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一次碰撞
会议开始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进展极慢。
中商航与中迪航电这两家注册在上海的本土企业，用来谈判的合同文本——产品规范和工作描述，通篇全是英文。
由于大量选用了国际供应商和合资公司，C595项目上机载系统的主合同文本，不但以英文成文，里面研发费、产品单价等价格货币单位也都是美金。
于是，一间会议室里，加起来一共七八个人，只有一个美国人，却不得不面对英文的文本，利用英语进行谈判。
这样的局面，对于瓦内莎来说，也并没有方便到哪儿去。她说的话，对方如果听懂了，也就罢了，听不懂，还得让叶梓闻来帮她翻译。反过来也是一样，杜浦的英文她如果能够听明白，就一切好说，否则，也要走一道翻译。
关键是，杜浦的英语比叶梓闻更好，如果他都说不明白，叶梓闻多半也搞不定。
整个会议室里英文最好的中国人便是坐在陈坚和杜浦身后的赵婕。
她来自中商航总部采供中心，被孟德丰安排加入C595座舱显示系统IPT团队后，便过来参会。但她毫无工程技术背景，在产品规范和工作描述这种专业性极强的讨论过程中，基本上发挥不了作用。
“小赵，你是总部的代表，往前坐。”会前，陈坚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不了，陈总，我不懂技术，在后面听听就好，学习学习。”她死活不肯，十分谦虚。
于是，在短暂的相安无事之后，杜浦和叶梓闻的初次见面很快变成火星撞地球。
“小叶，你跟你老板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条需求里，我们坚持这个指标，因为这是飞机总体分配给我们航电，给我们座舱显示系统的，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我们不可能为了你们一家供应商重新设计整架飞机。”杜浦经过连续的拉锯，已经有点儿焦虑，因为他发现经过几个小时，产品规范还停留在第一页，而整本规范共有上百页。除了最初的广泛性需求之外，几乎每一条中商航提出的需求，对方都要争论一番。
“你直接翻译吧，这个又不难。”叶梓闻更是感到无力，这才发现自己的专业英语水平还需要进一步提高才行。
“我当然可以再翻译一遍，但刚才她不是没听明白吗？你再给她来一遍呗。再说了，我们这是在谈判，你这什么翻译都让我来做，你的价值体现在哪儿呢？”
“什么？”叶梓闻一下子就上了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直在帮她跟你们交流和沟通啊，而且我也有我的观点，未必跟她完全一致，你要搞清楚，我并不是翻译！”
这是他参加工作，不，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说“毫无价值”。
“我管你是不是翻译！你的责任就是确保她和我们的交流不要出问题，她刚才说她做过好几个民机型号，还做过波音项目，今天我们在座的，还有谁敢说这话？哪怕是我们陈总也未必有她有经验，如果你不能让她把她的经验全部释放出来，把她的意思完整地表述出来，并且让她清晰地理解我们的意思，你就是没有价值的！”杜浦没料到这个长发帅小伙看上去挺文质彬彬，脾气却不是一般的暴躁。
不就是杠吗？谁怕谁啊？
“你......”叶梓闻几乎要拂袖而去，但他心底仅存的理智又在提醒自己：“这个大块头说得没错啊，你就是没干过民机！”
“发生什么事了？是因为刚才我问的那个问题吗？”瓦内莎见叶梓闻和杜浦剑拔弩张的样子，赶紧问道。她已经参加过无数次这样的谈判，经验丰富。在漫长而焦灼的谈判当中，双方情绪失控，甚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都是常有的事。
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叶梓闻的肩膀，稳定他的情绪。
“好了，好了，吵什么吵？多大点事？”陈坚也冲着杜浦说道。
两人都低着头，默不说话。
“杜浦，你再给人家翻译一下。”陈坚命令道。
杜浦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刚才自己的话换了一种方式给瓦内莎讲了一遍。
“啊......我明白了。”瓦内莎目不转睛的盯着杜浦，总算理解他的意思，“但是，我们的产品性能就是如此，的确无法满足你们这条需求。”
说完，她摊了摊手，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你们迪森斯就这点能耐吗？果然是比不上利佳宇航他们啊......”杜浦看到她这种表现，气又不打一处来，“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这个需求是刚性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你们不能更改，我们就只能更换供应商了，弄清楚，我们的主合同还没有签。”
就在他打算把这句话翻译成英语时，叶梓闻炸了：“吓唬谁呢？换供应商？再说了，我们是中迪航电！我们不是迪森斯！我不是迪森斯的！”
“我知道，中迪航电有什么呢？不全都是靠迪森斯的技术转移吗？不全靠这些老外们的经验吗？”
“喂！我们中工航出了几亿美金的真金白银呢！在你嘴里，就一钱不值了？”
“有钱只是必要条件，并不是充分条件。话说回来，你们上航所不一直是‘说大话，使小钱’吗？号称什么都能搞定，两年就能把C595的显示器做出来，现在过了一年了，影子都没看到。”
“那你们呢？搞了几十年，搞出什么东西了吗？显示器没出来，是因为顶层需求都没固化，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干这件事吗？”
杜浦和叶梓闻都气呼呼地盯着对方，你一言我一语的，旁若无人。
“够了！”陈坚大喝一声：“你们不嫌丢人，我嫌！跟人家外国人面前互相揭短干什么呢？”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杜浦低着头，一声不吭。
叶梓闻也撇着嘴，双手环抱在胸前，胸脯伴随着喘气声起伏着。
“瓦内莎......抱歉，刚才我们用汉语进行了一些讨论，但意思只有一个，我们的需求改不了，你们必须对现有产品做出调整，满足我们的需求。”陈坚用缓慢的语速把要求直接向瓦内莎提了出来。
瓦内莎眨了眨眼：“完全理解。不过......如果要更改我们的现有方案，肯定会产生额外的成本，我得回去跟项目经理汇报一下，我和叶都是工程人员，不负责项目的预算。”
她虽然没听懂刚才杜浦和叶梓闻在吵什么，但多半跟这条需求有关，所以，她不想进一步激化矛盾，决定采取缓兵之计。
陈坚没怎么听明白，杜浦抬起头来给他翻译了一遍。
“项目经理？你拍不了板吗？”陈坚疑惑。
“对，项目经理负责项目的预算、成本、范围和进度控制，我们工程只负责干具体的事情，然后把对应的工时汇报上去。”
“也就是说，你们的项目经理在另外一个团队？”
“是的。”
“好吧......那我们继续讨论下一条需求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建议双方休息十分钟，也调整调整情绪。”
“好主意。”
杜浦在帮陈坚翻译的时候，注意到对方在机制上与自己这边的区别。
在中迪航电，似乎采用了“双轨制”，也就是说，项目管理和工程并行。项目经理负责项目的范围、进度和成本，工程则只专注于技术和实现。
而在他们上研院，采用的是“总师负责制”，也就是说，刘娣飞作为航电副总师，既要抓技术，又要负责航电系统各大工作包的预算、成本和进度。
他更加觉得刘娣飞很不容易。
“要不要跟那个小孩打个招呼说两句呢？没必要跟小孩一般见识吧......”杜浦见叶梓闻已经离开会议室，想着要不要趁休息时间跟他缓和一下关系。
刚起身，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杜浦一看，眼睛睁得老大，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剧烈地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