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元武十一年秋。

孟扶桑一身素衣,站在坤宁宫的屋檐之下,她用手抚过脸颊。

不过三十的年纪,竟已枯瘦如老妪,再凝神打量一双手,不知何时起,骨节早已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哪里还是当初那般滑若无骨。

她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烈日高悬,仍旧灼伤了她的双目。

登上后位,成为天下人艳羡的一国之母,已经整整十年。

她却被孤身锁在囚笼一般的宫殿之中,自生自灭十年。

她是京城孟家四房的幼女,父母早亡,便被贵为六亲王妃的姑母收养。

孟扶桑也曾是才满京城的九姑娘,世家子弟,名门贵族争先登门递上合帖的倾城女子。

先皇所设中秋宫宴之上,彼时还是六皇子李津见她时便说:“九姑娘,真如世人所说,气质美如兰,才华富比仙,我定要向父皇求得赐婚。”

正如李津所诺,她得了先皇的赐婚,嫁于六皇子。

从此,她和孟家,六亲王府,一心一意地扶持李津登上大位,过程中荣辱辛酸,岂是一个苦字可以道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宫墙外传来。

吱硌一声,被锁上十年的坤宁宫宫门被推开。

孟扶桑直视门口,门上积攒的尘灰在空中飘扬。

只见穿着龙纹黄袍的李津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他还是如扶桑初见时英朗,只是如今英俊的脸上又带着沉重的天子之威,压得她疏气不畅。

李津来到她的面前,眸子格外冷冽,怒喝道:“孟扶桑,你到底是有多恶毒,把你锁在这宫中,还断不了想害你二姐的念想。”

说完,他的手便扬在了她的脸上,力道十足,扶桑跌坐在地。

那只手还带着初秋的微凉,可是他也曾用它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脸颊,也曾温柔地与她执手游园,只是当初那些温柔里又带着多少虚情假意,和不为人知的算计?

扶桑仰起头,悲凉地看向冷漠的李津,一阵荒凉的苦笑,一声盖过一声。

“我恶毒?我从未……害过孟……芷溪!”

太久无人讲话,扶桑连一句话都讲得磕磕绊绊,嗓子撕扯得厉害。

一提到孟芷溪,她就恨意涌上心疼,二叔可真是替孟家养了一个好女儿!

“孟扶桑,你还要作何诡辩?芷溪当初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不是你八哥,领了你的旨意在别院下药害死的吗?”

孟扶桑微微侧头,眼神一冷,冷冽地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太监,这皇家果真是云淡风流。

“皇上找人仔细检查过吗?就因八哥去了一趟别院,皇上就听信了孟芷溪的话?你不是生性多疑吗?八哥何时何地又是以何种方式下药的?又下的是何药?我又是何时找何机会告知八哥的?”

扶桑仰头看向李津,他的眼底写满了厌恶,她只觉心口一阵酸痛。

李津从不信她!

“皇上不查不问,仅凭孟芷溪一句话,便定了八哥的死罪,连同孟家满门抄家问斩,臣妾身怀有孕,可皇上依然对我丈责三十大板,然后就把我锁进了坤宁宫。”

“孟芷溪的孩子就是皇上的孩子,他的一条命就要我孟家全族人来偿命,我孟扶桑的孩子就活该死吗?”

孟扶桑的这些埋在心底的话,早就想要问个明白。

孟芷溪流产的消息传进宫来,接着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噩耗,还未见到李津,她就被锁进了这深宫后院。

李津愤怒地喝道:“以前的种种,朕不想再听你在这儿胡编乱造,你们孟家干的脏事还少吗?”

突然他看向扶桑的眼神如刀锋一般,寒意四起:“满门抄斩,那是罪有应得!朕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立你为后,没能让你和孟家人一起砍头。”

扶桑撑在地上的手,此时已握紧了拳头,她沉沉地问道:“皇上,你害怕过吗?”

“你有没有,夜里梦见我孟家冤死的亡灵,附在你的耳边让你偿命?你可曾听到被你害死的,我的孩儿在你怀里哭诉,他离开的痛苦?你又是否会被那日宣武门外,孟家人行刑时,一双双不肯合上的双眼,盯得后背发凉?”

扶桑顿了顿,冷笑一声道:“你后悔立我为后?你可曾记得如今你坐上的皇位,孟家老小为你付出多少?我又为你付出多少?”

“那年秋猎,前太子要取你性命,是谁站在你身前,为你挡下那致命的一剑?先太后染疟疾,宫中无人敢去照顾她老人家,又是谁顶着被传染的风险,为你在太后面前表达孝心?……”

“北边疆土时常受外地来袭,大大小小的失地,可有他人帮你收复?那蛮人好战善战,多少将士推脱,是我三哥,一战一战为你在战场上拼命,夺回失地,他却战死沙场,你可曾在功劳簿上记过他半分功劳,他三岁的幼子也在斩首之列。”

“皇上,你的心真是好狠!你的眼里只有孟芷溪,她千好万好,只要她一皱眉,她不喜欢的孟家人,就该死,就必须死!”

“连她亲生父母都不曾放过,如今皇上却要说我恶毒?”

李津看着孟扶桑阴寒的眼神,感觉自己背后升起一些凉意:“孟扶桑,当初许诺你的,朕都给你了!立你后位,不让芷溪进宫,朕都答应了,可你还想要什么?”

扶桑看着满目苍凉的坤宁宫,荒草丛生,这就是她的后宫之位,这和冷宫又有何区别?她又和阶下囚有何不同?

李津是做到了不让孟芷溪入宫,可是他却与她日日夜夜相守皇家别院,做起了不上朝的君王,朝中大小事都由宦官代为处理。

家不成家,国不成国?这就是他们孟家所支持的君王!

如若知道会有今日,扶桑就算抗命,也不会领旨成婚,陷孟家于不义,陷六亲王府于不义,更陷苍生于大不义。

“皇上还问臣妾要什么做甚?皇上不是准备送臣妾上路了吗?临了,臣妾只想问一句,为何幽禁臣妾十载,今日肯亲抬御足到此?”

李津看向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阴唳:“你找人到宗人府状告,孟家还有余孽活于世上吗?朕本想留你一条贱命,可你几次三番,想要构陷芷溪性命。朕万万不可再留你!”

“李公公,动手吧!”

扶桑看着李津绝情离开的背影,她的下颌被太监钳住,一杯毒酒顺口直入。

“娘娘,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门再次被退身出去的太监锁上。

扶桑死死地盯着宫门,她内心的那一丝残存的幻想,终究破灭。

苍凉大笑,扶桑怒吼道:“李津,你为何就从未信过我。我孟扶桑发誓,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这一天,孟扶桑凄惨哀怨的声音,在这座宫殿里回**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