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少年从不言弃(6)
虽然夏诺说的见面时间是下午,但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就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与期待。
于是乎,趁着莫筱筱午睡的功夫,我直接从蘑菇屋里溜了出来,朝着那片绵延起伏的金属“残骸”奔去。
但人心总是微妙的,我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一直期盼着快些与夏诺见面。
但真当我提前奔赴约定地点,已经能看到远处“残骸”的轮廓时,却又有些畏惧地不敢向前。
夏诺将见面地点选在了那片“残骸”,反而激起了我更多的想象。
要知道,新汉人口中的“残骸”,就特指“高宗号”的露天“墓园”。
飞船残骸地处新汉最偏远的郊外,很少有大人会靠近。再加上其间舱室结构复杂,又被拆废的零件胡乱堆堵着,自然打我小时候,就成了年轻世代独享的“游乐场”。
打小儿,十四世代就喜欢在这里捉迷藏、玩游戏,甚至诸如“一起逃课”这类的“重大”密谋,也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偶尔从废弃零件里寻到造型别致的小东西,那些在大人眼中毫无价值的废物,还能成为孩子们互相争抢的“宝贝”。
夏诺选择在这里见面,很难被人发现。
是想躲着其他人,单独与我私会?
我不禁浮想联翩起来:她是要偷偷告诉我什么东西吗,难道是……
但我也明白,期待越高,越怕落空。如果一切都是我镜花水月的妄想,岂非更加难以接受?但毕竟是二十岁的青春年岁,此刻,我却无法停止自己的幻想……
这种矛盾的思绪,令我愈发难以向前迈进了,害怕去验证终将揭开的答案。
直到终于完全停下脚步,一转头,发现先贤碑就在我的身旁。
相比于几日前的喧嚣,如今的先贤碑下,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凄凉寂静,只有我一个人,孤立在巨大长碑的阴影中。
我伸出手来,将手掌贴在碑面,感受着先贤碑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心中原本翻滚着的幻想与焦虑,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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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贤碑下,我浮躁的心绪渐熄,却不由得有些伤感。
我抬头望向高高的碑顶,依然看不太清,但我心中清楚,上面有我同学的名字。
他们几天前还是那般的鲜活,甚至我还能记得,在我回答不出问题时,他们有些嘲弄的笑脸,但在我体能课受伤时,他们也有焦急的关切……无论是好是坏的记忆,他们都曾那样的鲜活……但如今那些音容相貌,或好或坏的,却都开始变得灰白。
默默地竖起指天的双指,看着那个残骸的轮廓,道了句“愿家园繁昌、文明永生”,这是新汉人对于逝者的标准纪念方式。
我知道,这块高达三百米的黑色金属墓碑,其实是“高宗号”的一块零部件。
在新汉的语境里,没有生命的“高宗号”,其实才是第一位先贤,是他装载着第一世代,突破宇宙的层层险阻,来到了这颗K0375星,让人类文明得以继续存在下去。
等新汉建立后,又是通过拆卸“高宗”号的零部件,才整修好中心塔和几十座环绕塔,以及众多破损的蘑菇屋屋顶。飞船搭载的种子库,被播撒到新汉的土地上。就连飞船的能源模块,也被安到了中心塔,通过密布的输能电线,将宝贵的能源送往新汉各处。
但也因此,原本威武恢宏的巨大星际飞船,三百年间,被陆续拆卸的只留下空旷的船骨,以及难以使用的部分金属外壳。
就像是一头死去的巨兽,肉体成为分解者的养料,只有枯骨能留存得多些时间,却将一身精华,赠与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努力求活的生命。
所以作为新汉存在的基石,“高宗号”的残骸一直占据着大片的土地,虽然被移到了郊外,但作为精神的象征,却没有被完全毁去。
“鲸落……”
我一直将“高宗号”的馈赠,与那深海的奇迹相比同。
时间在我的故意拖延中,缓慢地流逝着。直到恒星的光芒有些黯淡,我不得不再次向着“残骸”前进。因为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
我猜,或许是头顶这部分的管道已经修缮完毕了,控制室在实验循环系统有没有问题,所以进行了局部实现性降雨操作。
但冰冷的雨水落下,还是要躲避的,不然刚病愈的身子又着了凉,可就麻烦了。
之前崴到的右脚已经好了,我朝着那片巨兽的残骸跑去,那里有很多能避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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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条小溪,就来到了飞船的残骸。
与其说是残骸,更像是一座凸起的小山丘。
这里远离住宅、农耕等功能区,顶上的管道本就稀少,加上离着中心塔距离很远,倒是没有被红雨所污染,依然带着一片葱茏的绿意。
这些绿意绝大部分,是遍布残骸里里外外的杂草与藓类,将飞船残躯的斑斑锈迹尽数遮去。因为杂草土藓太多,雨水滴答在外壳上,甚至没有多少“滴答”声,就像落到了松软的土壤里。
我熟练地钻进一个被掀起的钢板,就进入了残骸的内部。
阴雨绵绵的天色下,残骸内更显灰暗。好在,虽然“高宗号”的各种舱室和甬道,被设计得弯弯绕绕的,还有很多死路,但小时候来这里玩多了,即便光线昏暗,依旧道路门清。查看了几个孩子们常躲的地方,却都没有夏诺的身影,我只能继续深入。
很快,就来到了飞船原先的主控区。上方的外壳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雨水“哗哗哗”地直接淋落下来。
我听物理老师说过,这片区域原本是建在最高处的舰岛,但承重墙被拆卸下来做了先贤碑后,整座舰岛就慢慢地塌落下来,形成了内陷的嵌层结构,舰岛上表面的凹槽已经陷入了大地,三百年的时光将飞船与大地融为了一体,凹槽表面覆上泥土后,形成了一处造型奇异的盆地。
经过雨水洗礼后,这处有些起伏的盆地,还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我朝着池塘中央望去,竟然看到了七八只毛茸茸的小鸭子,正在池塘中戏着水,成群的“嘎嘎嘎”叫着,不时撅起圆鼓鼓的黄尾,悠闲地拨弄着红掌。
“临近的养殖岗家庭,似乎离着这边还很远?”我自语道。
但思索片刻,我也很快就释然了。估计是那户人家都死在了灾变之日,加上重建工作抽调了大量劳动力,一直缺人来接手这些鸭子。没了人类管理,这些小黄鸭也就自个儿跑了一地,还是“奔波”了好远的路,才跑到这个未受污染的天然水坑里。
生命总会寻找活路。
这下子,还真活了个自在。
我正有些羡慕地想着,突然听到了一阵喧嚣,从一个岔路口传来。
我寻声摸了过去,直到踏入那条岔路通道,喧嚣声逐渐变大,似乎不止一人,而是嗡嗡嗡的声响。但我依然听不清通道的尽头,那个人在说些什么,因为这条通道四面都是金属外壁,很是空旷,声音传来会有回响,全都叠加到了一起。
但我更关心的是,这里为什么会有人?如果撞上我和夏诺怎么办?
很快,我就发现这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担心——
离着出口近了些,仔细听,我才惊觉,夏诺的声音也在其中,而且,她的声音最是洪亮。
走过通道,就来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这和我记忆中似乎有些不同,但没来得及多想,我就看见了夏诺,她正站在一处由废弃零件堆叠而成的高台上,在振臂高呼着什么。
在她前方的残垣上,有一道光洁的断痕,像是书本上的闪电,将一面金属墙壁切割开来。我顿时明白了,为何这里会出现这么大的开阔空间,为何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这面墙八成是前些日子刚被切下来,去补穹顶上的窟窿了——两个舱室间的墙壁被拆掉了,也就并成了一个,才显得空间开阔了起来。
“闪电”的另一边,已经聚集了五六十人的数量,我扫眼看去,都是十四世代的同龄人。
原来……夏诺并非只喊了我一个人,我之前究竟在妄想着什么?
还没等我抚平再次波澜的情绪,夏诺却看见了我,她放下了高举的手臂,直接朝着我问道:“程安之,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随着她的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习惯被人们的视线所包围。
于是习惯性地退后一步,想把身体藏在墙壁下的阴影里。
夏诺似乎对我的表现有些失望,摇摇头道:“算了,我把事情再说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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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她的简要诉说,我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我纠结于如何去找周游问询真相的时候,夏诺又一次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已经寻到了部分真相。或者说,她已经明白了——我们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危机。
“所以说,我们现存的物资,连今年都撑不住了吗?”我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没等夏诺回答,一个男同学直接回话道:“准确地讲,光是那个叫压力组件的玩意儿,都最多只能坚持三个月了!”这个男生也不清楚夏诺说的蓝晶、红核、压力组件都是些什么东西,但他却相信夏诺的话,这就是新世代女王的号召力。
我没再说什么,依然靠着墙,躲在阴影里。
从那具尸体被发现开始,我就察觉到了一场巨大的风雨,即将席卷整个新汉。我原先以为一切的不安,都源于那具蹊跷的尸首,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天顶灾变,蛮不讲理地打断了我的所有猜想。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所预感的不安来源,其实并非那具尸首,而是那道一千三百米长的“银线”。
最大的不安,是我不经意间点破的事实——新汉物资的短缺,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定居点的生存——只是当时的我没有察觉到具体的脉络,只是凭借“过于敏感”的感知,形成了某种恐惧不安的预言。
而天灾之日的剧变,又是对有限物资的巨大消耗。让悲剧的预言,加速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新汉的交互循环系统,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必须的基础资源。
但随着最为关键的替换零件陆续告罄,我们即将丧失生存的资格。
和这些相比,我心中对于夏诺的憧憬与妄想,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耳畔,再次响起夏诺的声音:
“新汉是我们的新汉,我们自然该守护它!”
“新汉人数最多的是十四世代,是我们!而不是那些十三世代的大人!”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新汉慢性死亡!只有冲出穹顶,才能寻找到充沛的资源,才能让新汉继续矗立在红土之星上!我们都是新汉的一员,如果大人们扛不起延续新汉的责任,那么,我们责无旁贷!”
呼喊声连成一片,最终形成了一句响亮的口号:
“文明不能苟且,希望属于未来!”
但我没有一起呼喊,我不知道他们的选择对不对
大人们在逃避责任吗?我不知道,在我眼里,所有人都各司其职,都在为着新汉而努力奉献着,无论是高老师,还是余叔,或者是赵将军,甚至我的父亲,都为了新汉的运转每日每月地奋力操劳,怎么就负不起责任了呢?
而且,责任真该我们承担吗?也是,虽然被十三世代当做孩子,但我已经二十岁了。就算是在地球,也是成年人了。但……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我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了。
但我就是学不会拒绝,甚至于内心是惧怕的,如果在大家如此兴奋的时候,旗帜鲜明的拒绝,我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被夏诺唾弃,那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但这究竟是不是对的呢?
可惜,我临机应变的能力弱于旁人,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起哄的人群催促着,在刻有请愿的松木切片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但我……其实还没有想明白,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
我也不知道结局会走向何方,毕竟,在我所知的新汉历史中,还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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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雨结束,喧哗的队伍从“巨兽”的肚中窜出。
路过先贤碑的时候,我看着高耸的金属长碑,想起了母亲去世前,臂膀上黑色的碳迹。
两条时间线仿佛重叠了起来,冥冥中似乎预示着什么,或许是,远比我想象中更加恐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