陆繁看。

冰箱里东西还不少。

耗子早上买了两把青菜,中午炒了一盘,还剩了一点,另外,还有半袋速冻饺子,底下一层有一袋没拆的味千拉面。

陆繁问倪简要吃哪个。

倪简看了看饺子,说:“吃这个吧,没吃过你煮的饺子。”

“这个跟面条差不多。”陆繁说,“这饺子是白菜的,不是肉馅。”

“没关系,恰好也不想吃肉。”

陆繁把青菜洗了,跟饺子放在一起煮,没多久香气就飘出来了。倪简原本没觉得饿,现在一闻倒是真饿了。

一共有十四个饺子,倪简吃完五个就吃不下了,把剩下的都倒给陆繁。

陆繁一点都没浪费,连汤都喝干净了。

收拾好锅碗,天已经黑下来了。

倪简走出去,站在檐下看外面。

暴雨如注,天上黑压压一片,像盖了个锅盖让人没来由的压抑紧张。

陆繁从后头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倪简转过头说:“看样子还要下很久,不行咱俩在这过夜吧。”

她指指摩托车后面的台球桌,半真半假地笑着,“我看那桌子挺大的,睡两个人足够了。”

陆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那张台球桌,也笑了。

“你要是能睡着的话,我没问题。”

“如果累了自然就能睡着了。”倪简神色未变,淡淡地说着,眼睛里却有一抹异光,不偏不倚地凝在陆繁脸上。

她的话听起来很纯洁普通,但她的眼神分明告诉他,她此刻在想的事情一点也不纯洁。

陆繁选择不接这话,他别开脸,微微抿了抿嘴唇。

倪简觉得挺扫兴,她以为这个话题断了,也不再说话,这时陆繁又突然转回来,说:“要不要打一会台球玩玩?”

倪简眨眨眼,挺意外:“你会?”

陆繁没正面回答,牵着她进去,把门关上,把最亮的那盏顶灯摁开。

然后,他找出球杆递给倪简。

这是个传统的中式八球台,倪简没打过这个,她以前跟梅映天玩的是斯诺克台球,但她玩得不多,技术也差。

陆繁已经把球摆放好。

倪简说:“没玩过这种,你来开球。”

陆繁接过开球杆,弯腰。

倪简看着他的姿势,有点惊讶。

她还来不及细看,他已经运杆发力。

一直到开球结束,倪简都没看球,光顾着看他了。

陆繁直起身看向倪简。

倪简说:“我不玩了,你自己玩,我要看你。”

陆繁:“……”

几杆下来,倪简眼睛都直了。她没看过陆繁这个样子。

陆繁放下杆,问她:“不试试?”

倪简摇头,盯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陆繁说:“高一。”

“后来呢?”

“没怎么玩过,到这来之后陪耗子打过几回。”

“高一啊……”

倪简歪着头想了想,感觉好遥远。他高一时,她还没上初中吧。

至于他高一之后发生的事,她听倪振平说过,但并不是很清楚,也从没问过他。

那些年,他们各自在天涯两端,彼此全无联系,并不知道对方在经历些什么,是快乐?是忧愁?是幸福?还是辛苦?甚至没有去想过这个。

倪简眉眼垂下,靠在台球桌上,许久没说话。

陆繁放下球杆,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

“怎么了?”他眉间打了个浅结,显露出他的担心。

倪简抬眼看着他,想笑,喉间却微微泛苦。

“陆繁。”她张嘴,喊了一声,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启口。

陆繁也不催促她,只是静静地望着。

他的目光异常温柔,像这夏夜的月光,令人莫名安心。

倪简沉默了一会,慢慢蓄满了力量。她捉住他的手,攥紧,缓声说:“那些年……是不是很辛苦?”

陆繁一顿,面色明显滞了滞。

倪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感觉到他的手僵了一下。

几秒后,陆繁的表情恢复如常,他深黑的眼有种无形的魔力。

他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她。

倪简挪不开眼,她以最大的耐心等待着。

半刻后,陆繁抿了抿嘴唇,微微一笑:“还好。”

倪简眼睛一酸,泪差点掉下。

分明是那样沉重的一段时光,他如此云淡风轻。

那年,他还没满十七岁。

正如倪振平所说,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已。

倪简不知还要再问什么,说什么。

这一瞬间,她又觉得自己很残忍。

不如不问。

但没想到,陆繁居然主动说了,他的表情仍是温淡的,甚至没有一点苦涩。

寥寥几句,说尽了那几年——

“我爸的事你知道吧,他在牢里受不了那种日子,自己选择了结束,后来我妈带我回来这里,她身体不好,病了两年,没熬过去。”

倪简嗯一声,不再问,也不再说。

她微微倾身,抱住了他的腰,脸埋进他怀里。

陆繁似乎知道她的心情,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们抱了很久。

倪简心里慢慢静下来。她从陆繁怀里抬起头。

他低头,轻轻吻她。

外面的雨仍在下。

倪简不由地想,没有他在的那些年,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如果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如果她没有在苏钦身上浪费那么多年,如果他们从最初就像此刻这样相爱……

然后,她在心里笑了。

幸好。

幸好又遇见了他。

雨停的时候快九点了。

倪简靠在墙边看陆繁收拾台球桌。

倪简说:“你听,外面还在下雨么?”

“好像没有了。”陆繁摇头,“我去看看。”

他转身走过去开了大厅的门,外面是黑暗的。

倪简看到他走进那片黑暗中,心里一跳,再一眨眼,他已经转身走回来。

“没下雨了。”陆繁说。

倪简点点头,“那我们回家吧。”

“好。”

雨后的夜晚干净清凉。路灯下,孤独的摩托车一路前行。

倪简趴在陆繁背上,夜风吹起她的衬衫,空气里弥漫的是绿叶和泥土的气息。

这感觉极好,有些不真实。

到小区门口,倪简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徘徊。

陆繁也认出那人。

他停下车,Steven 已经跑过来:“Jane!”

倪简没看他,对陆繁说:“骑到车库去。”

陆繁有点奇怪,但依着她的话发动了车,载着她从Steven面前过去了。

陆繁把摩托车停在车库,和倪简坐电梯直接上楼了。

进门没一会,外头传来敲门声。

倪简进了卫生间,陆繁过去把门开了。

Steven急匆匆地跑进来:“Jane,你听我说!”

转了一圈,没看到倪简,又问陆繁:“你老婆人呢?”

陆繁指指卫生间,说:“在洗澡。”

Steven松了一口气,到沙发边坐下,问陆繁:“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

陆繁回答:“没干什么。”

Steven不相信地瞅了瞅他,突然问:“你喜欢Jane?”

陆繁一愣,过了会,点头说:“喜欢。”

Steven啧了一声,有点困惑:“我说哥们,你老实说,她这么难搞的女人,你们怎么相处的?”

陆繁皱眉,他不喜欢Steven对倪简的评价。

“她挺好的。”陆繁说。

“好么?”

Steven摇头叹气,“我可不觉得,她这个人太难哄,偏偏我这么作死,又惹到她了,果然自作孽不可活啊。”

“你怎么惹到她了?”隔了几秒,陆繁突然问。

Steven叹了口气,很是愁苦:“这回真是错大了,明知道那是她心里一根刺,我干嘛要去戳,这个苏钦也是不厚道,他拍拍屁股走人,留这烂摊子给我,我这是图什么呢。”

一句话说完,Steven才意识到不对——

他好像搞错了倾诉对象哦。

Steven脸有点僵,呵呵了两声,见陆繁没什么明显反应,赶紧把话题带开了。

陆繁站了一会就进了厨房。

晚上倪简只吃了五个饺子,实在太少了点。

他从冰箱里拿出汤圆来煮。水烧开后,他把汤圆倒下去,这时听到客厅的声音。

倪简洗完澡出来了,Steven正在跟她认错。

陆繁没听到倪简的声音,从头到尾只有Steven在那喋喋不休地解释。

陆繁不知道倪简有没有在听。

锅里,汤圆已经胀起来了,一颗颗白滚滚的,在沸水里跳跃翻腾。

而此刻,他也好像其中的一颗,被放在水里颠簸着,一起一伏,落不着地。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不安什么。

她的心意,他已然知悉,且相信。

但这无法让他静下心。听到苏钦这个名字,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起那张黑白写真。

她写的字——My Love.

他终于听不下去,关掉灶头,把汤圆盛出来,端着碗出去。

倪简坐在沙发上擦头发,Steven坐在另一头。

陆繁把碗放到茶几上,倪简抬起眼,他们的目光对上。

倪简刚洗过澡,脸白得像嫩豆腐。

“吃一点。”陆繁说。

倪简说:“过来坐。”

陆繁绕过茶几,在她身边坐下。

Steven看着他们,眼神怨念。

倪简转过头,对Steven说:“这事过去了,你现在去睡觉,我会帮你订明早的机票。”

“什么?”Steven惊讶,“我还打算再待两……”

声音到这儿就落下去了,他看看陆繁,耸耸肩,“好啦,我明天走,不打扰你们恩爱。”

Steven去洗澡了。客厅里只剩下陆繁和倪简。

倪简随意绑起头发,端起碗,吃了一颗汤圆。

“好甜。”她抬头说,漆黑的眼睛直视着他。

陆繁怔了一下。

倪简舔舔唇,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陆繁没说话。

倪简仍看着她。她的目光直截了当,不躲闪,也不逃避。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但不知在熬什么。

过了一会,陆繁终于开口。

“你见过他了。”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对,我见过他了。”倪简爽快地承认。

陆繁却没了话。

倪简把碗放回茶几上,笔直的目光再次看向他。

“你在担心什么?”她一句戳中他的心。

对,他在担心。

陆繁突然抬了抬头。

“你说呢?”他的声音低且平静,表情也是冷定的,只有目光紧紧地锁着她,深不见底。

倪简没料到他丢回这么一句,她一下子倒落了下风。

这么一想,她又想笑,刚纠缠在一起时,她喜欢跟他较劲斗法,后来确定了心意,她没再这样,怎么现在又来了。

她摇摇头,声音软下来,问陆繁:“你是不是怕我旧情复燃,怕我红杏出墙?”

陆繁没料到她如此直白,不由一愣。

倪简看着他的表情,笑了起来。

陆繁不知她为什么笑。这时,倪简靠过来,说:“你这叫吃醋,知道么。”

陆繁目光一紧,接着又缓下来。

对,他这叫吃醋,他知道。

倪简正要再开口,却见他真的点了点头。

“我是在吃醋。”他坦白地说。

倪简有点儿震惊。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半晌,倪简搂住他的脖子:“你这醋吃错了。”

陆繁没吭声。

倪简说:“我如果真要红杏出墙,今晚就跟他走了,哪还会管你?更不会冒雨去接你,就让你被雨淋。”

陆繁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硬不起心,倪简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今天见到他,没什么感觉,只是记起以前,觉得挺可笑的。”

她说完这话,抬起头问:“你懂了么?”

陆繁点点头。

倪简摸摸他的脸,轻声说:“我是要跟你睡一辈子的,你不能老这样,有话你得跟我讲。”

陆繁看着她淡粉的唇瓣一启一翕,微微失神。

她说,她是要跟他睡一辈子的。

这话**裸,却像一个承诺,最直白,最原始。

于是,他不再惶然,抱紧了她。

几天假期过得飞快,Steven走后,陆繁修了几天车,陪了倪简一天,20号晚上回队里。

临走前,倪简送他到楼下。

他们现在隔得很近,倪简要过去看他也挺方便,所以不必依依不舍。

六月,天开始热起来,倪简的右手好了很多,已经可以握笔。她开始画新的故事。

到六月中,Steven发来行程,倪简看完后问了一下陆繁,果真跟他的假期重了,所以只能临走前去看看他。

她提前一天去逛街,给陆繁买了几件夏天的衣衫。

晚上十点钟,她在大院门口等陆繁。

现在这种天气,外面已经有蚊子了,倪简站了一会就被叮了好几下。

陆繁出来时,就看她在那转着圈打蚊子。

有点傻。

他却心疼。

陆繁跑过去,倪简停下来,挠挠手臂,拎起地上的袋子。

“你来了。”她把袋子递给他,“我给你买了衣服。”

陆繁接过袋子看了看说:“这么多。”

“不多,你慢慢穿。”

她一边说一边抓抓手臂,陆繁低头一看,她的右手臂都挠红了。

他帮她揉了揉。

“手好了?”他问。

“嗯,能画画了。”倪简说,“你宿舍里也有蚊子么?”

陆繁摇头:“很少。”

倪简哦一声,“那就好。”顿了一下,她把来意告诉他,“我要去台湾了,你这次放假就一个人住了。”

陆繁先是一愣,然后就想起了这回事,她上个月说过。

“好。”陆繁停了下,问,“什么时候回来?”

“一周吧。”倪简问,“你这个月忙么?”

“还好,我现在被安排在特勤队。”

“有什么不同么?”

陆繁没多说,只解释道:“有一点不同,这是市里新组建的一支特勤队,这个月在训练,所以不忙。”

倪简问:“那地点还在这边吧?”

“对,就在我们队里,后头新增了训练场。”

倪简放心了,没再多问。

在台湾的行程一共持续八天,结束后倪简去了趟北京,因为是肖敬的生日,程虹老早就提醒倪简回去参加。

倪简因为上次的事对程虹有点愧疚,也有点感激,所以这回都顺着她的意思来,给肖敬准备了礼物。

肖敬对待倪简的态度一向冷淡,这次更比先前差了不少,但倪简并不在意。

肖勤和肖勉也在。上次的事经过媒体渲染,对肖家也有点影响,倪简来之前就已做好了准备,到了现场果然不出意料地受到肖勤一番责备。

倪简淡淡地道了个歉,这样的态度令肖勤不满。

倪简结婚的事上次也一道被曝出来,她知道肖家这边肯定也听说了。

不过肖敬从始至终没说什么。

肖勤借着这个机会嘲讽奚落了几句。其他亲戚除了在背后议论也没敢当面提,毕竟程虹如今在肖家的地位已经稳固了,他们不看倪简,也要看程虹的脸。

反应最大的倒是肖老太太。

宴会结束后,倪简跟程虹回老宅看望肖老太太,免不了被训了一顿。

程虹也在场,但她什么都没说。

肖老太太训完话,程虹还递了杯茶上去。

倪简默默站着,始终没有说话。

肖老太太喝了口茶,又开始继续说:“我们肖家是什么身份,什么情况,你不晓得!你这样胡闹,丢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脸,这么大的事,你随随便便就交代出去了,家里大人的意思问都不问,哪有你这样的,不像话……”

程虹在一旁肃着脸朝倪简使眼色。

倪简看懂了,却没听她的。在这件事上,她不觉得有错,也不想认错。

嫁给陆繁,是她做过最正确的事。

倪简在北京停留两天,第一天听程虹的话在肖家老宅住下,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她没立刻买票回去,而是在外面又住了一天,她也没其他的事做,一个人瞎逛了逛,毕竟以前在这也住了好几年,从七岁到十三岁,虽然对这座皇城没多大感情,但记忆倒是有的。

晚上,她订好机票,下楼吃饭时,程虹来了。

母女俩在餐厅坐下。

倪简说:“我明天回去。”

程虹并不意外。

她看了倪简一眼,问:“票订了?”

倪简点头。

程虹沉默了一会。

倪简不知她在想什么。

过了几秒,程虹说:“在那边买房了?”

倪简愣了愣,转瞬就明白了。程虹要是有心想知道她的事,大概没有什么是查不到的。

倪简点点头:“买了。”

程虹又是一阵沉默。

倪简也不着急,等着她再开口。

半刻后,程虹打开手包,摸出一张卡放到倪简面前。

“收着吧。”

倪简微愕,低头看了一眼绿色的银行卡,说:“我有钱。”

她把卡推过去,半途被程虹按住。

“收着。”程虹又说了一遍。

倪简看着她。

程虹说:“无论我怎么干涉,你还是走到现在这一步,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你留着,不管怎样,你也得为以后打算,难道还真指望靠陆繁那么个工作养活你?”

“我不需要靠谁养活,我自己可以赚钱。”

“你这个收入稳定吗?你还真能画一辈子画,等你老了呢?等你的画卖不掉了呢?”

程虹目光严肃,“我给你的,你就收着,至少我现在还有这个能力给你,以后就说不定了。我原本指望你能融入肖家,那我也不用为你的将来发愁,但现在看来是没可能了,就算我想为你争点股份,老太太和肖勉那里都是过不去的,更别说其他的了。”

“那些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倪简说,“你不用为我操心这些,我自己挣的钱够我和陆繁花一辈子了。”

“你还真乐观。”程虹摇摇头,不想跟她多说,只道,“你已经够不听话了,这点小事都不能听话一次?”

“这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

“好了,你非要跟我吵架是么。”程虹揉揉眉心,“这么多年,我们也吵够了,很多事我也不想再跟你拗,事到如今,你的路要怎么走,我没精力也没耐心管了,你既然自己选定了,那就好好过日子,这些钱就当是我给你的嫁妆。”

程虹说完这番话就站起了身,最后对倪简嘱咐了一句:“明天小心点。”

程虹离开后,倪简一个人在餐厅坐了很久。

她想,或许她错了,程虹心里应该还是爱她的。只是,她们性格太像,骨子里却又有截然不同的东西,所以,她注定要辜负程虹的期望。

父母缘薄,显然已不能改变,那就随它去吧。

回来时,骄阳似火,倪简一头短发,穿着短袖T恤、热裤和夏款运动鞋。这身装束让她难得显出几分活力,梅映天远远看到她,差点没认出来。

倪简拖着箱子朝她跑,老远就喊:“小天!”

梅映天迈着长腿过去,拿过她手里的箱子,伸手摸她脑袋:“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倪简说:“剪了。”

梅映天长指弹她额头,“倪小姐,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倪简歪着头躲开,神色轻淡地说:“天太热,这样凉快,好看么?”

“丑。”

“哪里丑?”倪简伸手摸自己头顶,“我觉得挺好。”

梅映天皱眉说:“丑爆了,我打赌你老公都认不出来。”

倪简白她一眼:“那你输定了。”

吃完晚饭,梅映天待了一会就回去了,倪简洗了个澡,之后看了会电视,等到九点半,她从拖箱里拿出两大袋东西下了楼。

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消防大院。

倪简站在传达室外等到十点才给陆繁发短信。

短信发出去没多久,陆繁就跑出来了。

倪简正靠在墙上看手机,陆繁直接从门口跑出去。

倪简一抬头就看到他站在灯下往路上张望。

“陆繁!”倪简喊。

陆繁循声回头,看到她,怔了一下。

倪简又喊了一声,陆繁才跑过来。

“你没看到我?”倪简问。

陆繁看着她的脑袋:“你剪头发了?”

“嗯。”倪简点头,“你没认出来?”

陆繁没说话,伸手摸她的头发,摸了一会,摁着她的脑袋抱到怀里。

他的肩膀还是这样宽阔,胸膛也如从前一般坚硬。

他抱着她时,整个脑袋都埋在她肩上,双臂的力量重,却也轻,倪简觉得他好像要狠狠将她塞到心窝里,又好像怕压坏了她。

传达室的大叔伸着脖子朝窗外看。

过了一会,陆繁松开倪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回的。”

“怎么剪头发了?”

“想剪就剪了,好看么?”

“好看。”

倪简笑起来:“我知道你刚刚没认出我。”

陆繁没说话,灯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眼漆黑温柔。

倪简问:“很想我?”

陆繁点头。

“想。”他停了下,补一句,“很想。”

倪简又笑了一声,很愉悦。然后,她想起什么,弯腰提起地上的袋子:“给你带了吃的,麻薯和凤梨酥。”

陆繁接过来看了看,说:“没吃过。”

“台湾特产。”

陆繁说:“谢谢。”

“不客气。”倪简说完,踮脚亲了亲他的下颚。

陆繁一手搂住她的肩,低头把唇送过去。

倪简张嘴含住。

传达室的大叔乐呵呵地看着。

亲完之后,两人都没说话,互相看了一会,倪简说:“你进去吧,我回去了。”

“不用,就几步路。”

陆繁还是坚持把她送到路口。

分开时,倪简说:“我这个月要赶画稿了。”

陆繁点头,嘱咐道:“不要熬夜,也别老吃外卖,让余阿姨给你做饭。”

“嗯。”倪简都应了。

从六月底到七月中,倪简一直在赶新稿,这期间没出过门,日常用品都由余阿姨采买,一周和陆繁发几条短信联系一次。

按照以往的情况,陆繁应该是十六号放假。

倪简记得这事。

晚上,她正打算问陆繁,突然收到他的信息。

陆繁说临时要出警,假期推迟。

这种情况对消防员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倪简也清楚这个,没觉得有什么,给他回了一条,然后继续画画。

第二天一早,倪简收到一条信息,是余阿姨发来跟她请假的。

倪简回复了她,自己煮了汤圆吃,中午和晚上叫了外卖。

晚上,她给陆繁发信息,问他出警回来没,但一直到十一点都没有收到回信。

倪简只当他没看到,睡了一觉,等到第二天早上仍然没有回复。

倪简有点担心了。

她拨他的电话,从“正在拨号”直接跳到“通话结束”,这说明没打通,或许是被挂了,又或许是对方电话无法接通。

倪简想了一会,找到网页,搜了搜本地新闻网,浏览了一下,没有看到重大火灾之类的字眼。

她松了一口气,正要关掉,忽然瞥到右边那栏“全国在线”,看到第一条就顿住了。

她拇指移到那里,点开,从头到尾看完,又重看中间版块,发现“应急救援队”的字眼,她将整条新闻看完,快速点出新的搜索页,输入“岭安地震”,跳出一溜新闻,图文俱全。

倪简一条条点开,心缩到了喉咙管。

——触目惊心。

整整一个小时,倪简什么都没做,一直在翻网页,她搜到一个报道说华东区第一批救援队的503名消防官兵在十六号晚上七点集结,夜里已进入地震灾区参加救援。而岭安县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有过两次余震。

倪简放下手机就出了门。

她去了一趟消防大院,从传达室大叔那儿问了情况,确定陆繁所在的特勤队的确被抽调过去应急救援了。

震区灾情严重,通信受损很正常。倪简没再打电话。整个下午她一直开着电视,各个台都在报道灾区情况和救援进度。

倪简盯着屏幕上那些搜救队员。除了武警,还有一些人,他们穿着橙色的救援服,在废墟中奔走。

倪简紧捏的手指始终松不下来。

这种感觉她曾经经历过一次。

几年前的日本地震,梅映天正好在那,整整三天联系不上。倪简差点以为她没了,后来才知道梅映天居然在那边组织了一个志愿者救援小组,救了不少中国研修生。

半个小时后,收到回信——

刚上成安高速,去岭安。

二十号晚上,梅映天回来了。

这期间,倪简一直没联系上陆繁。

倪简在小区门口等梅映天。

除了梅映天,还有一对年轻男女,梅映天和他们说完话就分开了,朝倪简走来。

“小天。”

“上去再说。”梅映天看起来很疲惫。

上楼后,倪简才看到梅映天身上的衣服很脏,沾了很多泥。

倪简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走,得先筹好物资和药品。”梅映天捏了捏眉心,问倪简,“真要去?”

“嗯。”

梅映天说:“我劝你别去,那不好玩,你知道每天都有志愿者被劝返吗?就是你这样的,毫无经验,一不小心就成了累赘。”

顿了顿,她认真看着倪简,说:“你以前不会做这种事,不闻天下事才是你的风格。”

倪简沉默几秒,说:“陆繁也在那。”

梅映天一愣,隔了两秒,了然地扯扯唇:“如果是这个目的,我劝你别瞎折腾,你去了也不可能见到他,而且我们队也空不出位置给你,资源很有限。”

倪简说:“我吃得很少,我自己带着,不占用你们的补给,我跟大家一样做事,见不到就算了,不耽误正事,这样行么?”

梅映天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