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槛锁莲心(二)

在原遗山的安排下,月光入学联大,成了一名“听讲生”。

入学手续是薇薇安带她办的。那天办完手续,刚从学校出来,月光就注意到对面停着一辆酒红色的阿斯顿马丁。

车子打眼,引得不少人侧目,月光迟疑地站住脚,薇薇安却径自挽着她走过去。

“他自己开车,应该是来接你的。”

月光茫然地被带到车前,副驾驶的车门便哒一声开了,不容她反应,他的声音传来,短促的两个字节:“上车。”

月光下意识看了眼薇薇安,对方朝她笑了笑,帮她打开车门:“愣着干嘛?原先生亲自来接你。”

她终于矮身坐进去。

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手。

修长、白皙,很随意地搭在黑色方向盘上,衬得明玉一般。她的视线大喇喇地落在他修剪干净的指缘,走了神。

原遗山正戴着蓝牙耳机讲电话,见她一直没动静,偏头瞧了一眼,提醒道:“安全带。”

她动作生疏地扯出安全带,又去摸索搭扣。

他已经收线,沉默地等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始终没停,他无声倾身过来,从她手里拽过安全带,插进扣眼。

一霎贴近至呼吸可闻,一霎又退至步武外,她心跳漏了两拍,迟迟急促鼓噪,待他启动车子,都没能平复。

眼睛记得他靠近时漂亮的眉眼,鼻息残留他身上很纯粹的、草木调洗衣液的味道,耳廓掠过他风一样轻的呼吸,须臾便散了。

他和在草原上相遇时没什么不同。

和那个万顷星光下迷途到自己跟前来的青年也没什么不同。

他待她自始至终彬彬有礼,生疏又客气,是最善良的那种施恩者该有的样子。

变的是她自己。

车子动了,窗外的繁华与喧嚷在前行中极速倒退,她恍惚地看向外面,回望这些时日,自己如一只牵线木偶般,被安排着做这做那,化出一个又一个让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分身,最终,开始怀疑起一切的发轫。

他救了自己的命,唯一要求的回报是,带走奥敦和她。

阿爸告诉她的理由那样冠冕堂皇,他慧眼识珠,认为她是个百年不遇的好骑手,像伯乐一眼识中了千里马。

但,就只有这样吗?

她是草原生草原长的野孩子,策骑的技法也是野路子,去山光道之前,她甚至没看过专业的竞马赛道。

这样的她,真的是那块璞玉,值得他这样带回来,倾注人力财力地培养吗?

月光想不明白,他救了人,明明该要求回报,可到现在为止,明明还是他在单方面的付出而已。

给她房子住,供她上学,听薇薇安说,等她汉话学好了,还要给她找策骑老师。

简直是一等一的慈善家,无意间做了一桩善事不说,还要没头没脑地继续散财行善下去。

这哪里是索取回报呢?

她心事重重地转过头,下意识去看“大善人”原遗山。

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落在膝头,褪下凛然不可冒犯的壳子,有种奇异的温和。

肆无忌惮的视线终于引起对方注意。

原遗山以为她无聊,虽不善和小女孩聊天,却也试着开口打破沉寂。

“第一天去联大,感觉学校怎么样?”

“学校很大,人也很多,高楼也特别多……很难记清哪里是哪里,要不是薇薇安带着我,我应该会迷路吧。”

她说汉话的口气总是像小孩子一样,用词简单,断句也随心所欲。

明明很幼稚,他却忍不住想要再多听一些,漫不经心问了几个问题,其实根本没怎么过脑子。

“过几天要军训,知道到时候要干嘛了吗?”

她娃娃一样摇头:“薇薇安没告诉我。”

“哦——那见到同学了?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月光仍是摇头,眼底有化不开的雾,低声说:“我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所以交朋友,并不在她的计划里。

原遗山看了她一眼,倒是好奇起来:“你来这里是为什么?”

“成为一个好的骑手,让奥敦图娅成为山光道的头马。”

她语气稚嫩而坚定,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只对视了两秒,就移开视线,只觉内心的私欲都被照见。

无声叹了口气,原遗山最终只是温声肯定她说的话。

“所以你以后要努力学习。”

小丫头忽闪着那双明媚的杏眼,点了点头:“嗯。”

“原先生。”她想了想,忍不住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学习策骑?”

“不急。”

原遗山说:“你的策骑老师已经让方宝欢去挑了。”

见她沉默,他用罕有的耐心解释:“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上学,练好汉话,才能和以后的老师好好沟通。”

“我汉话说的……很差吧。”

原遗山瞥她一眼,见她露出少见的丧气模样,倒有些娇憨。

心下莫名柔软,他没否认,委婉道:“听还是听得懂。”

虽然有些字的发音模棱两可,日常生活却足够。

闻言,小丫头却蔫了,觉得他是在变相地告诉她,她的汉话不好,只是能听懂的程度。

还要多久呢?

才能还清他救命的恩情,成为他心目中想要的骑师。

她现在,分明什么都做不好。

之后的路程,她一径沉默。

原遗山不知她情绪骤然低落的缘由,瞥了几眼,才故意问:“知道我们去哪儿吗?”

好在小丫头很快多云转晴,好奇道:“去哪?”

“上次你说没有吃过螃蟹,我今天刚好有空,带你去吃。”

月光“哦”一声。

上次,差不多是一周前她和原遗山在马房碰面后,她随着原遗山一行人去吃午饭。

当时席上有大闸蟹,她却从头至尾都没有碰过。

薇薇安打趣地要让她尝尝,她却避之不及,红了耳根。

后来原遗山送她回去的时候问起这件事,她才有点羞赧地坦白,自己没吃过,不知道该怎么吃。

原遗山便说下次带她去吃。

当时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是挺高兴的样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月光虽然没吃过,但对蟹并不感兴趣——她是草原姑娘,更爱牛羊肉。

一个有意弥补自己的粗心,一个不愿辜负了好意,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两人一起去吃蟹。

不料这一吃,竟吃出了麻烦。

喀喇沁人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几乎从不食海鲜。

因此,月光并不知道自己对螃蟹过敏。

原遗山正教她如何用蟹八件吃蟹,她绞尽脑汁才学了个囫囵,忙活半天,不过只吃了一只蟹黄,还是原遗山递到嘴边的。

“奇怪。”她咕哝着,搁下螃蟹,摘了手套,抓了抓脖子,“有点痒。”

“别动!”

原遗山坐在她对面,桌案有一臂宽,他站起来朝她探身,一把抓住了她还蠢蠢欲动的手。

他盯着她纤细脖颈的一处皮肤,低声说:“你过敏了。”

“啊?”

她懵然将视线定在被他攥住的手腕,只觉那片皮肤滚烫,说话没过脑子。

“那……那怎么办?”

过敏,还能怎么办。

原遗山松开手,起身签单结账:“先去医院。”

听到“医院”俩字,月光便想起之前那场大病,自动把它和“要花很多钱”联系在一起。

她本能地对花钱感到抗拒,这意味着她要亏欠原遗山更多。

——她的策骑事业还没影儿,可怎么还给他呀。

月光有点着急地说:“我真的没事,就一点点痒而已,可以不用去医院的……”

原遗山没有理,只拉着她朝前走。

她亦步亦趋跟住他,等出了店面,他才在微凉的秋风里回过头来。

月光满脸急切地看着他,嘴上还在恳求不去医院。

他的注意力却全被她颈间一片红疹夺去,半晌没能移开视线。

尽管清楚这症状极轻,根本不到致命的程度,可他仍是心里发紧。

青年神色阴沉,眉宇染上莫名的烦躁,她翻来覆去的“我真的没事”和“不用去医院”就哽在喉咙里,慢慢咽回去,以为他是觉得烦。

“抱歉。”

月光站住脚,不知这声道歉从何而来,怔了半晌。

“我太粗心了。”

他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不免心生歉意。

自幼是天之骄子,无论歉意还是善意,对原遗山来说都罕有。可一天之内,她占了个全乎,却还浑然不知。

那时他察觉到了危险,却因贪恋这点温存,选择忽略。

她只顾着安慰他:“不关你的事,你也不知道啊。”

顿了顿,月光弯了眉眼,补充道:“螃蟹很好吃,真的,我第一次吃,很高兴。”

闻言,原遗山冰封般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消解的迹象。

他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她有点幼稚的安慰,蹙起的眉眼缓缓舒展。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