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榕树
1、榕树
时光之轴在回忆中诞生。这是一座普通的南方寺庙。琉璃瓦顶,石灰粉墙,朱漆大门,野庙不大不小,坐落于绵江之畔。门楣上留着一块空白的方框。王燕知道,这是预留着题写庙名的。跟几年前相比,野庙还是原来的身子,只是换了瓦顶,略加粉刷,做了些加固。这是让王燕感到欣慰的地方。小城的当政者也知道修旧如旧,作为文化公园的遗留建筑,能得到这种尊重,殊为不易。
最大的变化当然还是河湾的容貌。破旧的、密集的、零乱的房子不见了。高处和低处,泥和土,草和树,都有了精细的规划。纤细的游步道,宽阔的柏油路,沿着河流高低错落。两岸花木扶苏,或是白船形状的堤岸,或是金黄色护栏的空中走廊。掩映在绿植之中,是一些儿童游乐的设施,还有电子屏,朱红的亭子,黑色音响。不时传来熟悉的音乐,与枝头的鸟鸣一争高低。
相比于那座野庙,石桥东头这棵高大的榕树更见证了小城沧桑。王燕着迷地彷徨于榕树下,一会儿眺望古老的石桥,一会儿仰视发亮的绿叶。这棵榕树让王燕想起于坚的那首小长诗《避雨之树》。在王燕印象中,于坚的诗句就像榕树披离的枝叶,庞大,恣意,充满超然和野性。但这棵榕树终究跟人类有关,无可回避。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颗革命者的头颅悬挂在这棵榕树上,作为当政者的警告,让过往石桥的人们惊恐,肃穆,缄默。那时,这座石桥是由东进入小城的惟一通道。王燕望着新兴的公园,难以想象五年前这里还是破旧的城中村。而她曾经有一段时间反复在这片村落里出没,走过石桥,走过榕树,与村里的乡亲们交谈,摩擦,争执,劝说。王燕相信,这棵高大的榕树一定还能认出她,就像她还能认出这是一棵悬头之树。
悬头之树。一道诗歌的灵感击中了她。
在广州生活了五年,奔忙于读研和找工作,在杂志社看稿编书,王燕觉得自己固然吸收了无数新鲜的阳光雨露,但内心渐渐丢失了许多柔软的枝叶。广州当然是一座美丽的城市,甚至那里的榕树比这座内地的小城更为平常可见。但是,那里更多的,是密集的楼厦。灯光漫天,喧嚣遍地。许多时候,王燕觉得自己无法像这棵榕树一样,活得超然和安静。尤其是好久没有这种精神的闪电来到她的心灵中了。
好吧,就让它闪过心头,并留下深刻的烙印吧。也许,这就是“怀乡者”最鲜明的征兆。怀乡者,是雷雷为王燕贴上的一个标签。虽然雷雷学的不是文科,但对荷尔德林那些怀乡的诗歌比较熟悉。按雷雷自己的解释,他是为了接近王燕才接近王燕案头的那些诗歌的,就这叫爱屋及乌。但怀乡者作为一种文学性格,确实是雷雷无意间提出来的。为此,王燕还就“怀乡者”文学写过不少专题文章。
正因为这些文章,昔日的同事在微信上打趣王燕说,你是个怀乡者,当然不应该拒绝家乡的邀请。王燕以前在小城报社呆过四五年,这位同事现在不再是记者部主任,而调到宣传部工作了。正是这位老同事,熟知王燕跟野庙的关联,于是跟有关部门提议,野庙的保护宣传都离不开王燕文笔增华,更何况王燕现在是知名文化学者。
同事说,金瑞湾公园建成了,要为文化公园那座野庙写一则碑记。
王燕起初有些犹豫,这也是她习惯性的谦虚。老同事说,这座野庙就是你坚持保存下来的,你当然得为她的命名和身世负责到底。王燕听得出,老同事虽然带着微笑的口吻,但这并不是笑谈。雷雷笑着对王燕说,你现在成为小城的著名乡贤了,当然得回去啊。只是,一座野庙,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礼遇呢?得请我亲爱的夫人出马。
王燕说,我本来不想写,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想接下这个任务了。你看,你一个知识分子都无法理解野庙,我就更得写的。这座野庙,怎么说也是这个公园的文脉。
雷雷困惑地说,你也要写“野庙碑”?我可记得我们高中时学过的古文,这《野庙碑》不是唐代陆龟蒙的杂文吗?这可不是写赞美诗呀。我记得语文老师说,这是讽刺当政者像野庙的神明,无所作为却还剥削民众。
王燕说,此野庙非彼野庙,名字已经预定好了,不过是叫我参考一下罢了。他们预定的名字叫红军庙,是纪念一位有恩于城中村的红军。我当然知道陆龟蒙的杂文,“土木其形,窃吾民之酒牲,固无以名;土木其智,窃吾君之禄位,如何可仪”,这都是当年我们考卷上的句子。鲁迅称赞他“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
雷雷说,不管你怎么讲,反正我不喜欢庙啊寺啊之类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封建迷信,是落后的东西,是骗人财钱的地方,跟现代文明格格不入!
王燕知道,雷雷是想起那次去庙观旅游的事情了。去年国庆假期,雷雷和王燕回到小城,带着父母去旅游。由于防疫不能远走,就到邻县一个文化风景区玩。雷雷走得快,无意逛进了一座三公祠。先是递给三支香,然后递来一条红绸,引到内室,一位先生指点写上姓名,就开始为雷雷算起命来。雷雷坐了下来,知道走进了一个局,就像林冲误入白虎堂,又不好随便抽身而去。他耐心听完那些模糊的判断,接着先生就推过来一本册子,上面是密集的名字和数字。雷雷想给个一百两百算了,但算命先生却说要参照本子上的,给个199、299之类的数目。雷雷一看,最少的也是199之类的,而且分为三类,功德,老人,孩子,这样各写一个数目,最低也得三个199。雷雷写了个199,逃出了三公祠。王燕知道后,一直笑雷雷小气,说花了199买了个“两年之间会有好事”的祝福,也不冤枉。
王燕说,红军庙当然不是一般的野庙,陆龟蒙的野庙碑,是为了“视吾之碑,知斯文之孔悲”,而家乡的这座野庙,得告诉人们“视吾之碑,知斯文之孔盛”。但雷雷不相信,庙就是庙,红军就是红军,怎么可以扯到一起呢!
王燕纠正说,你看我们家乡的小城,能称得上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多半是那些红色的历史显赫。而那些历史文脉,往往是由于红色的历史而保存下来的,比如那座云山古寺,比如那片上阳祠堂。庙固然原为庙,但有了革命者的身影之后,庙的灵魂或者说内涵就变易了,老百姓对野庙的纪念和信仰,也发生变易。
雷雷固执地说,什么先生呀寺庙呀,都是现代文明发展不充分的表现。有个心愿和不如意就找寺庙诉说,如果都这样,我们的现代科学如何改变我们的社会?反正我觉得赛先生才是最重要的。
王燕反驳说,人都是活在精神之中的,在天地间总得有个寄托,也并不能全视之为迷信和落后。打个比方吧,我是个怀乡者,家乡就是我的寺庙。在这座大城市里,我常常觉得漂泊无依,而你就是我的寺庙。你想想,如果不是你在这座城市里扎根,我可能就会在这座小城里工作生活一辈子。
雷雷对这个比方是颇为激赏的。能成为王燕的寺庙,雷雷的心里当然感到异常温暖,转而全力支持王燕为家乡的野庙写碑记了。
在新兴的公园里,野庙与榕树,如此兼容在公园里,让王燕感到欣慰。王燕答应写碑记之后,决定自己趁五一假期回到家乡,除了探望父母,就是想独自来公园走走,深切感受一下野庙的气场。而这棵榕树的存在,又让王燕疑惑起来。王燕想,这座野庙真的值得保留下来吗?如果说纪念红军,这棵榕树就够了,但榕树似乎全然忘掉了那颗革命者的头颅,只是一味地葱笼,超拔于人世。
这棵高大的榕树,再怎么长出新枝叶,也决不会再长出一颗头颅。跟古老的石桥一样
它既在成长,又守着旧时光。王燕看到了新的公园,在河岸城市像一张作业本。要想起那高悬的头颅并不容易,也并非必须。如果树下走来一个孩子,是否需要告诉它:一棵树,一颗头颅。事实上,岁月的中转已在榕树上已经完成。悬头之树,城池已经陌生。那根系下的坚固的地球,正好是另一颗革命者的头颅。或者说,野庙就像革命者的头颅。如果没有这座野庙作为注解,这棵树会挣脱一切人类的历史,独自苍翠于河湾。
当然得有碑记。王燕甚至觉得,写好碑记,就是再一次为大地正名,甚至比野庙本身更加重要。
榕树,野庙,石桥,是公园幸存的三件事物。绵江边的城中村不再叫彭坊村,而是叫金瑞湾。在这个河湾,绵江上千年来一直环抱县城,由南北走向拐个直角,变为东西走向。县城原在对岸,一江之隔,东岸为村,西岸为城,这种格局延续到21世纪初,古老的小城才慢腾腾地跨过步子,要向东发展。但石桥显然过于窄小,于是只好在上游另造新桥,车轮滚滚,载着小城向东迅猛奔跑。跑了几十年,才突然惊觉还拉下一片村落,像饺子馅一样,包裹在城市中央。
王燕站在榕树下眺望小城,不由得像一位古典的文士,想起了人间兴亡。这座南方的小城,曾经寺庙多达30余处,如今大部分消逝。城内原有城皇庙、文庙、武庙、候王庙、江东庙和七仙庙,只是留存在一些诗文中。大部分寺庙分布在城外和近郊。最大的是西山的龙珠寺,原址变成了国家级历史博物馆。新中国成立后的迁建无有碑记,王燕从县志里看过的《龙珠寺碑记》,是清朝的事。印象深刻的是收尾那几句话:“则凡当式微之余,有振衰救败之志者。”王燕不敢跟碑记作者杨于位相比,但她对碑记中那个名叫照亮的僧人颇为欣赏。照亮重新振兴龙珠寺,让杨于位看懂了人间:式微之余,必有振衰救败之志。
这座蜗居在城中村的野庙,早就脱出人们视野。几年前,野庙一度列为拆除的建筑。由于村民的全力申诉,野庙奇迹般地得以保全。为此,对杨于位《龙珠寺碑记》中的定论,王燕深以为然。在小城闹起风云的红军如此,把城中村变成金瑞湾的当政者也是如此。王燕当然知道,当政者就是希望自己应该写出不一般的碑记。毕竟,《龙珠寺碑记》只是赞颂一个僧人,而照亮复兴的只是寺庙。而红军庙,关联的是一座城池、甚至一个国度的更新。
就在王燕灵感翻腾的时候,一位熟悉的乡亲从石桥走来。野庙的命运已然定落,但这位乡亲的命运,却一直让王燕挂记和疑惑。他叫杨杭,是金瑞湾的原住民。这里还是城中村的时候,他是一位菜农。王燕动员杨杭拆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劝说的理由:这破旧的城中村本身就像个自闭症患者,要让儿子治好自闭症,只有走出城中村。
如今,城中村治好了,他儿子的自闭症治好了吗?王燕向杨杭走去。那个命运之谜深深地盘踞在王燕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