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槛锁莲心(三)
在医生眼中,月光的过敏症状很轻,甚至并无必要特意跑来一趟。
但医生显然也见多了病人大惊小怪,开了药安慰两句“没什么事”,就将人打发走了。
从医院出来,原遗山手里多了一袋过敏药,小丫头将手插在口袋里,克制着不去伸手抓痒。
许是因为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小变故,回去的路上,原遗山始终沉默。
月光在副驾上颇有些正襟危坐,手攥着勒在胸前的安全带,在寂静里屏气不语。
到了家,月光道一声谢推门下车,回过身,原遗山也下了车。
“送你进去。”他说。
她怔怔地,接过他递来的袋子,塑料刮擦出沙沙声,在安静的小区里显得有些刺耳。
“愣着干什么?”他盯住她的脸,带点笑意地揶揄,“再不上去吃药脸就花了。”
“哦。”
她被盯得低下头,返身刷卡进小区。
四下绿化葱茏,金秋时候,桂花的香气填满每一次吐息,她走神地想,好甜。
花的香气,怎么会这样甜。
而他就在身后寸许,每一步都踩在她影子上,入了电梯,她回转身,却见他站住脚,并不进来。
他说:“上去吧。”
电梯门将合,她下意识按住按钮,走出几步的原遗山讶然回头,和脸上写满无措的女孩对视。
懊恼一霎将她席卷,她蓦地撤开按钮上的手指,在他开口之前匆忙道:“再见!”
他笑了笑:“再见。”
门慢慢合拢。视野渐窄,只目送他背影走出几步,便被全然阻隔。
月光无意识攥紧手,直至短得几乎没有的指甲扎痛掌心,才觉清醒一些。
回家吃了药,在空无一人的十七层公寓客厅里无头苍蝇般徘徊片刻,才将自己摔到沙发上,抬手挡住眼睛。
当夜月光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客厅的窗子也忘记关,第二天醒来便觉头昏脑涨,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洗漱时她检查了一下脖子和手臂,上面的红疙瘩已经消去,不由松了口气。
大学城建在市郊,月光的住处离联大其实很近,地铁一站,步行也可。但她对乘地铁这件事还处于一个觉得很新鲜的时期,便乘地铁到了学校。
因为是“二外选手”,月光入住的是二人宿舍,听薇薇安说同宿的女孩是个留学生,已经大二,军训期间是不用来学校的。
军训当晚回来,月光只觉拖了一层皮,洗过澡爬到**昏昏沉沉睡过去,一睁眼就是第二天。
摸出手机来,薇薇安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都没接到。
她趁着下床洗漱的功夫回拨过去,那头又没有接,催集合的铃声已经响到第三遍,她只好匆匆出门。
这天军训,月光因为仪态出挑,被选进女子持枪方阵。许是为了让大家熟悉起来,晚上训练结束后教官没喊解散,各个方阵的人围坐在草地上,起哄着让学生出来表演节目。
这是大学军训里的“保留节目”。
月光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莫名。她盘膝坐在地上,沉默地按住隐痛的胃,又掐了掐虎口,让自己保持清醒。
昏黄的灯光掩盖住她苍白的脸色,周围的同级生都不甚相熟,只知道这个漂亮女孩很内向,几乎不讲话,偶尔有男生在休息时搭话,也都碰了一鼻子灰。
第一个人出来跳街舞的时候,整个草场的气氛就热闹起来,手机的音响不大,音乐淹没在尖叫和掌声里,却并没影响那个小帅哥跳舞。
一舞终了,全场欢呼。
这个头一起,本有些不好意思出来的人也跃跃欲试,唱歌、说rap、讲笑话、跳舞的人接二连三自告奋勇举手。
月光既欣赏不来流行歌,又听不懂汉语笑话里的文字梗,对街舞更是满脸困惑,只安分做个观众,瞧见旁人鼓掌,就跟着鼓掌。
表演者接二连三,到末了仍不免冷场,教官催了几遍都无人再出来。
不知谁嘴碎和教官说了句“咱们这儿有个少数民族呢”,顿时把满场目光都引到月光身上。
月光的手还维持着随时准备鼓掌的状态,见大家望着自己,一时僵住,耳尖慢慢红了。
教官顿时起了兴趣:“同学你什么族啊?叫什么?”
“我是蒙人,叫萨仁图娅。”
顿了顿,想说你们记不住可以叫我月光,但因为教官很快就复述出她的名,她就怔了一下,把话咽回去。
原来不是谁都和原遗山一样,她心想。
“蒙古人能歌善舞啊!”教官道,“来来来!我们有请萨仁图娅同学表演个节目!”
月光脑袋“嗡”一声,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要求。
她下意识环视四周,或善意、或挑剔、或好奇的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她僵硬住不知道如何反应,直到有人带头喊起“来一个”,呼声的浪潮一层叠一层,她只得赶鸭子上架,局促地站起身来,走到中央。
“我……不会什么。”她垂着眼,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唱个家乡的歌也行!”底下有人喊。
她蓦地抬起脸。醺黄的灯映着她高鼻深目,漆黑眼睫,几乎漂亮到令人心惊的程度,人们不由自主为她屏住呼吸,她却懵然不知,哑声说:“那……那我唱个歌吧。”
想起故乡,她的紧张消失大半,胸口堆满酸涩:“这首歌,我家乡人人都会唱,但我不知道汉语怎么唱,我就……我就用蒙语唱一点点……”
“没关系!”
“就唱你的母语就行!”
同学们相当大度,她便放下心来,开口的刹那,感觉嗓子有些干涸,可当熟悉的第一个字音发出,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春天啊春天到来的时候啊,妈妈!
万物茂盛地生长,
万物茂盛地生长的时候,
云良好像看见了家乡。
夏天啊夏天到来的时候啊,妈妈!
各种鸟儿欢唱,
各种鸟儿欢唱的时候,
云良就想起了故乡。
秋天啊秋天到来的时候啊,妈妈!”
清丽悠扬的短调叙事歌,自记事以来,草原上的所有人都在哼唱,旋律与音节早就融入骨血,她想他们说蒙人能歌善舞,或许是真的。
因为唱歌这件事没人教过她,只是随阿爸放牧时,骑马时,自然而然地会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嗓音很美,带着一点病中的沙哑,因着得天独厚的血统,声音淡处也可以乘上云霄,飞去很远的地方。
不知不觉地,围绕着她的同学们静下来,其后,在她传了很远的歌声里,邻着的方阵,一处接一处跟着静下来。
她仍未察觉,声音回**在寂静的秋夜。
“谷子和高粱成熟,
谷子和高粱成熟的时候,
云良仿佛看见了爹娘。
冬天啊冬天到来的时候啊,妈妈!
各种植物枯萎,
天气变冷的时候,
云良就想起亲爱的妈妈阿爸。”
“妈妈阿爸”的乡音淹没在克制的情绪里,月光红了眼眶,低下头掩饰地笑了笑,只知道周遭静得吓人,她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不等大家反映,匆匆坐回原处。
与此同时,整个操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太美了。”
“虽然听不懂在唱什么但是感觉好忧伤啊!”
“那边唱歌的是持枪方阵吧?他们的人好强!”
“果然是有种族天赋……”
“你刚刚录了没?重金跪求发群里好不好?”
“录了后半截……你等等我现在发群里……”
……
远处的私语和近处的交口称赞让她不知所措,只是晕晕乎乎地听着,回去时几个女孩一直围着她问东问西,到了宿舍才遗憾地散去。
月光心中并无欣喜,只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不明白这首家乡的歌为什么会受欢迎——他们根本听不懂不是吗?
夜里,洗过澡躺在**,鼻塞越来越严重,几乎没法呼吸。
感冒并没有好,额头甚至摸起来有些发烫。
她不愿麻烦薇薇安,更把母亲宝云的话奉为圭臬:感冒是小病,不用吃药,捱两天就过去了。
于是给薇薇安回了个微信:一切都好。
然后拉上被子睡觉。
月光哪里能想到,这一晚,她唱歌的视频会从班级群里转到联大校论坛,联大官方短视频号PO上某音,一夜点击量近百万。
用月光不懂的网络用语来形容,就是“爆了”。
可当事人一无所知,昏睡到第二天早上,又兵荒马乱地起来去军训。
网上冲浪的同学们知道了她一夜“走红”的消息,看她的眼神或多或少有些不同,她被复杂的视线包裹,本能地感觉到不自在。
更难堪的是,休息时教官也打趣她:“咱们萨仁图娅要红啦!”
她茫然不知如何回应,直到昨天同路回去的女生好心给她看手机,她才诧异地指着视频问:“这是……”
“隔壁方阵同学拍的,但也蛮近的,把你拍的好好看!”顿了顿,女生又笑,“不对,你本来就好看!”
她说声谢谢,困惑了片刻,并没把这个当回事。
军训时她的手机是静音,连震动也没有,结束后拿出来一看,薇薇安、周凯文的电话轮翻轰炸,最后是薇薇安发的微信。
“放学在校门口等我。”
月光回复:“怎么了?”
薇薇安:“短视频的事情。原先生要见你。”
月光攥了攥手,生出一股紧张。
是不是她做错什么了?
但视频又不是她拍的啊。
她只是……不得已才去唱了一支歌。
揣着满腹不安,放学后,月光如约到校门口,看到了薇薇安徘徊的身影。
薇薇安转头,瞧见小丫头怯生生的样子,倒是笑了:“没事的,就是有事和你聊一聊,不用担心。”
她挽住月光,安抚地拍了拍胳膊:“走,今天我带你去原先生公司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