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信天翁

他的理智在命令自己放弃,但情感总是占据上风。

自十三岁那一年没有说再见地别过后,苏意重新出现在赵禹缙的世界里,是十八岁那年的春天。

彼时正值颍川的倒春寒肆虐,进入高考冲刺阶段的高三九班,自开学后就沉闷了一个多月的气氛,因为转校生的到来,变得活跃非常。

那天的画面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美好,窗外正飘着大朵雪花,室内水汽成霜,覆盖在玻璃上,早自习英语听力练习刚念完最后一个选项“Have a reunion”,紧接着被推开的教室门吸引了埋头苦读学子的注意。严肃有加但灵魂有趣的班主任老汪挂着笑站在门口,引进了跟在他身后的女孩。

女孩一头长发黑直乖巧,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干净,洋气的牛角扣毛呢大衣长度刚好,里面是雪色针织衫和英伦风百褶裙,长筒靴带着点跟,让她看起来身量纤长。那种美好在这个被蘑菇头、蓝校服束缚住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出。

男生们的“哇”声此起彼伏,女生们窃窃私语频频打量,眼中多少带着点欣赏与羡慕。

赵禹缙的反应不同一些,他愣住了。不再是一头杂乱的短发,单眼皮变成了标致的双眼皮,脸小了,下巴尖了,鼻梁挺拔了,皮肤更白了,但不妨碍他认出她来,只是不敢肯定。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接下来会和大家一起冲刺高考的新同学,她叫苏意。苏意,和大家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吧。”老汪说道。

“大家好,我叫苏意。”苏意说完,径自走到了教室最末尾的空位坐下。

当真是简短的介绍,配上她凉意十足的口吻,不过半日,九班转来了一个冰山美人的消息,就在整个高三蔓延开来。

但与此同时,大家也开始发现,新来的这个转校生,似乎并不是非常愿意同大家交流。不是没有热情的同学和她搭讪,但她往往简单几个词终结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不论是否与性格有关,这样不合群的交际方式,注定了她被冠上“骄傲”的帽子。

好看又骄傲,不是原罪,但绝对不招人喜欢。

但苏意好像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没闲情逸致和小姐妹手挽着手去厕所,几乎是把百分之九十九的在校时间都用在了桌面的课本上,余下的那百分之一,是思维放空的间隙打量赵禹缙。

枯燥的生活加一点传言调剂最是恰当,尤其是当事人还都各有光芒。

上了高中的赵禹缙像抽条的柳树,高高瘦瘦,清隽非常。纵然为人内敛低调,但成绩总在年级红榜上怒刷存在感。有女生学习之余讨论过他,一致认定他最符合校园小说里干净帅气的男主人设。

唯一的缺陷大概是他每天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准备学习。

冰美人暗恋学霸男神,这标题一看就是浓浓的八卦味道。深陷传言的当事人倒像事不关己,一个依旧一心学习,另一个一心学习之余,照看不误。

不得已掺和进八卦漩涡,归根究底是因为一场借笔风波。

赵禹缙写得一手好字,但有个臭毛病,那就是写字时对笔芯油墨的要求高得变态,他只用自己习惯的那一款,但那一款在一众贫穷高三党的世界里价格有些小资。

正巧他没有了新的替换芯,而马上又是一场要紧的随堂测验,赵禹缙不得已,只得向班上唯一和他用同款笔芯的苏意借。

苏意倒是大方,不仅借了,还对他笑了。

这一笑,偷摸流传的八卦开始见光。但苏意还是反应平平,倒是赵禹缙不甚自然,偶尔面部还会异常升温。

但从这次借笔开始,赵禹缙成了整个年段,苏意唯一会说上几句话的人。

少年旧友的变化,一直以来调动着赵禹缙为数不多的好奇心,很多时候他不免想,究竟苏意还记不记得自己,认没认出自己。

恰好座位调动,两人成为前后桌,赵禹缙做了件很少年气概的事情,用笔戳了戳她的肩膀,问她:“你到底记不记得我?”

苏意微微侧了半边脸,语气依旧平平:“那不然,我理你做什么?”

这一回赵禹缙算是实际体会到同学们所说的冰美人是怎样个高冷法了,但他不否认,其实很开心,起码说明自己和其他人比起来,有那么一丁点特别。

这算是旧友相认了,赵禹缙对苏意也就主动热络了起来。

作为孕育一流学子摇篮的重点高中,为了避免学生的时间浪费,颍川二中的学生中午都是在学校食堂用餐。

因得赵禹缙的主动,苏意每天午餐时,也就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们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绝对是吸睛的,同时也简直就像是在佐证传言。

喧闹的食堂里,苏意正小口吸溜着面条,早找不到当年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赵禹缙坐在她对面,一边吃一边问她:“一点都不在乎被议论?”

苏意咬了口荷包蛋,回:“你有女朋友?”

赵禹缙被噎了噎,摇头。

苏意再问:“想和我处对象?”

赵禹缙再没绷住,被呛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语气简直义正词严:“我想好好学习!”

苏意从容地喝了口汤,这才不紧不慢道:“所以为什么要在乎?”

时隔五年,赵禹缙再一次举起心里的小白旗,是自己输了。

因为苏意,赵禹缙每天都在题海挣扎的高三生活,总算是有了除高考之外的期盼。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那颗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脑子,也越发活络起来。

接触得越深,赵禹缙也察觉到,苏意并不是真的高冷,她总是会在他的课桌里丢一袋温度正好的鲜奶,也会给她的同桌女孩偷偷塞一片必需品替其解围。

慢慢地,赵禹缙成了十分了解苏意的人,知道她所有的小习惯和喜好,能及时解读她每一个表情所表达的心情。

只除了极少数的时候,他看不懂她看向自己那像是纠结又像是踌躇的目光,到底蕴含什么意义。

见她又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赵禹缙玩心大起,拎起她鼓囊囊的书包然后松手,她因为向下的重力整个人打了个趔趄。

这下她看着赵禹缙的表情丰富了不少,像是恼怒,握起粉拳不轻不重地捶在他肩头。

赵禹缙早已乐不可支,满脸写着得逞的笑意,俊朗的脸霎时有些欠揍。

“一直没问你,你打算考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啊?”

赵禹缙适时转移话题。

苏意咬了咬嘴唇,很少见地笑了,眼睛里眸光灿烂:“东大舞蹈系,芭蕾舞专业,你觉得怎么样?”

赵禹缙愣了愣,艺考早就结束了,却没想到她这么说。

苏意卸下书包丢给他,双手摆起姿势,纵然鞋子不太适宜,但她不过跳了几个简单的动作,看着还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苏意收了动作,重新背上书包,情绪突然沉了下去。

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了好久,苏意才又开口:“逗你的,我打算考颍大,金融系。你呢?”

赵禹缙表情慎重,像是真的思考了很久,才道:“其实我还不知道,你觉得我应该去学什么专业?”

苏意对上他的视线,口气认真不像是随便建议:“学医吧。”

原本流畅向前的步伐生生顿住,赵禹缙拧起的眉头仿佛在说“这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建议”。

两个人默默对视。

几分钟后,赵禹缙问:“你觉得,我适合当医生吗?”

苏意淡淡地笑着,说:“我希望你成为医生。”

赵禹缙陷入沉默,本来高涨的情绪霎时有些萎靡。苏意侧头看他,正见他微仰着头注视正在下沉的夕阳。

“我想一想。”赵禹缙如是说。

那天之后,关于大学志愿的话题,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过。苏意不知道的是,因为志愿,赵禹缙和家里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争执。

高三生活紧张刺激,但凡有理想有目标的,都恨不得把一分钟过出三百秒,教室里不一样的风景,可能只存在于苏意方圆50厘米。

黑板上数学老师的板书已经写了整整一面,赵禹缙扭头看了好几次,苏意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在黑板上。很多时候,她有意无意地转着笔,心事重重。

直到自己的书桌被敲响,赵禹缙才从开小差中醒了过来。数学老师是个极其贫嘴的男人,见他这样,眼睛一眯语气玩味:“赵同学,老师有个问题需要你解答一下。老师的板书不好看吗?没有苏同学好看吗?你连一眼都不舍得给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也不知道数学老师是不是情景喜剧看得有点多,反正此言一出周围笑倒一片,被点名站起来的赵禹缙好歹也是校长时常挂在嘴边的优秀学生代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尴尬的场面,登时脸就不受控制地红了。

因为走神还没搞清楚现状的苏意回过神时,就看见赵禹缙整张脸都透着淡淡的粉色,周围同学或笑或花痴,气氛倒是没有往日那么紧绷。

瞥见赵禹缙无处安放的手,苏意后知后觉地有些想笑,不过刚刚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却不防赵禹缙突然看过来,登时全班“嘘”声更大。

本是调侃着提醒的数学老师正准备严肃控场,只听赵禹缙清了清嗓子,道:“老师,你写的解题步骤,第四行的步骤其实可以再简化一下,X的系数分子分母位移相除,后续的计算会更简便。”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数学老师用面部表情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心好累”,吃瓜同学也赶紧就着赵禹缙的思路去验算。

下课后,赵禹缙附近已经围了一圈拿着书本虚心求助的同学,苏意看着自己空白的习题册,摇摇头,开始动笔。

题刚解完三道,班主任老汪踏着步子走了进来。被他教过几年的学生都知道,一般老汪这种表情,那必然是准备了什么惊喜的。

看着底下期待的目光,老汪卖了个关子。先是不紧不慢地布置了作业,等有人憋不住开了口了,老汪这才道:“学校觉得你们这群高三党最近学习压力过大,年级主任和各个班主任一合计,我们百日誓师大会前一天,抽一个下午,年段在礼堂办个小活动,一个班出一个节目,玩一玩闹一闹。我有言在先啊,节目也不用特别花心思准备,我们减压为主。这次放松以后,剩下的一百天大家都要把脑袋里的弦绷紧了,加油,你们都是最‘胖’的!”

老汪自己鼓舞到了自己,有些意外讲台下没有他意料中的欢呼。他继续道:“咱们班有没有人毛遂自荐表演节目的?”

这时,有人弱弱举起了手。

老汪眼前一亮,满意点头:“你有什么节目?”

“老师,我是想问能不去参与吗?一个下午我可以写三张模拟卷,太浪费时间了。”

此话一出,周围有人附和。老汪觉得自己很感动,但还是很率真地开口:“我觉得不能,学习讲究劳逸结合,给自己一个下午的时间放松放松。好了,哪位同学要自告奋勇?”

赵禹缙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苏意在那天黄昏下的那一小段芭蕾,从那天她的神情中,他看得出来她是热爱的,或许,多少可以让她实现一点点梦想?

“老师,苏意跳舞好。”

话一说完,赵禹缙的凳子就被苏意踢了一下。

老汪正愁下不来台,闻言当即拍板:“苏意,我看好你哦!”

赵禹缙被苏意踢得整个人晃了晃,可见姑娘用了多大的力气。他也不恼,笑似春风地看着她。

但显然苏意生气了,低着头把所有的注意力又放回了桌面。赵禹缙讨了个没趣,摸摸鼻梁,坐好了。

在同班几年的同学眼中,身负“美貌”但一心学习的赵禹缙,显然是一个很有风华的人物,他谦和有礼,与人相处总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惹人生气这方面,别说看过了,根本想都没有人想过。

但赵禹缙自己也想不到,他在惹人生气这一块,这么有天赋。整整一天过去,苏意别说和他一起去食堂了,连个眼神都再没给过他。

藏在课桌里的手机振了振,苏意不过瞄了一眼内容,就烦躁地把手机丢回抽屉。

忍了一天的赵禹缙听见动静再没有忍住,轻轻拍了拍苏意永远保持柔顺的头发:“别气了,放学请你吃大餐好不好?”

说这话时他脸上还挂着笑,不料苏意看向他,眼中好似簇着冰团,莫名让人感到寒凉。

“不好。”

没什么温度的回答伴着放学铃声一同响起,苏意连课本都没收拾,随意拉上书包的拉链,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赵禹缙飞快地收完东西就去追她,再看见她时,她正走向一辆黑色轿车,车边站立的人朝她略恭敬地弯了弯腰,拉开车门护着她的头顶让她坐了进去。

那天以后很久,苏意又变回了初见时高冷的模样。联欢会上她放了全年段的鸽子,几乎成为全班公敌却不以为意,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做着高考前的备战,拒绝任何热情与靠近。

直到高考落下帷幕,班级的所有聚会她都不曾参与,仿佛这个班级对于她而言,没有丝毫感情。

就在赵禹缙以为,他和苏意这一次是真的友尽的时候,他却又意外地在自己的大学看见了她。

南川大学校庆晚会上,黑色幕布点缀亮片,像是暗夜星河,冷色追光打在台上,身着芭蕾舞裙的苏意,像是暗夜里被施了魔法的天鹅,轻而易举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禹缙也是回寝室后听舍友谈论起来才知道,苏意是艺术团从隔壁的颍大请来的外援。

原来只隔着一条街,但赵禹缙一整晚都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去找苏意,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

让赵禹缙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居然会在寝室楼下看到苏意。

好像一个暑假过去,夏天的阳光融化了她身上所有的冰凌,她几乎是带着所有的热情靠近他的。

就那样,在日日可见的相处里,她从朋友变成了女朋友,又从女朋友变成了妻子,然后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回忆在大脑里横冲直撞,趴在办公桌上的赵禹缙,最终是被办公室里外人闯入的声音吵醒的。

见他被吵醒,始作俑者傅和琛没有丝毫抱歉,露出一副追八卦追到爆点时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问他:“这是被哪家妖精勾了魂呢,你竟然请了两天假?”

赵禹缙揉着脸醒了醒神,嘴毒道:“又是色诱了我们科室哪个小姑娘得来的消息,请你和我保持距离,我可不想被你拉着成为休息室八卦对象之一。”

“啊呸!要不是看在你被你前妻惹得失魂落魄的分上……”

傅和琛及时止声,懊恼自己说话不过脑子。不过赵禹缙辜负了他的想象,捞起椅子后头的大衣,完全没有丁点深沉的表情。

“等会儿记得帮我关门。”说罢,他大步往外走。

傅和琛在后头喊:“哎,你干吗去?”

“休假。”

或许是真的想通了什么,赵禹缙觉得自己回家的步履较之以前轻松很多。他抛开一切足足睡到下午两点,以往总把时间计算得分毫不差的赵禹缙,第一次觉得适当地打破常规,不失为一种放松的方式。

他正盘算着合理利用接下来的时间,却不想一天到晚不干好事的傅和琛带着不太情愿的傅予祯登门拜访。

赵禹缙环着手看向杵在门口的傅和琛,询问意味明显,后者一脸为难,但是很正经:“出了点事,我妈的意思是让这小家伙在你这里住一晚上。”

虽然傅予祯常年被养在奶奶家,但是偶尔也跟着傅和琛,情况特殊时送到赵禹缙这里也不是没有过。赵禹缙点点头,算是答应。

傅和琛匆匆走了,赵禹缙把情绪显然不高的小朋友提溜进屋里,问:“说说吧,今天打算怎么过?”

傅予祯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委屈极了,眼里含着包泪将落未落。

赵禹缙想了想,还是打算多给他一点空间让他自我消化,于是把声音放得更柔:“干爹去书房准备教案,你要是饿了就来找我,要是困了自己去卧室睡觉,好不好?”

傅予祯还是闷着,赵禹缙也不逼问,很有耐心地蹲在他面前等着,直到犯犟脾气的小家伙点了点头,这才摸了摸他的脑袋,走进了书房。

安静的环境让精神高度集中的赵禹缙效率高了很多,其间他走到外面看了看傅予祯,小家伙枕着抱枕就睡在了沙发上,他抱了床小被子给小家伙盖上,这才放心地重新走回书房。

他刚回到书桌前坐下,电话就响了起来。

大学同学来电,两个人隔着电话讨论起共同关注了很久的一个医学研究,一投机就说了一个多小时。

收线时天色渐晚,已经到了饭点。赵禹缙琢磨着小家伙也该饿了,起身想把他叫醒,却没想到客厅早就没有了小家伙的影子。

傅予祯偶尔是个很爱躲在角落的小孩儿,可赵禹缙找遍了家里的角落,都没看到他的身影,直到发现家门口的小鞋子不在原地,这才肯定傅予祯悄悄出了门。

傅予祯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思维严谨的赵禹缙联系到下午时傅和琛的欲言又止,心下有了些许判断。

孩子不见了是大事,他连外套都顾不上穿,拿着手机匆匆跑了出去。他边四处找着傅予祯,边打电话。但今天傅家一家好像说好了似的,电话统一保持关机状态。唯一没有关机的傅和琛,正在手术室跟一台大手术,分身乏术。

苏意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街头还是很喧嚣,嘈杂的车声,接踵而行的路人,莫名让她感觉有些压抑。

她觉得自己算是个比较拎得清的人,起码能够把工作和生活完全区分开来。可每当她从忙碌的状态抽身以后,铺天盖地的迷茫和空虚就汹涌而来。

赵禹缙摊牌过后,让她对回家产生了些恐惧。一进门就可以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到对面,他的灯光可以在某一瞬间暖到她,但那以后她需要用很大的自制力去克制自己,阻止自己萌生出靠近那束光的想法。

她太害怕了,她怕但凡她表现出一丝丝想要靠近的信息,他就会严防死守所有缝隙,将她完全隔绝开。

苏意用宽宽的围巾挡住了半边脸,这才放心大步在街头游走。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累了就坐在街边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灯火阑珊。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萌生了一点点妥协的想法,如果所有的执着,都是无法改变现实的自我折磨,那她到底该不该一条道走到黑呢?

苏意把头埋进双膝,不得不承认,有一点点想哭。

突然,有细微的啜泣声自暗处传来,苏意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人影,可声音不曾消失。

苏意大着胆子循声而去,树丛下躲着个小影子,发着抖在哭。她轻轻叫了一声:“小朋友,你是不是迷路了?”

那小身影没有回答,悄悄往里头又挪了挪。

苏意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一贯在面对孩子的时候毫无办法,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

“其实,树丛里有很多虫,譬如说毛毛虫、大蜘蛛,你要不要……”出来一点?

苏意话还没说完,小孩子好像被吓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往前冲的时候没收住劲儿,被地上的石头一绊,要不是苏意拦得及时,小朋友指定会摔着。

但苏意没注意前面的路略有些起伏,细高跟跟不上她的速度,实打实把脚给崴了。

一大一小倒在地上,苏意没忘护着手里的孩子,但脚踝的痛让她短时间内不大站得起来。

或许是她这一护着,让小朋友得到了一点安全感,总算肯抬头。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眼,小奶音先响起:“牙疼阿姨,怎么又是你?”

这是个什么缘分,苏意也很想笑。

看着眼前小哭包泪眼婆娑的样子,苏意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脸,问他:“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和家人走丢了?”

仿佛是戳到傅予祯的伤心处,眼看着他又要哭,苏意赶紧抱起他哄:“哎哎,你别哭呀,阿姨最不会哄小孩子了。这样,你缓一缓,不那么难受了再告诉我可以吗?”

傅予祯显然正是脆弱的时候,被苏意抱着,把小包子脸埋在她肩上,小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爸爸不让我见妈妈,把我送去干爹家,我出来找妈妈,但是找不到她。”

一句话傅予祯抽抽噎噎好久才说清楚。苏意略有些吃惊,倒是想不到傅淮川会做出这种事情。

傅予祯的情绪苏意是能感同身受的,她安抚地拍了拍小朋友的后背,哄他:“阿姨带你去找你干爹好不好?”

本以为小朋友会欣然应允,却不想他挣扎着就要脱离苏意的怀抱,反应激烈:“不要!我不去!”

苏意脚踝疼,本就不是很有力,更怕这一来二去傅予祯再给摔着,忙安抚他的情绪:“好,不去不去。那你是不是饿了呀,阿姨带你去吃大鸡腿好不好?”

好像还在别扭着,但毕竟还是孩子,傅予祯终究没有抵抗住**,点了点头。

苏意带着傅予祯到了肯德基,趁着小朋友在大快朵颐的时候给傅淮川打电话,关机。她又给傅和琛发消息,没人理。最后,她只好各种留言发短信,盼着担心傅予祯的家人早点看见。

苏意叹口气,偏偏她已经没有了赵禹缙的联系方式。

小朋友大概是有些累,明明吃饱喝足都开始想瞌睡了,却还是一直嘀咕着:“不回家,要找妈妈。”

苏意哭笑不得,只得陪他在街头慢慢走着。想也知道他家里现在会有多着急,苏意现在只想赶紧把他送回赵禹缙那里。

傅予祯小朋友明显已经累了,但是执拗得很,一旦苏意有了想要打车的念头,他就开始哭闹。苏意无奈,只好哄着不认路的小家伙和自己一道慢慢走回家。

路没走太久,苏意的袖子就被揪了揪,小家伙说:“阿姨,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吗,我脚有点酸。”

苏意很无助,认命地蹲下身:“好吧,阿姨背你一会儿。”

小朋友趴在苏意的背上睡了过去,好在现在离家已经不是很远。苏意脚踝疼得不行,慢慢挪着步子,但无奈高跟鞋很不称脚,傅予祯又很有分量,才走了没几分钟,她额头就布着一层细密的汗。

赵禹缙报了警,几个小时里和警察一起把周围跑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正是焦急的时候。他双手叉腰站在路口,眉头死死皱着,内心满是不安。

“赵禹缙。”

苏意在路口看到他简直惊喜,天知道她真的是一步都走不动了,脚踝就像有针扎一样,疼得很扎实。

赵禹缙看清苏意背着的是谁后,忙大步走向她。一大一小站在人流中很是打眼,小的那个睡得安逸,大的这个有些狼狈,脸颊的发丝都被汗水打成了一缕。

赵禹缙接过苏意背着的小家伙,安妥地抱着。苏意卸了力,放松地喘了口气。

先前光顾着着急没想太多,现在把人送回去了,她才恍然意识到两个人昨天有多不愉快的记忆。

苏意一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拖着已经不太能用上劲的脚,慢慢跟在他身后。

过路口的时候,苏意没留心前头,一脑门撞在赵禹缙后背,撞得鼻梁生疼。她摸着鼻子有些发愣,却没想到身前的男人突然对她伸出了一只手让她扶着。

苏意有些讪讪,不知道是扶还是不扶。绿灯亮时,赵禹缙显然也没了耐心,大掌握住她的胳膊,让她借力。

“你一只手抱他……”

他一个眼神看过来,苏意的气势就弱了几分,谁能想得到呢,她苏意也会有这么一天。

“别吵醒他。”

赵禹缙的声音有些哑,苏意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针织衫,连外套都没有。她心中一动,解开自己的围巾盖到赵禹缙怀里,很多此一举地补了一句:“小屁孩这么睡容易感冒。”

赵禹缙没再理她,一只手抱着傅予祯,一只手搀着她,把两个人带到小区门口,和出勤的干警解释完情况后,三人一同往小区里走。

颍川入冬后就多阴天,虽然没有月亮,但是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从身后看,倒像是一家三口在寒冷的夜里,一同返回温暖的家。

到了单元楼下,苏意轻轻挣开了赵禹缙的手,向他道歉:“抱歉,本来应该早点带他回来的,但是他又哭又闹,我给傅淮川打电话没人接,我……也没有你的手机号。”

“139××××××××。”他不急不缓地报了一遍数字。

“哈?”

苏意呆了呆,忙翻出手机,奈何就是没有那个过耳不忘的脑子,只好再问他:“可以再说一遍吗?”

赵禹缙没回答他这个,反而问她:“能不能再麻烦一下你,我出门急没带钥匙。等……”

“可以的,我家能住。”

“等我让家人送钥匙过来,我就带他回去。”

赵禹缙说完自己被苏意打断的话,苏意已经在暗地里咬自己的舌尖了。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再害羞再懊恼,不过是自己难堪。

苏意的家比赵禹缙想象中的简单得多,一水儿的冷色系,要多简单有多简单,看着不大像是住所,准确点来说,是没什么人气。

苏意对着自己的鞋柜面露尴尬,里面有且只有一双女式居家拖鞋。

“要不你直接穿鞋子进来吧。”

赵禹缙的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不动声色地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看着赵禹缙抱着傅予祯有些无从下手,苏意一瘸一拐地抱了被子到客卧,很熟练地铺好了床,示意赵禹缙把他放上头睡。

“你先安置他,我去烧点开水给你。”

想必他衣着单薄地在冷风中吹了很久,一往在冬天也如暖炉般的人,方才搀着她的时候,隔着衣服她都感觉到了他手的冰冷。

赵禹缙很快把傅予祯放进了软和的被子中,在苏意经过沙发的时候,拉住了她:“我看看你的脚。”

苏意把扭着的脚往后藏了藏,她方才自己偷偷看过了,这大抵已经不太能称作脚,用猪蹄来比喻显然恰当。

这是什么酷刑啊,明明她今天助人为乐做好事,上天都不给点奖励的吗?苏意心有戚戚,从上一次大张着嘴毫无美感,到这次肿得老高的“猪蹄”,好像她自打回来出现在他面前,不是丢脸,就是在酝酿着丢脸。

看着她纠结的面色,赵禹缙就猜得到她的心理活动。

医生最怕遇到不听话的病人,赵禹缙没给她更多想七想八的时间,轻轻一抱把人放在了沙发上。

乍一失重的苏意下意识前倾,嘴唇毫无预告地擦过他的嘴角。赵禹缙僵了僵,苏意更是想把脑袋埋进沙发里。鸵鸟星人苏意安慰自己:稳住,别慌,这一切都是错觉。

可不承想,她今天的钻光口红有些掉色,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吊灯下赵禹缙的嘴角正发出细碎的光芒。

光风霁月的男人最终不自然地咳了咳:“冰箱里有没有冰块,毛巾在浴室?”

“呃……”

苏意的脑子显然还不在线,赵禹缙放弃问她,自己找了起来。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她的习惯始终未变,每个物品都待在固定的地方。苏意看着他熟门熟路好像就是在自己家,有些羡慕这样的时刻。

赵禹缙拿齐东西,坐定在苏意面前。

苏意看着他用手拿冰块,手被冻得通红,有些心疼:“我自己来吧,你应该也挺冷的,要不先去冲个热水澡?”

果然,话音刚落赵禹缙就抬头看她,那表情怎么说,仔细品品有点像是被调戏了的良家妇男。

苏意实在是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气到,咬咬牙很纸老虎地说了一句:“对,我就是叫你去洗澡的意思!”

一晚上面露疲惫的赵禹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暗地偷笑,脸色柔和很多。虽然不再同苏意交流,赵禹缙还是很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脚掌,一点一点地冰敷起她的“猪蹄”。

冰块是冰的,赵禹缙的手也是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苏意却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温暖。

冰敷结束,赵禹缙借了苏意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备注很是官方——“赵禹缙”。

苏意抱着手机傻乐,看着这个男人起身继续操持,很没羞没臊地把他的电话备注改成了“我男人”。

到底是他晚上的温柔给了她继续纠缠的勇气,起码她可以确定,他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她。

手机“叮”的一声传来提示,赵禹缙掏出手机一看,忙着手里的事背对着苏意道:“苏意,不要得寸进尺。”

纸老虎也是虎,苏意胆子大了很多:“别这么小气嘛,微信联系用流量,省话费。”

下一秒,苏意的手机传来提示:对方拒绝了您的请求。

苏意丢了手机开始耍无赖:“那好的吧,那我委屈委屈自己,多发几条好了。”

熟悉的语气和套路,但好像还算奏效,赵禹缙这回没再拒绝。

苏意秉着能不吃亏就不吃亏的原则,开始窥探赵禹缙的朋友圈,没想到他魔高一丈,里头空空如也。

“小气鬼。”

苏意小声嘀咕,坐在沙发上一边用平板电脑刷着新闻,一边用余光看着赵禹缙从热气腾腾的浴室走出来。

他进去什么样出来还是什么样,除了擦到半干的头发。

“我还没买吹风机,你要不再拿块干毛巾擦一擦。”

赵禹缙头也不回地走进客卧,在门口时回过头看了看她,道:“抱歉,今晚麻烦你了。”说完,关门声干干脆脆。

苏意磨磨牙,在心中呐喊:“你瞅瞅你这是麻烦人的态度吗!”

但奈何她生怕张牙舞爪把人逼走,天知道她多珍惜和赵禹缙近距离相处的时间。

傅予祯已经睡成小猪,赵禹缙给傅淮川发了个报平安的消息,抵不住发昏的大脑,在熟悉的味道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赵禹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有太阳光钻进了房间。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在低烧,但比昨晚的状态好了很多。

身边的傅予祯早已不见踪影,等他打开房门,客厅传来两串笑声。两个人头上戴着彩色小船帽,用四个字形容,傻不愣登。

赵禹缙的心突然抽了抽,有了些不切实际的假想,比如说“如果苏意一直在的话,那么现在,他们是不是也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小朋友了”。

傅予祯先察觉到门边的动静,也不记得自己昨天闯了多大的祸了,很开心地蹦跶到赵禹缙跟前:“干爹,牙疼阿姨给我做的小帽子好不好看?”

赵禹缙抿抿唇:“去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我洗漱完送你回奶奶家。”

傅予祯嘟起嘴:“牙疼阿姨在给我蒸小猪包哎,我可以吃完再走吗?”

苏意私心想要多留他们一会儿,赶在赵禹缙拒绝前道:“我蒸了三个人的份,而且看在我昨天江湖救急的分上,你让我蹭个车呗。”

她伸了伸自己稍稍消了点肿的“猪蹄”,表情惨兮兮。

赵禹缙最终没有拒绝,洗漱完后走到厨房帮苏意摆放碗碟。厨房有个小窗子,漏了点光进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晃了晃他的眼睛。

他半蹲着往地上看去,餐桌脚下垫着个大钻戒,正熠熠生辉。

客厅里,傅予祯正攀着书架拿苏意许诺送给他的小飞机摆件,拿的时候他没站稳,带着边上的盒子一起掉了下来。

赵禹缙听见动静以为他摔了跤,忙跑过去看,小家伙没什么事,倒是把苏意盒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但其实里面也没太多东西,一个到了一定时候人人都会有的红本本,还有一枚再简单不过,连个小钻石都没有的铂金戒指。

“干爹,这是你和牙疼阿姨的合照吗?”傅予祯懵懂地看向赵禹缙。

苏意到底是顺利地蹭了赵禹缙的车,临下车前,她同和自己一起坐在后排的傅予祯耳语几句,而后满面笑意地同赵禹缙挥了挥手。

车子开出一小段路,等红灯的间隙,傅予祯攀上驾驶座,从空隙中探出小脑袋,献宝似的递给赵禹缙一盒感冒灵。

“苏意阿姨说你感冒了,让我盯着你喝。”

赵禹缙接过盒子看了一眼,药效主治风热感冒,对他这种风寒感冒而言,除了加重以外没有别的实质性作用。

但他还是笑了起来,堵车堵到寸步难行都毫不烦躁。

走路不大利索的苏意一进公司就在大厅遇到褚玉,褚玉看着眼前这个“伤残人士”眉眼含笑的模样,给她搭了把手后开始发挥职业八卦。

苏意但笑不语,很快整理好表情恢复到往常的精干。只是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她用唇语对褚玉道:“晚上约饭。”

可俯瞰城市的空中餐厅里,苏意喝了两杯低度香槟后开始傻笑。褚玉摸不着头脑,看她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大傻子。

在听八卦这种事情上,褚玉向来很有耐心,她由着苏意先乐呵着,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微信消息。

苏意确然是心情轻快的,但是也清醒,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褚玉就差在脸上写上“热恋中”三个大字。

她在褚玉面前晃晃手:“哪家儿郎勾走了我们大编剧的魂?”

褚玉抬头嗤她:“也不知道是谁少女怀春。”

苏意乐呵呵,笑了笑,又像是自我怀疑般冷静下来,问:“以你执笔多年的经验来看,一个男人对伤了他心的女人很照顾,但是又保持冷漠,那这个男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褚玉嚼了嚼牛排,答:“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呗。”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心里还是恨这个女人的,但是又欠了人情不好不还,所以照顾了些?”

褚玉撑头看她:“我建议你完整叙述事情经过,以便分析。”

在这种时候半点不精明的苏意把昨晚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说了个透。

褚玉听完但笑不语,看了苏意好久。

苏意急道:“你别光笑啊,我这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呢。”

“苏小姐,根据你的描述,我大概可以给你两个参考点。赵禹缙应该是对你旧情难忘的,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我觉得你对他实在很不公平,很过分,他要是恨你,也在情理之中。”

听完褚玉的分析,苏意也分不清是开心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未说出的话变成一口长叹,和杯中酒一起吞入腹中。

苏意把玩着酒杯,很无奈:“我想过解释的,他拒绝了我,事后我冷静下来,更明白有些话还不到时候是没办法说的,代价有多大,我也不知道。”

褚玉很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和你高中同班半年,大学同寝室四年,想知道我对你最直观的感觉是什么吗?你这个人太神秘了。这一点,我想和你更亲密的赵禹缙,在那段时间里感触应该深得多。”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哪怕你是真的有难言之隐,在相处时,或是在离开的时候,你但凡多给他一点点提示,他或许都会比现在好受得多。”

这算是褚玉的肺腑之言了,苏意知道,她说的句句在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复杂的前情。

用餐过半,苏意去了趟洗手间,回座位时路过餐厅柱子,仿佛看见楚桐和三爷爷的长孙一同走进VIP间,再要确定时,人已经进了门。

苏意回到自己的餐区时,对面的褚玉表情和先前完全是两个样子了。她的手机关了静音,电话却不停地打进来。

“不接?”

“无关紧要。”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接下来苏意明显感觉到了褚玉的心不在焉。

其实她已经吃到七分饱,于是问褚玉:“换个地方续摊,还是各回各家?”

“回家吧,社畜明天也是要搬砖的一天。”褚玉故作轻松。

苏意想打岔她的坏情绪,故意活跃气氛:“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在暗示我什么。”

褚玉起身朝苏意飞吻一个:“我正经暗示你一下,再晚五分钟下楼,有惊喜也说不定。”

褚玉先行一步,走到电梯间终于忍不住接通了电话,十分暴躁地吼向电话那头:“你到底想要怎样?!”

苏意不解其意,手机上开始倒计时,一直到五分钟走完,她结账买单,没抱太多期待地到达楼下。

果不其然,楼下空空。

苏意勾唇一笑,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身后车喇叭摁了三下她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扭头一看,早上搭乘的那辆私家车,正缓缓滑至跟前。

赵禹缙看到站在自己副驾驶窗前笑靥如花的姑娘,就知道自己被褚玉诓了。

十多分钟前他收到褚玉的消息,本来开车往父母家走,阴错阳差就在路口掉了头。

苏意眼见来人,心中暗暗称赞褚玉上道,她笑弯了眼睛,问赵禹缙:“这么巧啊?”

赵禹缙抿着唇,有些不自然:“路过。”

就在赵禹缙还没想好自己是请人上车还是直接开走的时候,苏意很自觉地拉开了车门,上车,关门,系安全带,一气呵成。

她全程用余光偷偷打量赵禹缙的表情,见他并不排斥,最终放下心来。

“没想到晚上还能蹭到你的车啊,你吃过饭了吗?”

“苏意。”赵禹缙的声音毫无起伏。

“嗯?”苏意带着些期待地看向他。

“你很吵。”

苏意的右手悄悄揪了揪自己腿侧一块肉,褚玉所言不假,要让这个男人消气并且原谅自己,道阻且长。

两个人一路无话一直到了小区楼下,车停下时,苏意的目光还落在赵禹缙扶着方向盘的那双修长的手上。

车停了两三分钟,赵禹缙扭头看她:“下车。”

苏意才不愿意承认自己看他的手出了神,强行狡辩道:“我是确认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偷拍。”

赵禹缙喉结动了动,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关爱”:“你今年是二十八岁,不是十八岁。”

苏意一听,皱起了眉,怼他:“你知不知道女性的年龄和体重,是完全不可提及的两大雷区?”

赵禹缙不再看她,淡淡道:“我的意思是,你成熟一点。”

仿佛找回了几年前两个人闹腾时候的些微状态,你来我往几句后,两个人俱是一愣。

苏意洗漱完回到卧室,想到方才的一幕还是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她在被窝里滚了三圈,想了想又拿起手机,给自己挂了一个南川二院的号。

赵禹缙在车里坐了小半个小时,才下车回家。

他没打开家里的灯,洞开的落地门把外头的灯光都收纳进来,最近最亮的,就是正对着的苏意家的。

赵禹缙就这样默默注视了她家半晌,直到对面熄灯,他打开了家里久久不开一次的电视。

这电视还是当年苏意精挑细选了好久才选定的,价格恰好花完了他本科生涯拿到的最后一笔奖学金。

电视里正放着纪录片《地球脉动》,开完电视,赵禹缙靠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思绪还来不及放空,电视中的旁白解说,就钻进耳中:

“一只雄性新西兰信天翁正在等待它的配偶,每年它们都有六个月彼此分离,远渡重洋。它们在此处重聚并繁殖,但今年,雌性信天翁迟到了……”

赵禹缙看过去,屏幕中海岛鸟类成双成对飞来往去,纷纷自得自乐。只有那只还没有等到伴侣的信天翁,站在悬崖边缘孤独守望。

再后来,不远处的天际逐渐出现另一只信天翁滑翔的身影,它等到了。

看着两只鸟从互相扭捏,到交颈起舞,赵禹缙又避无可避地想起了苏意。

他终于不再否认自己的内心,在这漫长的分离时光里,他没有哪一刻放弃等待过,直到现在。即使理智在命令自己放弃,但情感总是占据上风。

而他心里的扭捏,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跨过去。

苏意睡到半夜,被枕边的“叮”声吵醒。

纵然在蒋家时家庭医生建议过她无数次,休息时最好不要把手机放在枕边,但她始终改不了这个习惯。

苏意赶了赶困意,在思维逐渐苏醒的时候,打开了邮件。

屏幕的冷光静静打在苏意脸上,她逐字逐句地读完,指甲掐痛了手掌。

她一直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并不顺利。

从母亲苏玥肚子疼开始,便在医院整整住了三天。明明预产期已经过去了两周,但是苏玥肚子里的苏意始终没有要和这个世界打招呼的迹象。

苏玥怀她的时候,身体非常虚弱,自打怀孕后,苏玥就没有办法出去工作,养家的重担全部压在丈夫一个人身上。

但命运好像就是很喜欢捉弄这个本就贫瘠的家庭,还在跑车的丈夫听说苏玥进医院的消息,着急忙慌赶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出了点小事故,虽然人没有事,但是一个月的收入全部赔给了对方,还被扣下了车。

一面是高昂的住院费用,一面是毫无进项的家庭收入。双重打击让这对年轻夫妇心中的愁多过新生命即将诞生的喜。

后面的故事,苏意十几岁时调查过一次。

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藏着的过去,让她想要张开浑身的刀子,淬满剧毒,狠狠捣向元凶。

因为难产,苏玥痛了三天,终于在主治医生的建议下注射了催产素,小小一支催产素,终于让苏意呱呱坠地,但最终也导致苏玥死于羊水栓塞。

这件事在当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社会影响很大。医院介入调查以后,判定是主治医生赵绅彦在催产素的使用上,存在剂量过度的失误,最终导致产妇死亡。

再后来,听说赵绅彦不再行医。

那时候苏意认定,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这个医生的错误。倘若不是他的话,她会在完整的家庭长大,哪怕生活清苦,却起码是可以有依靠与港湾的。

而这个叫赵绅彦的医生,更像是命运开好的玩笑,他是赵禹缙的父亲。

苏意承认,幼年的相识是偶然。可她在知道真相后毅然回国,转学到赵禹缙的班上,确实是奔着报复来的。

她关注赵家好几个月,深知这个独子对于赵绅彦来说有多么不同寻常的意义,他不希望赵禹缙走自己的老路,她就故意告诉赵禹缙自己希望他成为医生。明明知道蒋家早就安排好了她未来所有的一切,她偏偏要去招惹赵禹缙,让他爱上她,再让他失去她。

那时候,她是从黑暗中自己撕裂口子逃出来的,她想世界上所有的阳光和煦都不会同她再有关系。

但是她错了,她开始贪恋他的温柔,他的好,像是枕风宿雪多年的行脚客终于在无边雪原里找到了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推开门就是人间美好。

她以为无法原谅的那种恨意,终于在爱上赵禹缙的一瞬间被软化,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爱情里,渐淡,消弭。

没有责难,但是有整整半年的豪华牢笼。她用尽法子,得到了一个谈判的机会,一赌就是这么多年。

可现在,苏意看着新到手的,大体相同却小有差异的调查报告。

除了苦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你确定吗?真正的问题不是催产素的剂量,而是我母亲本身的体质?”苏意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空洞。

“我查到的的确是这样,虽然这种概率非常非常小,但是很不幸,发生在你母亲身上。并且,当年的医生事后好像也知道了这个真相。”

苏意不解:“如果他也是受害者,为什么他不继续从医?”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话苏意这个问题提得幼稚:“或许因为那时千夫所指,无辜的医生在还没被科学定罪的时候,舆论就已经‘杀死’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