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年从不言弃(1)
夏诺缠着孝带,来到了先贤碑前。
她的父亲夏斗天,在灾变之日时,被一段坠落的风腔管道砸中。在他身旁,一同被砸中的还有四个人,都是新汉有名的酒鬼。如今一起被送进了焚化炉,也分不清彼此的断臂残肢。火化后的灰烬,被平分给了各自的家人。
对于夏斗天的死,夏诺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态。因为夏斗天生前的所作所为,难言一个“好父亲”,甚至不能称之为“父亲”。
但这种复杂的情绪,她却不能表现出来。
新汉是个非常重视传承和辈分的地方,她不想显得格格不入。她更喜欢成为人们眼中的焦点,这会让她有极大的心理满足感,所以尤其不想被人所排斥。
先贤碑前,有一台造型粗犷的起落机,刻字师傅站在起落平台上,被送到百米高空,在碑面刻着一串串崭新的名字。
那是在灾变之日中死去的人们,足足有五十七名。单日出现如此巨大的死亡,这在夭折率极高的新汉,也是一个极其吓人的数字。
夏诺抬头望去,高达三百米的黑色金属墓碑,压抑而庄严,但它实在太高了,面积也实在太大,十四个世代所有逝者的姓名,加在一起,还没有填满墓碑的一半面积。
使得刻字师傅要被送到一百五十多米的半空中,才能接着之前死去的人们,续写着今日被葬送的姓名。
但那也太高了,夏诺连刻字师傅的身影都难以看清,更别提那些逝者的姓名了。
或许这三百年来,也就只有这些刻字师傅,有真正瞻仰过先贤的名字,大多数人只是在瞻仰一座空空如也的无字墓碑。
就如今日,墓碑前,已经聚满了几十号瞻仰者,一片低沉的抽泣声弥漫在这郊外的土地上。
他们都有亲人在灾变之日中去世。
这还不是全部的死者家属。
因为启动了重建工程的原因,新汉急缺成年劳动力,所以大家都是轮流来和逝者告别的。
离着墓碑最近的,是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她是新计委常委之一,叫许勤,分管世代传承事项,告祭逝者也被算入了传承事项的一部分。
在许勤身旁的木墩上,摆放着七八个黑色的金属盒子,和先贤碑一样的哑光质感,却装着逝者的灰烬。
每个逝者的名字被许勤叫到后,亲属上前来领取骨灰盒,然后在悠长的号角声中,进行悼别的仪式。
轮到夏诺的时候,她勉强挤出哀愁的神色,从主持仪式的常委手中,接过了夏斗天的骨灰盒,或者说是他五分之一的骨灰盒,里面还掺杂着他其它酒肉朋友的灰烬。
许勤说着流水线般的话:“夏诺,请节哀。你的父亲夏头天,作为循环系统控制岗成员,为新汉的生存繁衍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已成为我们的先贤,他的精神将传承于此间。依据遗愿,他想将自己的骨灰撒向酿造甘霖的麦田。”
夏诺接过冰冷的骨灰盒。
这盒子也不知道被回收利用了多少次,上面的棱角都被磕掉了好几块。据说它们都是新汉开立时统一制造的,是搭建先贤碑时切割下来的边角料,源自“高宗号”舰桥上的一块装饰金属。
听着许勤的话,夏诺只是点点头,也按照昨晚刚学习的悼别流程,回道:
“许常委,我会遵照父亲的遗愿,愿他的意志,能守护新汉。”
“愿家园繁昌、文明永生!”许勤双指朝天,凝望着墓碑不远处,那庞大的“高宗号”残骸,郑重说道。
“愿家园繁昌、文明永生!”夏诺和所有在场的人们,一起指天凝望,同声说道。
至此,仪式结束。
号声终焉,夏诺退下,又轮到下一个逝者的家属,上前和常委重复着类似的话语。
·
夏诺没再逗留,她感觉这样的流程傻极了。
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没做过什么好事,死了之后,又何必被人们披上崇高的外衣?
夏斗天就是这样的人,他这昏昏碌碌的一辈子,赚到的所有岗位贡献点,都被拿来换酒买醉。即便新汉的酒精度数很低,但他的酒量和酒品更低,经常宿醉在田埂上,或者直接掉到了田地里。第二天,浑身酒气,满身是泥,骂骂咧咧地回家。
由粮食酿造的酒酿,即便在丰年,标价也极高,在新汉属于极昂贵的奢侈品,根本别指望夏斗天能有余点补贴家用。
有这样的父亲,母亲朴心坚也很少回家。
若不是隔壁周家的接济,夏诺小时候差点要被这对不靠谱的父母饿死了。
夏诺永远记得,小时候父母永不停歇地争吵,仅有的锅碗瓢勺也被砸得到处都是。最后他们分宿外边,偶尔见面,也如同陌生人。
但在新计委的规章里,是没有离婚这一说的,所以他们只能名义上维持夫妻身份,私底下和其它丧偶之人待在一起。
在他们眼里,夏诺就是个拖油瓶,是他们潇洒快活的负担,所以都装作看不见她,只是为了完成新计委的任务,把夏诺生下来罢了。
事实上,在夏诺小时候,夏斗天喝醉的时候,还经常殴打她,甚至指责年幼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种,直到打骂的累了,才瘫到地上直接呼呼大睡起来。
“这样的人渣,愿他的意志,能在地狱受难。”
从郊外回到田区,一路上,到处都是污染隔离标志和新建的脚手架,毁灭与新生,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天空上弥漫着一片浅薄的云层,那是因为之前蓄水系统的崩溃,导致大量水流被释放,水气聚拢,形成了一片泛着淡粉色的云。夏诺透过云层看去,穹窿内侧的滑轨基本已经畅通,维修工们乘坐着吊箱,穿梭在云上的废墟中。
穹顶的破洞已经被遮盖了三分之一,用的是一块块锈迹斑斑的金属薄片,勉强焊接而成,从地面仰望,看起来像是一个丑陋的补丁,夏诺猜想,那些金属薄片,八成又是从“高宗号”残骸上切割下来的,就像蘑菇屋屋顶上的那些补丁一样。
田埂两旁,也有一处处重建工地,有在污染区旁的田地里挖隔离渠的,有拼凑蘑菇屋碎片搭建避风标的,有挖深地下室扩大安置点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氛围。
负责重建工作的主要是十三世代的大人们,十四世代只是在旁边帮忙。但相比于后者的新奇感,前者的面容明显要忧愁许多。
夏诺的心思要活络些,童年的经历,也让她比同龄人要更早熟。夏诺认为自己明白大人们为何忧愁——这看起来热火朝天的重建,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工程,如今最大的问题,甚至不在于未来新汉会不会再受到袭击,而是最为客观的——今年的食物要不足了!
摇摇头,她暂且不想去思考令人头疼的事情。
路过一个还没修复的地陷大坑时,她停下了脚步。
拿起手中的黑色金属盒,她将冰冷的金属表面,抵在饱满的双唇间,低语道:“将骨灰撒向酿造甘霖的麦田?哈,竟然死后还想着要喝酒,我看你还是到地底长眠吧,别出来祸害人间了。”
说着,就想直接将骨灰撒到脚边的地陷里。
按照新汉的规定,完成生育后代任务的居民,可以前往传承办公室,填写一句遗愿,新计委会尽可能在人死后满足这项遗愿。但这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就和先贤碑上的刻字一样,代表着一种生命与死亡的传承精神。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遗愿也大都变为了要把骨灰撒往何处。
夏诺是没想到,夏斗天临着死了,还想与酒酿共眠。
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把打开的盒子再次关起,毕竟是所谓的“父亲”,她还是遵循了遗愿,寻到了一处未被污染的麦田地,“唰”地一下洒光了骨灰。
坚硬的外壳下,夏诺的心地还是软的,坚硬只是不得已的伪装。就像在朴心坚拒绝参加悼别仪式后,夏诺还是过去了,人死为大。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夏诺扔掉了孝带,解开了扎起来的头发。
数日不洗,头发已经有些粘了,发根的黑丝也冒了出来,挤掉了淡金色的底盘。
夏诺准备重新梳理一下头发,从先贤碑回来,她要去去晦气,换个好心情。
弄好妆容后,再去隔壁的周家坐坐。
那也是周游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