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暖

春暖日长。三月的第一天,倪简睡到日头大好。

睁眼时,她在陆繁怀里。被窝里,他们光溜溜的身子贴在一起。

陆繁身上温暖,倪简在夜里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他全然接纳,一夜过去,他的手臂仍是拥抱的姿势。

昨晚睡得晚,又耗掉不少精力,陆繁也睡了很久,但他还是比倪简醒得早。

窗帘没拉,房间里很亮。

倪简揉揉眼睛,抬头,陆繁正在看着她。

她睡眼惺忪,他深目明亮。

“你醒了。”倪简抬手摸了摸他眉峰,突兀地夸赞道,“你眼睛真好看。”

陆繁表情没什么变化地说:“是么?”

倪简“嗯”一声:“没人说过么?”

“没有。”

倪简:“孙灵淑没说过?”

陆繁一顿,眉皱起。

倪简笑着看他。

陆繁没说话。过了一会,他伸手捏了捏倪简的脸,眉目也舒展开,他问:“你在想什么?”

倪简说:“没想什么,随便聊聊天儿。”顺道调侃他玩玩罢了。

陆繁有些无奈,叹口气,把她箍到怀里。胸口传来倪简瓮瓮的声音:“想闷死我么?”

陆繁松手,倪简从他怀里爬上来,喘口气,说:“今天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

“就躺着?”

陆繁摇头,“吃完饭我得去耗子那儿。”

倪简抬了抬眉,“哦”一声,说:“我都快忘了这个了,还要去修车么?”

陆繁点头。

倪简问:“你喜欢修车?”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我会做这个,放假就做做。”

“哦。”倪简问,“那你喜欢做消防吗?”

陆繁没有犹豫地点头:“喜欢。”

倪简看了他一会,说:“这阵子不是很累么,休息几天吧。”

陆繁说:“不累。”顿了顿,“好久没去了,不能这样。”

“耗子哥说你?”

“不是,不能这么懒着。”

倪简笑:“干嘛这么勤奋?”

陆繁看着她:“要多挣些钱。”

倪简一愣,看他两秒:“你现在缺钱?”

陆繁摇头。

倪简皱了皱眉,还要问什么,对上他的目光,突然就顿住了。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沉默了一会,倪简说:“陆繁,你就做你喜欢的事。”停了下,把话说完,“我什么都不需要,除了你。”

陆繁没有说话,倪简的脑袋又被他摁到胸口。

很久之后,倪简掐他的腰,陆繁松手。

倪简钻出来,贴着他下巴亲吻:“吃了饭跟你一起去耗子哥那儿。”

“你去干什么?”

“上次毁了酒席,还丢了烂摊子,都没去过。”

陆繁说:“不要紧。”

倪简摇头:“毕竟是你朋友,道个歉应该的。”

陆繁捏捏她的手,应了声“好”。

吃完饭,陆繁把衣服洗好晾好,带倪简去了耗子那儿。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小罗。

倪简从摩托车上下来,摘了头盔递给陆繁,走过去跟小罗打招呼,小罗脸上千变万化,最终张了张嘴,扭过头没搭理倪简。

陆繁走过来,喊了小罗一声,小罗扭回脸,别别扭扭地喊:“陆哥,你来了啊。”

目光又瞥到倪简,皱着眉毛纠结了一会,还是叫了一声“姐”。

倪简说了声“乖”,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大红苹果递给他:“给你吃。”

小罗心里忿忿。她这语气,跟哄小毛孩似的,他又不是三岁?

但碍于陆繁在这,小罗也不敢表露什么,他一向很敬重陆繁,不好下陆繁的脸子,只能憋着一口气接了倪简的苹果。

倪简笑着看向陆繁,径自往里走。

陆繁跟在她身后。

里面还有几个干活的人,陆繁一一打过招呼,带着倪简进去见耗子。

耗子看到倪简也很惊讶。除了惊讶,还有一点尴尬。

上次的事闹得挺糟,赵佑琛又是他的同学,耗子虽然被那些爆料震了一把,但心里对倪简还是有点歉疚。

赵佑琛那人嘴太欠了。

就算……就算那些都是真的,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说出来。

当然了,倪简也够彪悍的。

耗子心里啧啧两声,还是像没事人一样,主动招呼倪简。

倪简直截了当地道了个歉,倒把耗子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他冲陆繁挤眉弄眼,发现陆繁眼睛粘在倪简身上,看都没看他,只好作罢,打着哈哈对倪简说:“啊,不是什么事,过去了,过去了。”

倪简问:“赵佑琛没找你麻烦吧?”

“当然没有。”耗子摇头,“他那个人就是太冲动,嘴坏,我劝劝,他也就清醒了点,没怎么样,头还没好就被他老子叫回美国了,找啥麻烦呐,放心。”

陆繁在修车,倪简坐在棚子里看着。

他穿着蓝色的工作装,套着手套,拿着工具箱躺在大卡车底下,倪简只能看到他伸出来的脚。

他的鞋子挺旧了,鞋底磨得很平,已经没有任何印子。

倪简想起回国那天。她以为他是黑车司机,坐了他的车,他还收了一百块钱车费。

他们明明是青梅竹马,却谁也没认出谁。

她还因为画稿对他发火。

倪简又想起那本碎成纸片的画稿。那是他一张张粘起来的。

他说过,没读完高中,而那漫画里的单词没几个是高中词汇,不知他翻了多久辞典,才把那些都拼对。

倪简那时把碎纸给他,叫他拼,其实是带着恶意的。她心里在嘲讽他的无知和愚蠢,嘲讽他居然想出那么笨的办法。

想起那个咄咄逼人的自己,倪简有点厌恶。

她曾经那样欺负过他。

如果是现在,她宁愿不要画稿,也不要那么难为他。

陆繁从车下爬出来,看到倪简正在发呆。她坐在小板凳上,双腿并拢,人瘦瘦的一小只,裹在白色的羽绒服里,单薄得有点儿可怜。

陆繁拎着钳子走过去。

倪简抬起头。

陆繁说:“觉得无聊就进去跟兜兜一起看电视吧。”

兜兜是耗子的儿子,就是当初把倪简的画稿撕成雪片的那个熊孩子。

倪简摇头:“不想看电视,我看你就行。”

“……”

陆繁抿了抿嘴,略窘。

这不是他们两个人在,旁边还有其他人。邓刘也在修车,小罗就在隔壁棚子洗车,倪简的话他们都听到了。

邓刘闷头闷脑地看了一眼,咧着嘴笑了笑。

小罗就不同了,他瞥了倪简一眼,腹诽:这姑娘脸皮也不知道什么做的?这种被窝里说的话咋就这么蹦出来了?

小罗紧接着又想:这姑娘可真厉害,女的也喜欢,男的也喜欢,真是……真是太乱来了。可恶的是,陆哥还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看来病得不轻了。

中午吃饭时,小罗趁倪简去厨房帮许芸的空隙,偷偷拽着陆繁问:“陆哥,你跟她咋回事?真像耗子哥说的,你俩……那啥啥了?”

陆繁没回避,淡淡嗯了一声。

小罗抓耳挠腮,纠结半天,蹦出一句:“可是我、我觉得你跟她不合适!”

陆繁的目光投过来,问:“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

小罗很着急,压低声音说,“她看着就跟咱们不像,你们在一块我觉得很怪,她尤其怪,上次爬山她就跟我说过她喜欢找乐子,我看她好像在哄你……哄你陪她玩玩……”

小罗指了指胸口,“她没心没肺的,而且……而且她不是还喜欢女人么,你咋受得了?”

说到最后,小罗总结,“我看,她就是玩玩你。”

她就是玩玩你。

这话不只小罗一个人说过。

孙灵淑也说倪简只是玩玩他。

程虹也说过,倪简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找他只是为了赌气。

耗子没有说,但几次欲言又止,他能猜到耗子想说什么。

他们都这样想,都这样看倪简。

但陆繁知道,不是这样。

就算一开始是,现在也不是了。

陆繁只说了句“她没有”,没有多解释。倪简不在意这些误解,他也不在意。

下班时,陆繁载着倪简去逛超市。倪简没让余阿姨过来,既然陆繁在,那么做饭的事都由陆繁来,他们得买食材。

从超市出来,陆繁把购物袋放到前筐里,对倪简说:“要不要买点别的?”

倪简看了看袋子,问:“还差什么?”

“食材不差了。”陆繁看了看她,说,“你买点东西吧。”

“买什么?”倪简不明白。

陆繁说:“随便,你想买什么都行。”

倪简:“哦,那我没什么想买的。”

“……”

陆繁有点无语,顿了顿,说得更明白:“前两天发了点奖金,之前情人节我……”

他话没说完,倪简就明白了:“是要送我情人节礼物?”

陆繁点点头。

倪简大觉意外,愣了愣,伸手拍他:“闷骚。”

陆繁不明。

倪简笑:“想补过情人节,老实说啊,绕这么大圈子不嫌累。”

陆繁:“……”

倪简没理他,歪着头在想什么,几秒后,说:“看电影,行么。”

陆繁一愣。

倪简摊手:“要不你选?我没过过这个节,没经验。”

陆繁:“我也没过过。”

“……”

没什么好选的了。

他们在附近一家餐馆简单吃了晚饭,就去了电影院。

陆繁去买电影票,倪简跟过去看有什么电影。

她失聪多年,很少去电影院,算下来这么多年也就看过一两场。

看了看,一堆新电影,都是没见过的。

陆繁说:“你想看哪个?”

倪简看了半天,大部分片名都很文艺小清新,一看就是青春爱情片,只有一部看着像悬疑惊悚片。

倪简指了指:“这个吧,名字不错。”

陆繁一看,《杀死我》。

他愣了愣,本想问她确不确定,想起她画的漫画,就反应过来了。

她跟一般女孩不同。

这个片名倒像她的口味。

“行,就看这个。”

陆繁牵着她往入口走,经过甜品站,说:“买点喝的,还有吃的。”

倪简说:“我不要喝的,买个爆米花好了。”

陆繁过去买了大桶装的爆米花。

进了二号厅,找到位置,他们坐下了。

电影没一会就开始放映。

陆繁捧着爆米花,倪简伸手拿一颗,吃完再拿一颗。

她看电影比别人费力,得一直看着字幕,才能知道完整的剧情。她低头拿爆米花时,总有两句对白溜掉。

陆繁注意到了,拿了爆米花喂进她嘴里。

倪简起初不习惯,几粒一喂,也就习惯了,安心地享受陆繁的服务,一直吃到她不想吃。

国产恐怖片大部分靠噱头,这部《杀死我》也是如此,大腕云集,导演也有名,但剧情撑不起来,漏洞百出,倪简看了一小半就猜到结局了,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转头一看,陆繁倒是看得认认真真。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侧脸十分出挑,很俊。

倪简真心觉得这电影还没陆繁好看。

陆繁看到一半,察觉到倪简的目光,转头看她:“不好看?”

倪简努力辨认出他说的话,点点头。

陆繁还想说什么。

倪简说:“你看你的,我看你。”

“……”

陆繁又没话说了,他觉得这个电影其实还行,挺吸引人的。但是倪简的品味肯定比他高,这他是知道的。

想了想,他凑近:“要不……我们换个别的看?”

“不用。”倪简说,“你看完这个。”

陆繁不想一个人看电影,把她晾着。他伸手揽住她,让她的头靠在他肩上。

他微微侧头,在幽暗的灯光中亲吻她的唇。

倪简很快启口相迎。

后面的观影群众集体无语了。看恐怖片看成这样……也真是少见。

电影结束,已经八点半了。

陆繁牵着倪简走出影院。

他的摩托车停在不远处。

“在这等我。”陆繁说。

“好。”

陆繁去推车了,倪简站在门口看着他。

半分钟后,突然有两个身影占住了视线。

倪简微微一怔,朝前走了两步。

前面不远处,年轻的男孩女孩正往停车场走。

倪简觉得女孩的身影很熟。她仔细看了一会,发现那好像是倪珊。

这时,陆繁推着车过来了。

倪简指着那两个身影:“你看那,是不是倪珊?”

陆繁顺着倪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女孩的身形的确像倪珊,她身边还有个高高的男生,两人牵着手。

陆繁皱眉,侧头看倪简。

倪简正在看倪珊身边的人。那个男生她不陌生,上次在倪珊家附近的巷子碰见过一次。

倪简转过头说:“是她。”

陆繁说:“我去叫她。”

倪简:“没用,人家谈恋爱谈得正欢,你叫得来?”

“那怎么办?快九点了。”陆繁说,“这事倪叔恐怕不知道。”

倪简:“没法管,她不会听我们的。”

说话间,那两人已经上了车。

黑色保时捷从眼前驶过,倪简看了下车牌。

陆繁拿出手机。

倪简问:“干嘛?”

陆繁说:“他可能送倪珊回家了,我跟倪叔说一声。”

倪简没阻止。

电话接通,陆繁把情况说了,倪振平果然不知道,还以为倪珊在补习班上课。

挂掉电话,陆繁说:“倪叔知道了,让他处理吧。”

“他知道也没用,他狠不了心,小时候对我就这样,犯天大的错也舍不得罚。”

倪简说,“但我那时聪明啊,吃了亏就学乖。”倪珊嘛……呵呵。

上次吓成那样,居然还没吸取教训,没得说了。

陆繁还要说什么,倪简揉揉脸:“不说她了,我们回去吧。”

陆繁这个月假长,一边照顾倪简,一边修车挣钱。

这几天,倪简正在重新规划工作上的事。

前天,Steven发了邮件给她,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算是好消息,一年前在国际动漫节的版权交易展上,倪简有两部悬疑恐漫被中国国内的出版商看中,签了协议,现在已经制作完,这两天就要上市了。而且,其中一部签下影视改编协议的也将在近期投入制作。

Steven的意思是如果倪简打算留在国内,趁此机会拓展国内市场、累积人气很有必要,后期的宣传一定得配合。

倪简以前从不考虑这些,现在不同了,她要跟陆繁在一起,不打算再去其他地方,这些都成了必须想的事。

第二件事是个噩耗。

Steven决定回国发展了。

这意味着什么,倪简很清楚。Steven是个催稿狂魔,他要是回来了,很有可能天天从北京飞来催她。

倪简想想都头疼,她希望Steven晚点回来,但事与愿违,没过几天,梅映天发来信息,叫她做好迎接Steven的准备。

倪简算了算,Steven过来那天,正好是陆繁假期最后一天。

晚饭陆繁做了红烧鱼,倪简胃口大开,吃了一碗还添了两口。

倪简放下碗,陆繁看着她,说:“你也试试右手看看。”

倪简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无所谓似的,“不用,左手能用。”

她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右手永远不好也没关系似的。

陆繁受不了她这种态度,走过来亲自检查。他从她的手腕捏到手肘,问她有什么感觉。

倪简说:“感觉挺好。”

陆繁不接受这么潦草的答案,“挺好是什么意思?”

“不痛不痒,很舒服,你手法不错。”倪简眼里晃着笑意。

陆繁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倪简抬抬眼皮,认真了:“感觉挺正常,就是没什么力气,养了没到四十天呢,你别急。”

陆繁把她的袖子放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倪简看了看他,说:“你好像有话要说。”

陆繁点头。

“那你说吧,干嘛这么严肃?”

陆繁沉默了两秒,说:“上次开发区的事故电视台做了专题,要录采访,队里安排了休假的人去,有我。”

“哦。”

陆繁看着她。

倪简眨眨眼,“然后呢?”

陆繁:“是孙记者接待我们。”

倪简又哦一声,说:“那挺好,是熟人。”

陆繁额角跳了一下。

倪简神色淡淡,问:“你就要说这个?”

陆繁看了她一会,确定她没有生气,斟酌了一下才说:“你总爱乱想,我先跟你说清楚。”

倪简挑眉:“是说我乱吃醋?”

陆繁:“你没有吗?”

倪简看了他一会,忽然笑开:“你知道就好,别在外面撩骚。”

陆繁皱眉:“你又这样了。”

倪简的反应是不知悔改地笑了一声,然后凑过去亲他。

陆繁无奈,只能张开嘴任她欺负。

等倪简闹够了,陆繁才再开口。

“还有件事。”

“什么事?”倪简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有个出去集训学习的机会,队里把我也推荐了,20号要走。”

倪简:“去哪?”

“广州。”

“去多久?”

“一个月。”

“哦。”倪简点点头,“那你去吧。”

陆繁没应声,倪简看出他的表情有点不放心,说:“刚好我这个月也会很忙,你不去我还要担心没时间陪你。”

陆繁愣了愣,说:“又要赶稿了?你的手还没好。”

倪简说:“不赶稿,是宣传上的事,会有些活动要参加。”

陆繁的神情一瞬间变了。

“你要去……美国?”

他眼里有一丝慌乱,虽然极力掩饰,但倪简还是看到了。

她想起了上一次。

她去美国参加漫展,恰好又换了房子,丢了手机,杳无音信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后来听梅映天说,他等了她一个月。

不知他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个。

倪简握住陆繁的手:“我不去美国。”

陆繁的表情松下来。

倪简笑笑:“我就算去,也会很快回来。”

陆繁没说话。

倪简用力捏了下他的手指:“我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

她这话说得怪异,但陆繁没有心思计较这个。他问:“那你要去哪?先告诉我。”

“现在没定,最多就在上海、北京跑跑,不会更远了。”

陆繁点点头,没再问了。

第二天,陆繁去了电视台,倪简去找梅映天,下午,Steven到了,他们一道去外面吃饭,之后找个清吧坐了坐。

Steven是梅映天的校友,毕业后一直在美国工作,现在能下定决心回国,跟倪简有很大的关系。

倪简没交代过自己的私事,Steven并不知道陆繁的存在,乍然听说倪简结婚了,惊得一口酒喷了梅映天满脸,遭到一顿暴打。

“Are you kidding me?”Steven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天哪,Jane,那个Daniel苏呢?我以为你非他不嫁啊!”

话音刚落,梅映天撞他一肘子:“你脑子有洞?”

Steven一脸茫然:“所以……到底是谁这么厉害,居然能把Jane收服!”

梅映天转了下眸子,看向倪简。

倪简笑笑,没说话。

临走时,倪简说:“以后我都在国内,外面的一切活动都推了吧。”

Steven还要再追问,倪简已经对他摆摆手走了。

到门口时,被人撞了一下,倪简转头一看,是个年轻的女孩。

倪简的目光落到她旁边的男孩身上。

倪简对他不陌生,就在几天前见过他,那时他在倪珊身边。

女孩挽着男孩的手臂上了车,倪简收回视线。

她想起了倪振平。他们很久没见面了。

倪简看了下时间,离倪振平下班还有半小时,她招手拦了辆出租,去了供电所。

倪振平没料到倪简会来,在大门口看到倪简时,惊了惊,以为看错了。

倪简远远看到倪振平走过来,刚要喊,目光顿住不动了。

倪振平额头上肿了一块,脸上还有几块青紫。

倪简再一看,他走路好像有点跛。

倪简皱着眉走过去。

倪振平喊了声“小简”,问她怎么来了。

倪简没回答,目光上下扫了几眼,定在他脸上伤处。

“怎么回事?这伤怎么弄的?”

倪振平脸色不太自然,眼神躲闪:“哦,没什么事,一点小伤。”

“爸爸!”倪简语气冷了,“这不是小伤,我们去医院。”

“不用。”倪振平摆手,“小简,真不用,回家涂点药就成。”

倪简没听他的,叫了辆车,坚持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检查完,倪简脸沉得令人害怕。

“谁干的?”

倪振平不知道怎么说。

倪简平静一会,低声问:“爸爸,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没有,没什么麻烦。”倪振平否认。

倪简没耐心了,发了火:“你有没有当我是你闺女,这么大的事也要瞒我?你以为你这样我就能放心了?”

“小简……”倪振平无言以对,叹了口气,把事情说了。

倪简一言不发,手攥成了拳。

倪振平还说了些什么,她没心思关注,打断他的话:“我去拿药。”

拿好药,倪简没有立刻回去,她站在走廊给梅映天发短信。

把倪振平送走后,倪简去了梅映天说的地点,早就有人等在那里了。

郑宇拉开车门,倪珊从车里下来,郑宇刚要低头亲她,一伙人突然蹿过来,揪着他领子拖走。

倪珊骇了一跳,惊叫:“郑宇!”

郑宇正被几个男人摁在地上打。

倪珊吓坏了,几秒后反应过来,大声喊:“你们是谁?干嘛打人?你们别打他、别打他!”

见那些人没反应,她大喊郑宇的名字,又尖叫“救命”。

倪简下车,大步走过去,拽了倪珊一把。

倪珊回过头。

倪简一巴掌呼她脸上。

倪珊被打懵了,忘了哭,也忘了喊。

倪简没解气,紧接着又上来一耳光。

这一次力度小多了,但倪珊的脸已经红起来了。

倪简捏着右手腕咒骂了一句。

她打那第一下完全是本能逼迫,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用哪只手,且用力超乎预料的猛。

现在,这手大概要废了。

那边几个人仍没有收手,郑宇抱着头,在地上又滚又骂,但毫无还手之力。

倪珊哭叫,对着倪简疯喊:“你有病啊,你干嘛打人!你凭什么打人!”

她冲上去要打倪简,旁边两个男人立即上前制住她。

倪简盯着倪珊:“要不是怕爸爸心疼,我现在就打死你。”

她抬手指着郑宇,“真当他喜欢你?真以为你是灰姑娘?”

倪简哼笑一声,大步走到郑宇那边。

郑宇的手脚被几个男人按着,动弹不得。

倪简屈身,膝盖使劲摁在郑宇胸口,郑宇疼得叫出声。

倪简揪起他的衣领,将他脑袋拎得离了地。

“舒服吧?”

倪简盯着他肿起的脸,慢慢说道:“你再敢动我爸爸一下,我弄死你。”

回去时快九点,倪简右手腕痛得厉害,本来就快长好了,这下又折了。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立刻去趟医院,手机就突然震了。

倪简拿出来一看,是陆繁打来的电话。

倪简摁掉,正要回短信,看到好几条未读信息,都是陆繁发来的。

她回完信息,对开车的人说了公寓的地址。

下车时,看到了陆繁。

他站在小区门口的树下,光线暗淡,有一星红亮的火点。

他在抽烟。

看到倪简时,他拿烟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掐灭烟,阔步走了过来。

倪简关上车门,车开走了。

陆繁到了她身边。

倪简笑了笑:“在等我?”

陆繁点点头,牵起她。

倪简吸口气,跟着他往回走。她的右手有些颤。

上楼后,陆繁替她收了衣服毛巾,放进卫生间。

倪简坐在沙发上,脸微微泛白。

“你先洗。”她轻轻说,“我歇会儿。”

陆繁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很累?”

“嗯?”

陆繁:“脸色不太好。”

“哦。”倪简,“是有点。”

陆繁又看了她一会,抿了抿唇,声音低下:“要不……一起洗?”

倪简一愣,眼皮抬了抬。

陆繁表情不大自然:“洗完早点睡。”

倪简看着他别扭的样子,有点想笑。

“欲盖弥彰。”她说。

陆繁皱了皱眉,没吭声。

倪简笑了一声。如果换了其他时候,他这样提议,她一定欣然接受,但现在不行。

她的手太疼了,得歇会儿。

倪简摇了摇头,说:“我今天不想洗澡了。”

陆繁一愕,审视地看了倪简两秒。

他觉得她今天有点奇怪,不像她。

她最喜欢撩他,对那方面的事也热衷。按她以往的习惯,现在一定是抓着这个机会大肆调戏他。

但她没有。不只没有,她还拒绝了。

陆繁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倪简又催促他:“你快去洗吧。”

陆繁没说话,点了点头,起身去拿衣服了。

陆繁洗完澡,见倪简还在沙发上靠着,没换衣服,也没开电视。

她微闭着眼,脸色似乎更差了些。

陆繁一边擦头发,一边朝她看,过了两秒,他丢掉毛巾,走过去抱起她。

倪简睁开眼,笑了下:“好了?”

陆繁没应声,看着她说道:“去房里睡,这太冷了。”

说完,抱她往房间走。进了屋,倪简被放到**,陆繁帮她解大衣的扣子。

倪简咬了咬唇,问:“明早要回队里,是吧?”

陆繁没抬眼:“对。”

倪简望着他的唇,轻轻说:“几点走?”

“六点。”他已经解到最后一粒扣子。

这时,听到倪简说:“太早了,你起来会吵到我,要不你现在回去吧。”

陆繁动作一滞,抬起眼。

倪简平静地对他笑了一下。她的右手藏在大衣袖子里,这会儿已经动不了了。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的手又坏了。

他的假期结束了,他得归队,而且他就快要去广州学习,她讨厌成为他的后顾之忧。

但手实在太疼,倪简也不知道还能忍多久。

偏偏陆繁没动,坐在那儿使劲看她。

倪简有点急,勉强撑住脸上的笑意:“我要睡了,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点。”

陆繁微微僵硬的脸晦暗了。

她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她的样子不像生气,她一直笑着跟他说话,语气也温和,跟她以往发脾气时不像。但他也不确定,不知这是不是她不高兴的新表现。

陆繁认真回想他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让她不高兴的事。

但倪简已经熬不住了,额上开始冒虚汗。她怀疑腕骨这回是断彻底了。

倪简的脸越来越白,陆繁终于发现了不对。

“你怎么了?”他摸她的头,汗津津的,有点凉。

“没事。”倪简往后躲了躲,“我真的累了,你回去吧。”

陆繁怎么可能走。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他握着她的肩,不让她躲。

倪简疼得抽息,知道瞒不过去了。

她闭了闭眼。

“陆繁,我的手好像又断了。”

电梯在一楼没上来,陆繁嫌慢,不等了,背着倪简走楼梯。

倪简伏在他背上说:“我脚没断,你让我自己走。”

陆繁不理她。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的速度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没一会就到了楼下。

好在倪简住的地段好,出租车很多,打车没费力气。

到了医院,陆繁一路把倪简抱进急诊室。拍完片子,结果很快出来了:腕骨错位,肌腱断裂,神经严重损伤。

这种情况需要进行手术。

倪简从手术室出来,麻醉还没过去,人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

她的右手上了夹板。

有只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抚摸,掌心粗糙,但动作温柔。

倪简睁开眼。

“陆繁。”她喊他。

“我在。”

倪简对他笑笑,问:“几点了?”

“还早,没到三点。”

倪简松了口气。

还有三个小时。

“你上来睡一会。”

“不用,你接着睡。”

倪简坚持,“你上来。”

陆繁脱了外衣和鞋,睡进被子里。

倪简侧身,头埋入他肩窝,陆繁也侧过身,手揽住她。

倪简抬头,四目相对。

倪简说:“你闭上眼,好好睡。”

陆繁没闭眼,看了她两秒,轻轻摸她的脸庞。

“疼不疼?”

倪简摇头:“止痛针有用的。”

陆繁头点了下,不再问了。

他知道,她说话不老实。

五点多,天就有些亮了。

陆繁睁开眼,看了看怀里的人。

她闭着眼,呼吸均匀,白皙的脸庞没多少血色,唇瓣的粉色也淡了。

陆繁看了一会,唇贴近,碰了碰她的鼻尖。

倪简忽然睁开眼。

她在看他,眼神异常温柔。

陆繁微微一怔。

倪简说:“睡得不好吧?”

陆繁说:挺好。”

倪简看看窗外,头转回:“你是不是该走了?”

陆繁没吭声,只是看着她。

倪简笑笑:“我等下给余阿姨发信息,她会来照顾我。”

她说完,见他目光不动,还想再说,陆繁突然凑近,一手搂住她肩膀,头贴到她颈窝。

倪简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一刻,世界静谧安逸。

半刻后,陆繁退开,抬起头。

“两年。”他说:“倪简,你给我两年。”

消防队的受访者离开后,几个编导讨论了一下,孙灵淑跑湛江路中队比较多,跟队里熟,于是一部分补拍的任务交给了她。

过了几天,孙灵淑跟摄像跑了一趟,补拍完天都黑了。

陆繁他们还没有回来,听说是梧桐院那边一个小餐馆发生了煤气爆炸。

孙灵淑本想再等等,无奈摄像小哥一直催,只好回去了。

食堂里还剩了些饭菜,不是很好,看着就没胃口,但孙灵淑还是要了一点垫垫肚子。

她以前特别挑食,饭菜不好宁愿饿肚子也不吃。

后来认识了陆繁,这毛病才慢慢改了。

孙灵淑想起那段日子,嘴里的饭菜更加没有滋味。

他以前那么关心过她。

但现在……

他们就快跟路人差不多了。

想到这,孙灵淑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个女人。

倪简。

孙灵淑低声念了一遍,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紧。

她在想,为什么她还不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新鲜感三个月就该过了,她为什么还没腻?

只能说,陆繁的确有些能耐。

孙灵淑摇头苦笑了一下。他当然有能耐了,要不,他那样的条件,就算长得再好一些,她也不会真的考虑跟他过。

以平常眼光看,陆繁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了,没钱没势没学历,过着最普通的生活。跟他在一起不会有偶像剧里那些事。

但他身上有股奇异的力量。

这股力量曾经吸引了孙灵淑。她走近他,又离开他。

再回来时,那力量还在。

可是多了个倪简。

孙灵淑扒拉着盘子里的白菜,不想再吃了。

这时,身后有人喊她。

孙灵淑转过头,沈月拎着包小跑过来,在她面前坐下,从包里抽出一沓东西拍到桌上。

“孙姐,快看。”沈月声音里透着兴奋,“我特地赶过来给你看的。”

孙灵淑看了她一眼,低头翻了翻桌上的文件,脸色变了。

沈月笑眯眯地说:“怎么样,惊喜吧?Jane Ni居然是个聋子!”

孙灵淑没回答,神色震惊地翻到最后一张才抬头:“哪来的?”

沈月低头凑近,神秘兮兮地说道,“告诉你,有个大角色也在查这个人,都查到国外去了,这些都是他们那头挖出来的,不止潇潇她们收到了,各家娱记都有。”

孙灵淑皱眉:“哪个大角色?”

沈月摇头:“没透露。”

说完点点桌上的资料,指给孙灵淑看,“你看这,连这个钢琴家Daniel都扯进去了,还有还有,她妈妈是小三哎,而且她继父居然是肖敬,那可是排得进福布斯富豪榜的人,真没想到这么劲爆!”

沈月啧声不断,突然又啊一声,意识到声音过大又马上压低,对孙灵淑说:“最劲爆的是,她竟然已经结婚了,还是跟个男人,哎,不是说她是梅映天的女朋友吗?这关系乱得……简直了!”

孙灵淑一直没发表评论,她又将那些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正如沈月所说,里面的内容的确有爆点,挖得很深。甚至在最后那一部分,连陆繁都被扒了个干净。

有些事,连她都不知道。

孙灵淑看了好一会,微沉着脸问沈月:“这要什么时候发?”

“现在不发,过两周。”

沈月说,“前天那个电影上映了,梅映天客串的角色火了一把,照这趋势看,她人气还要上升,而且《逃》不是要开拍了么,就是根据倪简的漫画改编的,我猜对方是想等到那时候放这大招,这样才有话题度。”

孙灵淑皱了皱眉:“她在国内的名气根本没到这一步,回国也没多久,谁会这样设计她?

“谁知道呢?”

沈月不关心这个,一摊手,“上流人的世界,我们小老百姓怎么会懂,反正坐等他们开撕就是了。”

晚饭后,倪简收到Steven的邮件。

Steven已经升格为倪简的经纪人,这封邮件是告知她近期的行程。

倪简稍微瞥了两眼,松了口气。

下周一要去上海参加一场书迷交流会,然后周五参加《逃》的媒体见面会。

只要没有签售会就好。

自从十天前打了倪珊两巴掌,她的右手到现在还只是个摆设,画稿一直拖着,更别提签售了。

临睡前,陆繁的短信来了,仍然和以往一样,第一条先问她的手。

倪简给他回:比昨天好。

陆繁又叮嘱她要小心,不要再跌倒撞到之类的。

倪简看着那一长串,笑了笑,摁两个字过去:唐僧。

等了几秒,陆繁回了个问号过来。

他没懂这个梗。

如果他此刻在面前,一定是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然后她会拍拍他的脸,嘲讽他两句,再调戏一下。

倪简这么想着,一个人对着手机笑得哈哈的。

另一边,陆繁半晌没收到回音,心不安,又发了一条:说话。

她几乎想象得到他皱着眉摁手机的样子。

陆繁本来是坐在台阶上的,现在站了起来,莫名有些焦躁,又一次输入文字:你zai——

“在”字还没跳出来,手机突然震动。

有电话打进来。

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倪简。

陆繁心猛地一跳,随即接通电话。

倪简的声音隔着电话传进耳。

“陆繁。”

陆繁怔了怔。

这是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和面对面讲话有一点不同。

他下意识地张嘴喊她的名字,喊完才反应过来,她听不见。

她听不见,但她给他打了电话。

“陆繁。”倪简又喊一遍,然后她在那头笑了一声,说,“你听见我声音了吧。”

陆繁心定了,也笑:“嗯。”

那头,倪简已经自顾自地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听,我的手没什么,你不要记着这个。你要是方便,我经常讲电话给你听。”

我经常讲电话给你听。

陆繁垂在身侧的右手慢慢握起来。

如果一个听不见声音的人愿意给你打电话,如果她愿意在始终寂静的世界里对着冰冷沉默的话筒讲话……

陆繁闭上眼,靠到墙上。

听筒里,倪简平淡的声音像天籁。

她在说:“如果你不方便,就挂掉电话,这样我会知道。”

陆繁抿紧了唇。

如果她在面前,他会去抱她。

他一定会忍不住去抱她。

倪简又说了一些自己的事,然后说:“我说完了,挂了,你早点休息。”

“嗯。”等那头响起了短促的嘟嘟声,他才将手机从耳边拿开。

他的目光从楼道狭小的窗户望出去,黑夜无边。

她在千里之外。

默默站了一会,陆繁摸出烟盒,坐在楼梯上抽了一根烟。

他想起那天在医院。

他请她再给两年。

她说给他一辈子。

他吐了口烟,兀自笑了笑。片刻后,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划到相机。

往前翻了翻,只有三张照片,两张风景,一张人物。

他的手定在那张人物照上——

山峰青翠,她坐在崖边,乌黑的发丝很耀眼。

陆繁看了很久。

最后,将手机拿近,唇在屏幕上贴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