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流感、清明节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没有等来翘首以盼的大雪。在过山车似的几阵忽冷忽热之后,冬天留下了一场肆虐的流感,大摇大摆地远去了。

我和陆义阳都患上了流感。起初是我,在一个早晨迟迟爬不起来,闹钟响了好久,我却连从被窝里伸出手摁掉它都懒殆动,只觉得浑身无力、嗜睡。上课的时候,我的喉咙开始火烧火燎地痛,像是藏了一块火炭烧灼着咽喉内壁,两只鼻孔“呼噜呼噜”地好似拉风箱,每一次呼吸都是又沉重又火热,而脑袋更是沉得直接贴到了肩膀上。到了晚上,我发起高烧,迷糊中听见妈妈跑了出去敲隔壁的门,那天不巧碰到陆叔叔值班,她又跑到弄堂口的小店里去打电话,很快,小张叔叔骑着自行车急急赶来。妈妈用厚毯子把我裹了,扶着我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带着我去医院挂急诊。

县人民医院的急诊部里灯火通明,人满为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医院里竟比菜市场还热闹,叫嚷声、说话声、哭闹声……在我耳边“哐哐”作响。我们找不到坐的地方,不要说诊疗室、输液室,就连走廊上、楼梯口都挤满了人,好多人只能坐在地上。妈妈和小张叔叔轮番抱着我,或是背着我,我烧得浑身乏力,像一只软塌塌的布口袋被他们换来换去。一个胖护士在大发脾气,说她累得腰都快断了,而病人竟不晓得体谅她,只知道催她快点快点。

一直到快十点的时候,才轮到我。我从妈妈怀里看见那个女医生,整张脸因缺氧而烧得通红,神情高度紧张而又极度疲惫,充斥着长时间超负荷工作以后的、接近临界点一般的神经质,一只手在病历本上如抽筋一般地写着字。她飞快地给我量体温、压喉咙、听心跳,然后开单、下药,然后“下一位”——无止无尽的“下一位”。

在我打吊针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一个小婴孩,大哭着,试图用手去拔掉插在他额角上的吊针,被他妈妈几次三番地把手捉住了。他妈妈无法,只好撩起自己的毛衣,众目睽睽下掏出一只肥白硕大的奶子,将**塞进他的嘴里,这才好不容易使他安静下来。

小婴孩吃饱了奶,很快睡了过去。我在妈妈的怀里也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觉得好像是护士给我换盐水瓶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竟发现抱着我的是一个宽厚的怀抱,温暖的,沉稳的,紧紧把我抱住了,我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只有着青色胡茬的下巴……“爸爸!”我叫道。眼前很快又模糊了,可是心里却是那么踏实、开心,就像小时候每次生病的时候被爸爸抱着。“爸爸……”我叫着,很快又陷入昏睡。

就在那个夜里,我们亲眼见到并亲身经历了这场流感给小城带来的冲击。据说流感夺去了十几号人的生命。在流感肆虐之后,又流言四起,而流传得最广泛的说法,是说流感病毒是由一个外地人带来的,这使得小城里悄悄弥漫着一股警觉又排外的情绪。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路上看到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都要侧目而视。好在我在发了五天高烧以后,逐渐恢复了正常的体温。

在我发着高烧的那几天里,我时常会看到爸爸,他有时是在我身边静静地坐着,有时是在我的床头走来走去,有时和妈妈悄悄地说着什么……可是每当我醒来,我发现我的身边只有妈妈和小张叔叔。我告诉妈妈说,我看到了爸爸。妈妈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她是不信的。可是我确信,爸爸一定来过,他知道我生病了,所以回来看我,陪我,守护我。这个念头就像阳光一样照进我虚弱晦暗的身心里,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他,至少还可以像拥抱梦一样地拥抱他。

到了第五天,燃烧在我体内的那团邪火慢慢熄灭了,我感觉到说不出来的轻松,就像身体被放空了、随时随地都能迎风起舞一般。喝白粥的时候能够觉出那粥的滋味,是寡淡里带着些甜味了。

在我发高烧的时候,孙霞戴着口罩给我送来了作业。王阿姨和陆义阳也来看过我,陆义阳还给我带了一本书,《马克•吐温小说集》。而我只从眼皮缝里头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们一眼。等我能够起床的时候,听说陆义阳病倒了,已经在家里发了两天高烧。后来陆义阳告诉我说,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打吊针。而听王阿姨说,他竟然像小屁孩一样,被吓哭了。

当我们都痊愈的时候,春天已经使无数草籽从泥土里钻出了嫩芽。陆叔叔给院子里的花圃除了草,松了土,却没有种什么花,而是非常实际地种上了丝瓜和黄瓜。而我望着自家院子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颗南瓜已经深深地扎下根来,发出了芽。

有一天陆叔叔带着陆义阳去他厂子后面的那块野地上,摘了一竹篮子的马兰头。王阿姨分了一淘萝给我们,又让他送一些去给老阿婆。我拿着一根陆义阳用挂历纸做的风车,跟在他后面跑,让春风把纸风车吹得“骨碌骨碌”直转。

那只陶瓮静静地立在门口,而小竹椅空着。我们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暗沉沉的屋子中央,一把竹椅子上,坐着一个怀抱小孩子的妇女。她嘴里发着“哦哦”声,膝盖有节奏地抖动着,哄着怀里大哭不止的小孩子,同时一只手抓着小孩子一根白白胖胖的手腕,伸向老阿婆。而老阿婆的背是更加佝偻了,她俯身认真地抓着小孩子的手,将一根红绳仔仔细细、一圈一圈地缠绕到他的手指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天化罡,地化煞,霹雳将军在我前,雷公在我后,头上火光,脚踏火光万丈深,逢山山来,逢海海来,长生不言,五六九者,奉请张天师尊神,速速上坛……”

我们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老阿婆又拿了一只黄铜铃铛,摇晃着在小孩子头上转了几匝。那小孩子的注意力被这铃铛吸引了,停止了哭泣,挥舞着两只小手想要去抓住铃铛。老阿婆忙乱地避开两只乱抓乱打的小手,加快速度转了转,就把铃铛藏在了身后。又转身去香炉那边,用一张四方的小红纸包了一包香灰,递给那个妇女,嘱她放在孩子的枕头底下。那妇女恭恭敬敬地接过,连连道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塞到老阿婆的手里。

妇女抱着孩子从门口出来,拍着他的屁股说道:“乖宝宝,这下晚上不要哭了噢!”

我们忍不住跨过门槛,第一次走了进去,还是白天,朝南、朝东都有木窗,透进来一束束飞舞着无数尘埃的光线,除此之外,屋子里阴得好像提前入了夜一般。春天才刚开始,狭小的硬板**已经支起了一顶发黑的蚊帐,让人怀疑那蚊帐从来没有拆下来洗过。柜子、桌子都掉了漆,虽然雕了花、嵌了白色的母贝,看得出以前应该还值几个钱,但终究是破旧不堪,丢到大街上也没人要的了。屋子里到处是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沉郁的气息,衰朽的气息,令我们有些透不过气来。只有浮动着的微微有些刺鼻的香灰味儿,稍许挽救了我们的鼻子,更让我们觉得,在这暮气沉沉之中,也还是有人的祈愿和希望的。那放在窗台下的一尊披着红布的观世音菩萨瓷像,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亮点。

老阿婆转过身来看我们,干瘪的嘴唇露出笑意:“哦,是你们两个呀!”

陆义阳把一淘萝的马兰头放到桌子上,道:“新摘的马兰头。”

老阿婆双手合十,眼睛眯成一条深深的皱纹:“谢谢!谢谢!”

那天晚上,妈妈择净了马兰头,用开水淖过,和香干一起切成细丁,放上少许盐,搅拌均匀了,再浇上半勺香麻油,做了一道马兰头拌香干。

那是春天里最让人念念不忘的美味。

清明节转眼而至。妈妈提前去老阿婆那里买了红烛、香和锡箔纸。每天吃了晚饭,我和妈妈就坐在桌边,一张一张叠着给爸爸的银元宝,很快桌子上就会堆起小山样的一堆。我好奇爸爸会用它们买什么呢?酒?饭菜?衣服?日用品?……他在那个世界里此刻正做些什么呢?是否也像我和妈妈想念他一般地想念着我们?

清明节那天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小张叔叔穿了雨披,用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我和妈妈,去郊外给爸爸上坟。我整个人被罩在小张叔叔的雨披里,呼吸着浓浓的橡胶味儿,看见脚下的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深黑色的沥青路面渐渐变成黄褐色泥泞的土路,我听到雨点打在雨披上淅淅沥沥作响。

那时候小城里还没有公墓,人们只有把坟墓做在郊外的荒山野地。爸爸的坟是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丘上。我们在山脚下了车,妈妈撑了伞,牵了我的手,跟在提着一袋子祭品的小张叔叔后面,一路爬上被雨水浸得格外泥泞的山路。路两边全是一座一座阴冷无声的坟包。因为是清明,来上坟的人很多,那山路被踩得愈发稀烂滑湿,没走几步,我的裤子上就已溅满了泥点子。

我们找到了爸爸的坟,去年冬至我们也曾来过,至今不过四个多月,野草已经蹿得比我还高。小张叔叔冒着雨动手拔除了一些。妈妈把伞递到我手上,她就在伞下拿出准备好的几样糕点和水果,用小碟子装了,在爸爸的墓碑前一溜排开。小张叔叔帮忙,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拿烛台插上了,再把香在烛火上点着了,一人分了三支。我把伞轻轻丢开,冒着雨给爸爸上香,就在这时,我听见不知从何处陡然地传来一声哭声,那么悲怆,那么幽长,就好像是从我心里钻出来的一样。我想起前不久生病时看到爸爸,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对着我笑的时候,脸颊上那两条深深的笑意纹就会**漾开去。他坐在我床头看着我的时候,还会冷不丁打一个酒嗝,冒出来的酒气熏得我直捂住口鼻……他明明还在,明明从未离开过我们……我盯着眼前这座冰冷的墓碑,只是不能相信,这就是爸爸从今往后的归宿了。

小张叔叔开始点燃那一堆一堆的,我们亲手折叠的银元宝。妈妈抱住了我,我抬头,看见她发红的眼睛,轻轻地对她说道:“妈妈,那天爸爸真的来看我了。”妈妈的脸颊微微**了一下,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些银元宝黑色的灰烬,似是随着它们在风中纷扬开来。我感觉到,她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那天回到家里,陆叔叔又送来了刚摘的野艾青。妈妈重新整理了情绪,洗了手,围了围裙,进了厨房,开始动手做青团。她把煮熟的艾青叶子捣烂了,揉进米粉里,搓成绿色的团子,舀入豆沙或者黑芝麻粉作馅,然后在洗好的米粒里滚上一滚,使团子均匀地沾上米粒。妈妈蒸了好几锅,让小张叔叔带了一些回去,又送给王阿姨一些,还让我去送给玲子姐姐和老阿婆,还多下来很多,妈妈又让我去送给孙霞。

雨已经停了,地面上还有些潮乎乎的,墙角的青苔经了雨水的滋润,颜色愈发青葱,更不要提那从缝隙里探出头来的野草,都在这春天里勃勃生发。我的脚步也不由地少了些许沉重。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家家户户飘出饭菜的香气,可是我觉得都没有我手中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青团香。我迈上楼梯,心里想着孙霞见了这一碗青团得多高兴啊!她妈妈是西安人,肯定是不会做南方的青团的,说不定她长这么大都没吃过呢。

我走到她家门口,刚想举手敲门,却愣住了。我听见从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是一个女人用普通话和一个男人用方言正在吵架。我左右四顾,确信这争吵声是从孙霞家里传出来的。而让我感到不安的是,这争吵声是那么歇斯底里,好像恨不得跟对方拼命似的。

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举步迈下楼梯,都走到楼梯拐角那里了,却又转过身来,心里想着,孙霞,怎么办?

我鼓起勇气敲了敲门。争吵声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孙霞的脸。

“是你?”她看到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她举了举青团,笑着说道:“我妈妈做的,给你尝尝。”

她犹豫了一下,从门后面闪了出来,说道:“我们下楼去吧。”

我跟着她走到楼下,门洞口正有一个老头子在生煤球炉子,看到孙霞,对着她一笑。那笑里隐含着的同情让我心里一酸。我们接着往外走,一直走到小店。老板娘大概回去做饭了,只剩下老板一个人看着店,盯着一只鞋盒子大小的黑白电视机看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们在门口的长条凳上坐下来。孙霞从我手中拿过一只青团,默默地吃起来。

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飘着淡淡的草腥气。我盯着对面围墙根的米粒大的野花看了一会儿,视线慢慢往上爬,看到墙头的碎玻璃上挂着一根布条,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孩子留下的,再往上,四楼的屋檐下挂着一只马蜂窝,几只马蜂正忙碌地进进出出。阴天,天黑得格外早,我们周遭的一切很快都隐入夜色之中。我的视线再往上,看见阴沉的天空中,一只红色塑料袋迎风上下飘舞,最后挂在了路灯杆子上。路灯亮了起来。我站起来,说道:“我要回家了。”

孙霞也跟着站起来,手里第三个青团还剩下一半。

“你也早点回家吃饭吧。”我跟她说道,“青团不能当饭吃的。”

我们又默默地往回走。我心里十分地想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快走到她家了,才突然想起来要跟她说:“今天早上我去看我爸爸了,他坟头上的草都这么高了。”我说着拿手比划了一下。

她嘴里嚼着一口青团,努力吞咽下去,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神一黯,说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然后,她道了“再见”,转身走进日杂小间前的过道。我看着她瘦高的背影,穿过一楼人家窗口透出来的格子一样的灯光明暗之中,消失在自家的门洞里。

我往回走了一段,心里想着自己有什么可以让她羡慕的呢。一低头,这才发现手中的碗里还有五个青团,都忘了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