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谁是那枚关键的棋子(4)

统领府紧挨着城主赵扩的府邸。

两府虽然规模相当,建筑样式类似,从内到外却有着天壤之别。

比如:统领府戒备森严,门前常年有藩军将士披坚执锐,严防死守;城主府邸与之相比则明显疏于防范,甚至称得上形同虚设,经常大门洞开不说,闲杂人等也可以随意进进出出,而守门的家丁却懒散异常,不管不问。

谁能想到,十年前两府的形势却截然相反。

那时的城主赵扩德行高尚,备受百姓爱戴,在水城享有至尊地位。

丞相韩侂胄特意将统领府设在城主府邸旁边,就是一种加强防卫措施的做法。

数千藩军将士奉命镇守城主府邸,负责安全保卫。大门前,院墙外,藩军巡逻队昼夜不间断地往来巡视,任何人不得靠近。严加防范之下,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如今时过境迁,城主的地位每况愈下。

许多水城居民甚至连城主的名讳都搞不清楚。

不仅府邸门前的藩军将士不见了,而且高悬门头的匾额都已斑驳脱落,却无人修葺。

反观统领府则明显加强了防卫,连流**周边的藩军密探都增加了一倍。

因为藩军副统领张作昌、梁红玉夫妇心里清楚,作为前丞相韩侂胄掌权时期的绝对骨干,受其连累是肯定的,遭殃或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幸而他们兵权在握,权相史弥远似有忌惮,暂时保持了现状。

统领府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藩军将士枕戈待旦。

如此紧张的战备氛围,让俪娘很不习惯,一直嚷嚷着想要离开。

然而,母亲颜氏、梁玉红以及张作昌的妹妹张氏等人不耐其烦地给她试穿着各式婚服,叽叽喳喳地热烈讨论着。

婚服既有中式型,也有带着西洋范,让人无所适从。

“大姐,其实我觉得这几套婚服都挺好的,就拿俪娘身上这件来说吧!光一串猫眼石项链就值不少银子了。雍容华贵,仪态大方,正好配得上我们家俪娘的国色天香。”

梁红玉高兴地合不上嘴,亲热地拉起颜氏的手。

“妹妹,听你的,只要你满意就好。俪娘这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嫁到统领府来,还能亏待了不成?”

“就是嘛!就是嘛!自家孩子自己疼。”

颜氏朝俪娘做了个手势。

俪娘厌烦地翻着白眼,在一众妇人面前机械地走来走去,转着圈子全方位展示身上的大红婚服。

张氏夸赞道:“哎哟喂,瞧瞧新娘子多漂亮啊!跟仙女下凡似的。”

梁红玉得意地说:“羡慕吧?俪娘和闽兴是指腹为婚,我们两家早早就订了亲。他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俪娘早就听不下去了,径直来到母亲面前。

“娘,天不早了,你到底走不走啊?!”

颜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说:“你着哪门子急啊?少将军从边关回来了,我还没跟他见面呢!那可是我们老宋家的女婿啊!我得好好看一看,这次回来是不是缺胳膊少腿了……”

她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朝地上啐了两口。

“呸!呸!大姐啊!我又说错话了,您千万别见怪啊!”

张氏忍不住捂嘴偷笑,揶揄道:“你呀你!这辈子吃亏受气就是因为这张破嘴没个把门儿的。都说你刀子嘴豆腐心,我看就是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宋提刑这么多年是怎么捱过来的?”

颜氏不悦,反唇相讥道:“没错,我确实不太会说话,但是也比不上你张氏命硬克夫啊!我们家老宋活得好好的,可是你丈夫杨元贵呢?!”

这句话直戳心窝子,张氏的眼圈红了。

她气呼呼地起身朝门外走去,边走边抹眼泪。

梁红玉埋怨道:“妹妹,你这张破嘴啊,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颜氏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啦?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又不是妖言惑众!张氏克夫,妇孺皆知!头一任丈夫刚刚升迁临安知府,没想到在上任途中突然暴病而亡;后来寡妇改嫁大理寺卿杨元贵,结果呢?杨元贵又被人开膛剖腹,剜心割肝……”

对于颜氏这种尖酸刻薄、刁钻蛮横的性格,梁红玉当然比较了解,所以也不跟她计较。

“都是自家姐妹,其实张氏过活也不容易。”

颜氏显然不同意此观点,冷哼了一声,分析道:“那可不一定,别看她长着一张贤妻良母的脸,其实内心可不安分!杨元贵死了,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你觉得张氏会独守空房吗?”

梁红玉说:“这你就不了解她了。杨元贵死后,她誓言守寡一辈子,每天吃斋念佛。这不,前两天还随我一起到城西板桥镇舍粥,周济穷困,赈济灾民。”

“真的假的?”

“日久见人心,你呀也该学学人家菩萨心肠。”

颜氏眨巴着眼睛,忽然有了主意,“既然张氏是这样规规矩矩的好女人,那就更不能守寡一辈子呀!不如你我保媒拉纤,再给她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姐姐意下如何?”

声音虽然低了下去,兴致彻底被调动起来。

两个女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早已心浮气躁的俪娘趁此机会迅速脱掉大红婚服,一把抓起桌上的蛇形宝剑逃也似的朝门外跑去……

藩军副统张作昌和他的儿子藩军少将军闽兴匆匆穿行统领府院落。

父子俩并肩而行,紧张商量对策。

“沂王赵蘅听风就是雨,意志不坚,且私心太重,此人日后恐难成大器!而真德秀博士行为做事过于理想化,怕不是读书读傻了!”

“父亲,我也看出来了,他们几个谁也靠不住,若成大事还得我们自己来!”

张作昌忧心忡忡地说:“找机会杀掉史贼和杨皇后,对你我来说并非难事。但是城主能否理解藩军一片苦心,犹未可知。倘若因此心生罅隙,愧对丞相韩侂胄临终嘱托。”

“父亲,何不尽快面见城主予以沟通?”

张作昌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城主府邸方向,压低了声音说:“为父正有此意。非常时期已顾不上君臣大礼,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儿子,今夜你随为父便服出行,你我潜入内宫,秘密觐见城主。”

闽兴正想说什么,忽然发现俪娘慌慌张张地朝这边奔来,登时脸色一沉。

俪娘也看到了张作昌,立即上前颔首屈膝,行万福礼。

“干爹。”

宋府与张家世交,渊源颇深。

多年前,两家指腹为婚,为俪娘和闽兴定下娃娃亲。

没想到儿时的俪娘就像个假小子,不事女红,不守闺房,终日与闽兴等男孩子厮混在一起,骑马射箭,打打杀杀,经常弄的一身尘土一身泥,哪还有半点儿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张作昌为此正式约谈宋濂,希望他严加管教自己的女儿。

宋濂宠溺俪娘,不愿横加约束限制,当众指着亲家公张作昌的鼻子斥骂,扬言撕毁婚约。

在颜氏、梁红玉等人的劝说下,张作昌被迫与宋濂握手言和。

他心生一计,亲自教授俪娘行伍技能,剑术、格斗、排兵布阵、三十六计,酷暑严寒,严苛训练,希望她知难而退。

俪娘聪明绝顶,天赋超人,武功招式一学就会,且触类旁通。此番有藩军副统亲手点拨,技艺自然日益精进,到后来竟然打遍统帅府无敌手,连少将军闽兴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

至此,张作昌彻底折服,夸俪娘巾帼不让须眉,就像她未来的婆婆梁红玉一样,将来定是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

望着眼前聪明伶俐的俪娘,所有的烦恼瞬间硝烟云散。

张作昌慈爱地笑了,关心询问道:“啊!原来是俪娘来啦?让干爹好好看一看,倘若爹娘把你养瘦了,必须上门兴师问罪!你这个小机灵鬼。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统领府来做什么啊?”

“我也不想半夜叨扰,可是我娘非要带我来。”

“你父亲来了没有?”

“没有,好像是被相府请去喝茶了。”

张作昌琢磨着说:“嗯?相府?你父亲做事不计后果,满身戾气,小心被那史贼加以利用,最终落得遭人唾骂!京畿提点刑狱司掌管大案要案核查,有失公允,天灾人祸!”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泛着银光的金属物件递过来。

俪娘好奇地接过,掂量着分量。

“这是什么东西?”

“一种火器,杀伤力很大。”

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藩军部队使用的各类火枪,其实俪娘并不陌生,不过像这样小巧的火器还是头一次见到。

银光锃亮的枪身泛着金属光泽,这支微型勃朗宁比她的手掌还要小。

“这把枪是给我的?”

“对,让你留着防身用。”

俪娘满不在乎地说:“干爹,你也太小瞧俪娘了吧?虽说学艺不精,花拳绣腿,但是到现在为止,我在水城还没遇到过对手呢!”

“那是因为你之前没有遇到宋慈!”

“宋慈?跟他有什么关系?”

张作昌神情严肃地说:“没人管宋慈的死活,我唯一担心的是你。我的干女儿,统帅府没过门的少将军夫人,当然不能出现半点差池。难道你还没有觉察到吗?宋慈奉旨办案,或牵涉幕后邪恶势力,对方权势之强大远超你我想象。俪娘,你必须事事小心,万分警惕。”

俪娘何等聪明,只言片语间便洞悉了干爹的心思。

明知奉旨办案有性命之忧,张作昌却没有好言劝退,而是让她继续留在宋慈身边,留在探案小组。

言下之意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充当统帅府眼线,及时向他汇报案情进展。

俪娘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酸楚,对干爹的做派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叱咤风云的藩军副统领,严厉又慈爱的未来老公公,居然在关键时刻暴露了他暗藏的私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俪娘莞尔一笑,言不由衷地说:“谢谢干爹关爱。您就放心吧,宋慈这边追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都会及时通传统帅府。”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门婚事,俪娘只能逆来顺受。

嫁给藩军少将军闽兴并非心甘情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现实也没能培养出超越友谊的感情。

让俪娘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态度。

闽兴属于那种典型的将门虎子,生性高傲,冷酷无情。虽然他的母亲梁红玉也曾身披铠甲、手持火枪上战场,但是他依然划定“三从四德”的行为规范,认为女人不该抛头露面,应谨守妇道,在家相夫教子。

偏偏俪娘不是贤妻良母的类型,以致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送俪娘从统帅府出来,闽兴终于按捺不住朝她发脾气。

“本将军给你脸面,别不识好歹!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认命!”

“认命?认命就好。嫁入统帅府之后,不准再去京畿提点刑狱司公干!不准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不准私下议论藩军事务,搬弄是非!倘若你做不到,军棍伺候!”

俪娘苦笑着摇摇头,揶揄道:“少将军好大的官威啊!你再也不是那个被我打得满地找牙的跟屁虫了。”

闽兴阴沉着脸来到俪娘面前,居高临下逼视着她。

“俪娘,如果不是照顾双方父母的脸面,我怎么可能答应娶你这个少条失教的东西?本将军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多看你一眼!”

说完,闽兴转身返回统领府。

与此同时,俪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