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结仇

当春天格外葱葱茏茏的时候,小城中心的鸡鹅行道地上、大会堂对面、自由市场旁边的空地上来了一个马戏团。陆义阳、“大头”叫上我和孙霞一起去看热闹。陆义阳还给我和孙霞带了刚从山上摘来的杜鹃花。

偌大的道地上搭起了一个白色的大帐篷,顶上竖着一圈广告画,画着人头蛇身的美女、双头怪胎,还有一个人将头塞进一只狮子的血盆大口之中……这些画面强烈地刺激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跑到帐篷外面,看到门口有一个戴着尖顶帽子、穿着黑色流苏马甲的侏儒正在卖门票,胖脸上一双鼓突出来的眼睛警觉地打量着我们,好像随时防备着我们乘隙而入。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围成一圈,从中传出阵阵锣鼓声和吆喝声。我们转身挤进人群里,看到原来正在耍猴戏。那猴子穿了一件红色的小背心,被一个黑瘦的男人驱使着,翻跟斗、鞠躬、讨钱,做得不好,一鞭子就会抽到它身上,痛得它“吱吱”直叫。我正看到出神,忽觉背后有动静,一回头,吓得叫了出来。原来一旁的木桩上竟栓了一只山羊,偷偷地把我放在身后的杜鹃花啃了个精光!它大概吃得太爽了,把嘴巴直往我手上凑过来,吓得我一把丢了杜鹃花。

“大头”见了,朝它踢了一脚,骂道:“畜生!”

山羊吃痛,“咩咩”大叫起来,一低头,拱着两只角就往“大头”身上顶。我们都没想到这山羊如此刚烈,吓得忙退到一边。这山羊一头冲进人群里,顶到一个人的屁股上,痛得那人尖叫一声,引得人们纷纷回头看究竟。不料这山羊的绳子栓得不牢,它受了尖叫声的刺激,竟往人堆里冲撞起来,人群一下子乱了,人们大叫着纷纷四散奔逃。陆义阳一把抓了我的手拔腿就跑,“大头”和孙霞紧跟着,我们四个一口气跑到马路对面才停下来,回头看见那黑瘦汉子和侏儒正手忙脚乱地扑捉那山羊,谁想它竟敏捷地钻了个空子,冲到马路上,撒开蹄子快跑起来。

我们四个远远地站在大会堂的门口,望着那只脾气暴躁的山羊“咩咩”大叫着越跑越远,那黑瘦汉子和侏儒“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手舞足蹈地叫着“回来!回来!”帐篷里又钻出来好几个人,跟着一起去捉山羊,沿着马路跑到自由市场后面去了。孙霞指着帐篷叫道:“你们看!”我们看见有几个人趁着门口无人把守,溜了进去。我们迟疑着是不是也去混水摸鱼一把,最后还是陆义阳说我们四个人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现,他们两个也就算了,我和孙霞跑不快,到时被抓住就惨了。因此只好作罢,只能远远观望着。道地上只剩下那只猴子,被栓在那根原先系着山羊的木桩上,团团地转着圈,上蹿下跳,激动地“吱吱”大叫,好像是在骂那不懂事的山羊一般。

作为这场事故的肇事者,“大头”已经恢复了平静。他遥遥望着那猴子,努了努嘴,说道:“我以前听我妈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孩子被人贩子拐去了,把刚剥下来的猴子皮给他套上,又把他舌头割了变作哑巴,让它耍猴戏赚钱,因为他其实是人,所以特别聪明,帮人贩子赚到了不少钱。有一天他们又外出表演,那猴子竟在人群中发现了他娘,他使劲地想要扑到他娘怀里去,眼睛里还流出眼泪,可是因为罩着猴子皮,他娘竟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了,只是觉得奇怪,这猴子怎见了她就发疯。到第二天,他娘才起了疑心,想起自己丢失了的孩子,跑去找他,哪里还有人影?”

这故事说得我头皮发麻,我指了那猴子说道:“那你去揭了它的皮看看?”

“大头”看我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还真信了!”

我气得举手就往他胳膊上打了一拳,他居然痛得“哇哇”大叫起来,倒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不安地看向陆义阳,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大头’这回没骗你,他是打架打的。”

那年春天的气候阴晴不定,时暖时寒,可以连着下好几天的雨,薄薄的春雨浸透衣衫,潮湿里带着冷意,让人不由地怀疑是“倒春寒”,可是太阳一出来,气温就直线上升,夜晚都盖不住被子,闷出一身的汗臭味。

许是天气太过捉摸不定,人的情绪也变得震**起来。春天里,学校里多了好几起打架事件,几乎每周一早上的全校大会,都会听到教务主任扯着嗓门喊出几个名字,那深恶痛绝的程度,真好似恨不能最后来一句“拉出去枪毙”。

陆义阳和“大头”的名字也多次随着教务主任满嘴喷溅的白沫,经由那只“嘶嘶”作响的话筒,飘**在操场上肃然而立的我们的头顶。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夏威。

有一个晚上,王阿姨愁苦着脸来敲门,问我们借红药水。我跟着她过去,看见陆义阳抱着一只枕头趴在沙发上,裤子被扒下来,露出半个青紫的屁股。他见了我,马上伸手拉上裤子,同时慌张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摇了摇手里的红药水,跟着王阿姨站到他身边,沙发边上的小凳子上,一只500ml大棕瓶里的红药水已被用得见了底。王阿姨动手去扒下他的裤子,他一只手紧抓着不放:“妈,哎,妈!”

王阿姨使劲地拉,恨恨地道:“你现在知道难为情了?打架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难为情?天天打架,天天惹事,天天叫我们上学校,你把我们的脸都给丢光了!”

陆义阳求饶:“妈,妈!”一边眼睛睃着我,不好意思露出屁股来。

我心里好笑,脸上却是一副严肃、单纯、关切的样子,站在旁边就是不走,好像完全不知道他为啥难为情一样。

王阿姨道:“你怕什么?你以为人家小雪没见过?你要真知道难为情,我就阿弥陀佛了!”手上一使劲,一把拉下了他的裤子。陆义阳“唉哟”大叫一声,两边屁股紧张地一夹、绷紧,随后放弃了所有挣扎,像昏死了过去一般浑身瘫软,只是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

我一看见那只屁股,惊讶得“啊”了一声。我是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屁股开花”,大片青紫当中,有好几个皮开肉绽的小伤口。

王阿姨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小雪,你看看,这都伤成什么样子了?哪个浑蛋下手这么狠?你既然打不过人家,还打个屁啊?”

我打开红药水瓶的盖子,用棉签蘸了红药水,递给王阿姨。王阿姨眼里泪花闪闪地,小心地涂抹上去。陆义阳痛得浑身一抽一抽的,嘴里直嘘气。不要说他了,我光看看都觉得很痛。

王阿姨涂好红药水走开了,我随手拿了一本书,给他扇着屁股,小声问道:“很痛吧?”

他转过头,露出脸努力对我笑了一笑,道:“不痛。”眉头却是紧皱着,两颊也跟屁股一样是紧绷着的。

我问道:“是夏威吧?”

他点点头,道:“这孙子,太阴了!总有一天,我要……”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王阿姨嚷嚷着走了过来,“你苦头还没吃够是吧?还想打架是吧?”说着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痛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我劝他道:“你别打架了,你再打架王阿姨都要心疼死了!”

“我心疼个啥?”王阿姨叫道,“要我说,这都是他自作自受!”她又掀起他的衣服,给我看,“给小雪看看,这身上多少伤!再这样下去,你还没进监狱,就被人打死了!”

我看着陆义阳背上的青紫和涂了红药水的结痂了的伤口,正想说什么,就听见窗外响起陆叔叔和人打招呼的声音:“哎,回来了。”

王阿姨马上叫道:“快!快!”说着就让我帮忙,一起动手把沙发上的陆义阳搀扶起来,扶到房间里躺下,出来关了门,又很快地把红药水瓶和棉签什么的藏了起来。

陆叔叔在门口用力跺了跺鞋上的泥,又把喉咙里的痰都咳净了,这时开门进来,见了我招呼道:“小雪在啊!”

我瞄见王阿姨在边上跟我使了个眼色,就说道:“我来问陆义阳借本书。”说着就往门口走。

陆叔叔问道:“那臭小子呢?今天没惹事吧?”

王阿姨忙说道:“在做作业呢,别打扰他,你先去洗把脸……”

回到家里,我接着做数学作业,心里却总是惦记着陆义阳的伤,想到王阿姨说的“再这样下去,你还没进监狱,就被人打死了!”我考虑着,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劝劝陆义阳,不要再和夏威打架了。我要告诉他,在我心里,他和夏威那种人是不一样的。

天气渐渐热起来,小张叔叔拿了好几台“鸿运扇”来,我这才知道他在乡下开了一爿小小的家电厂。这些方方正正的、像是装在一个塑料扁盒子里的电风扇可以随意放置,晚上还能放在床脚吹风散热,非常方便。妈妈也送了王阿姨一台,王阿姨很是欢喜。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什么台灯啦、电热板啦、电手炉啦的小家电。不过这些小家电往往没用多久就坏了,不是不动了就是零件脱落了,实在比不上国产大品牌的质量。

学校里新发了夏季校服,男生是短袖白衬衣和蓝色短裤,女生的比男生的要多点花头,短袖白衬衣是阔边方领的,还镶了两条蓝色细带,下面则是蓝色及膝裙,质量虽然一般,但看上去是很活泼清爽的。

“六一”儿童节前的一天,学校举办诗歌朗诵会,班主任要求大家都穿上校服参加。我们班得了全校第二名,大家都很高兴,班主任大大表扬了我们一番。朗诵会结束,提前放学,我和孙霞回家路上,还在兴奋地说着比赛的情况,对其他班级的表现评头论足一番。

正说得起劲,忽然眼前蹿出三个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疑惑着抬头,登时吓得心头一凛——带头的正是那个夏威。

他歪着脑袋,斜着一双三角眼盯着我瞧,瞧得我心里直发毛。我想着我可没有得罪过他,怕他做什么,便壮着胆问道:“你想干什么?”可是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有些发起抖来。

他歪着嘴一笑,道:“你就是陆义阳的那个小娘们儿?”

我一听,心里大叫不好,知道他是跟陆义阳结了仇,报复到我身上来了。孙霞紧紧拉着我的手,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紧张地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是弄堂里最偏僻的地段,而此时又还没到下班时间,很少会有人经过。

我的脸色变了,却还是嘴硬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心里只祈祷着,快点来人,快点来人。

“嘿嘿,”夏威干笑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嘴巴不干净?来,给老子亲一下,帮我干净干净!”说着就伸出一根食指往我的下巴上一撩。

我又羞又气,又是害怕,大哭起来,骂道:“流氓!”

孙霞哆嗦着骂道:“你别动手动脚的!我要告诉老师!”

夏威和那两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我们挤眉弄眼地说道:“你去告诉老师呀!明天学校里都会知道,你被我们亲过了!”

“你!”我气得大骂道,“你这个下作胚!你迟早要进监狱,被人打死!”

夏威的脸一下变了,他“呸”地啐了我一口,恨道:“你咒我是吧?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他猛地伸手抓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扯。我毫无防备,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跪倒在地上。我拼命地用手护着自己的头发,痛得“哇哇”大哭大叫起来。要不是孙霞紧紧拉着我,我早被拖得躺倒在地上了。

“脱!脱了她的裙子!”夏威叫道。

两个男生赶紧上来动手扯我的裙子。孙霞拼了命地去推开他们,不让他们靠近我,可是她哪里斗得过他们呢?她身上挨了好几下拳脚,手臂上还被抓出血来。她嘶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那两个男生使劲抓住我的腿,动手去扯我的裙子,好在那裙子是扣纽扣的,不是松紧带的,一下子拉不下来。

我的头脸、身上全脏了,沾满了灰和土,白衬衣变成了灰衬衣,我的鞋子早就被踢飞了,连袜子也被拉扯掉了。我奋力挣扎着,脑子里只想到:陆义阳,陆义阳怎么还不来?!我叫起来:“陆义阳!我叫陆义阳打死你!”

“脱!把她短裤都脱了!”夏威受了刺激一般,疯狂地叫道。

我顾不上撕扯头发的疼痛,在地上癫狂起来,双脚乱蹬乱踢。

孙霞扑上去阻止他们,却被猛地一推,“唉哟”大叫一声,一屁股摔到墙角边上。

我的脑子里跳出两个字:“完了!”

突然的,“啊”的一声怒吼,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然后,隔着散落的凌乱的头发,我看见有一个人影不顾一切地撞了上来,对着那两个男生又抓又打。那两个男生招架不住,嘴里大叫着:“疯子!疯子来了!”转身就跑。夏威放开我,跟着他们就跑了个没影。

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她,那个女疯子,大气不敢喘一口。只见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啊啊”大叫着,双手在半空中拼命地舞动着。她身上穿着不合时宜、不合尺寸的破夹克,一个个破洞中露出脏污的皮肉。一双男式的大头皮鞋,开了口子,像拖鞋一样套在脚上。

我惊恐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想对我做什么,浑身一阵一阵发颤。她“啊啊”叫了一阵,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双手叉腰,转身,低下头看着我。我这才发现,惊讶得发现——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身,朝弄堂的另一头走去,脚步是沉重的,蹒跚的,嘴里却“哼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孙霞把我的鞋子找了过来,帮我穿上,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催促道:“走吧,快走吧。”我们怕夏威又回过头来,忙连滚带爬地回家去了。

我被欺负的事情在家里炸开了锅。妈妈气得直掉眼泪,说绝不原谅那帮下作的小鬼。小张叔叔也赶了过来,跟妈妈商量要去找校长反映。我只知道在房间里哭,忽然听到外面吵成一片,妈妈和小张叔叔都赶了出去。我听见陆义阳大叫着:“我要剁了那狗娘养的!”

王阿姨高声哭道:“你杀了他,你自己也没命了哇!”

我冲出去,看见王阿姨、妈妈、小张叔叔三个人团团围住陆义阳,正试图从他手上夺下菜刀。陆义阳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咬着牙,奋力挣扎着,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说什么就是不肯松手。

我哭着叫道:“你这样子,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陆义阳一愣,趁他这一愣的功夫,小张叔叔从他手上夺下了菜刀。王阿姨狠狠打了他一下,骂道:“你是要气死我呀!”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道:“义阳,你先回去,我会和小张叔叔去要个说法的。”

陆义阳看着我,没动。我抹着眼泪,转身跑了进去。

晚上,妈妈和小张叔叔去找校长,王阿姨和陆义阳在家里陪着我。我已经洗了澡在**躺下了,王阿姨坐在床边,剥了香蕉喂我吃,一边跟我说着:“小雪,幸好你今天没事,你要有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你妈妈交待啊!”她红了眼圈,又是愧疚又是恼怒地说道,“这都是陆义阳惹的事!是我平时欠管教了!”

“王阿姨,”我说道,“不关陆义阳的事。”

“小雪,阿姨知道你懂事,”王阿姨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再不管教他,就会害了他,害了别人,我,我……”

“今天的事情,就不要跟陆叔叔说了。”我说道,知道陆叔叔今天值班,没有回来。

“小雪……”王阿姨看着我,眼泪汪汪的,“你要真有什么事,我肯定是会让我们义阳负责的!”

“王阿姨!”我叫道,心里想着,这叫什么话……

“妈,小雪,”陆义阳走了进来,“我削了苹果。”他端着一个盘子,上面都是削好切成块的苹果,还插上了牙签。

王阿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长叹了一声,走了出去。

我刚吃了一根香蕉,实在吃不下了,可是看见陆义阳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又怕不吃伤了他的心,只好硬撑着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嚼着。

“小雪,你放心。”他咬着嘴唇说道。

我忙放下牙签,皱了眉头,跟他说道:“陆义阳,别去找夏威。”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坐直了,说道:“你能怎么样?陆义阳,你要知道,你跟他是不一样的!”

陆义阳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我,在昏暗的台灯光下,他的眼睛仍是亮得有些不一样,那深褐色的瞳仁当中,映着一个我。

学校最终决定对夏威和那两个男生进行留校察看。这是他父母反复求告的结果。他父母不仅跑校长家、跑教委,还跑到我家里来赔礼道歉。据说他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他,打得他差点耳膜穿孔。得了这一次教训,夏威确实消停了一段时间。少了这个头号顽劣分子作恶,学校里着实清静了不少。

日子继续一天一天往前走。然而午夜梦回,我总是想起那个女疯子,想起她的大肚子,想起她蹒跚迟重的背影。我的心里,便像下过了一场雨般,潮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