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秋晚星沉黯黯(四)
一个月后,月光解除了隔离。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消去婴儿肥,露出尖尖的下巴;也白了许多,麦色皮肤几乎浅了一个色号。
她出院回家那日,仍旧是两辆车开回草原。不同的却是,这次是月光和原遗山一辆车,还被安排坐在他身侧。
她穿着这段时间周凯文打点上下买来的衣物,黑色的毛衣,灯芯绒长裤,踩着一双运动鞋——这是她头一回穿运动鞋,舒服到简直不想脱下来。
周凯文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偷瞄两人,一路上,这两人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末了,周凯文清清嗓子,打破沉默。
“月光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月光轻声说,停了停,又道,“谢谢你们。”
周凯文道:“可不要谢我,都是原先生吩咐的。”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起来,月光默了片刻,偏头,视线低垂着,没有看原遗山。
“谢谢原先生。”
“你要拿什么谢?”
月光猛地抬眼,撞进他平静如水的眼波里。
原遗山了然道:“看来你父亲还没有告诉你。”
“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遗山抿唇,未及回答,司机小陈就打断了谈话。
“我们到了,原先生。”
月光猛地推门下车,去找父亲。
原遗山慢条斯理走出来,回过身,看到月光将父母拉到远处,小声问着什么,没过一会儿,就抬手捂住眼睛,似乎是哭了,而她的崩溃只持续了一会儿,就渐渐平复下来,久久地抱着母亲不放手。
他看了一会儿,就向周凯文道:“我们走吧。”
周凯文有点发怔,一步三回头道:“原先生,她好像有些接受不了……而且我看扎什的夫人宝云也……”
“周凯文。”原遗山打断他,淡淡说,“那是他们要处理的问题。”
周凯文噤了声。
虽然周凯文曾无数次见识过到原遗山温和之下的冷酷,这却是第一次,他直接地感受到,原遗山对于旁人悲喜的漠视。
原遗山将那些人世离合抛在身后,径自向前。
周凯文看着老板的背影,清隽、颀长,行止间无不带着世家气度,却也……有世家的残忍。
他追了几步问道:“那合同书和支票……”
“合同书照原计划签。”原遗山没有停步,“不要支票,你去兑一部分现金,剩下的存在存折或是卡里给他们。”
“原先生,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
“我之前曾向您提议过月光的事……”可您明明否决了啊。
原遗山已经走到蒙古包前,闻言回过身来,定定看着周凯文。
周凯文被看得愣住了。
因为原遗山的眼神,实在称不上温柔。
“我不喜欢揣测这个动作。周凯文。”原遗山说,“这和揣测的结果对错无关。”
说完,他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
比月光先启程离开的,是奥敦图娅。
随着运马车门关闭,驶离,女孩跪坐在地上无声饮泣。
他近前将她扶起,又被她猛地推开。
她抬手狠狠擦过眼皮,返身往回走,接着,被他拉住了手腕。
“月光。”他低声说,“它不会有事的。”
女孩没有动,半晌才回过身,直视他双眼,一字一顿开口。
“原先生,您知道奥敦图娅在我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吗?”
原遗山怔了片刻,摇头。
“它的意思是,星光。”她放轻了声音,“星光是要永远陪在月光身边的。我听说城市里有彻夜霓虹,万家灯火。星星和月亮离开了草原,都会黯然失色。”
原遗山松开手指,她便将手缩到身后,说完这些话,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是否黯然失色,不是你来判断,是我来判断。”
原遗山如是说。
这就是,他们离开喀喇沁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了。
很多年后再想起,原遗山都觉得自己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错的。
他站在一个制高点上,自命为主宰者,连对方判断人生的权利都剥夺。
他的施恩更像是一场步步为营的算计,将忠诚奴隶收入囊中,不费吹灰之力。
却从始至终都忘记问一问,她怎么想。
几天后,他们一行人带着月光离开喀喇沁旗,离开草原,搭乘飞机返回海市。
飞行途中,偶有气流颠簸,月光便会从睡梦里惊醒,猛地抓住他的袖口。后来他干脆握着她的手睡去。
他大了她八岁,即便这般执着手,却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并没察觉到,自己样貌清隽年少,在旁人眼里,分明是一双璧人。
月光被他牢牢扣着手,似乎安心不少,在颠簸里沉沉睡去。
而他不知何时,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飞机抵达海市时,天幕已悄然漫开墨色。
月光迷迷糊糊下了飞机,跟着周凯文坐上一辆车,途中又再度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依稀听到有人在喊她的汉名。
“月光,我们到了。”
张开眼,女人穿一身精致西装,短发齐耳,妆容精致,正笑盈盈看着她。
她坐直了四下打量,车里空无一人,只剩她一个:“原先生呢?”
“公司有事,他先带周凯文回去开会,特意交代我留下来照看你。我是原先生的助手,你叫我薇薇安就可以。”薇薇安说着,替她拉开车门,“先下车吧,我先带你回住处。”
她提线木偶似的下了车,地下停车场很空旷,一阵冷风袭来,她忍不住抱紧手里包裹。
“重吗?我来帮你拿。”
薇薇安注意到她手里那个一个灰扑扑的、边缘磨得发白的布袋。
“不用。”
她拒绝得很快,漆黑的长睫垂下,并不与人直视,像是只对周围警惕的小兔子。
薇薇安怔了一下,不由得笑了笑,觉得她紧张的样子很可爱。
或许是漂亮的人儿做什么都可爱。
进了电梯,薇薇安有意打破沉默,起了好几次话头,都被她迅速截断,最后颇是无奈地闭上了嘴。
果然是老板找回来的人,有个性。
她怎么也想不到,老板扔下手头一堆事跑去喀喇沁找马,不单找到了马,还带了一个小丫头回来。
周凯文把她从总裁办调出来,说老板有个特别工作派给她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份工作:照顾一个在草原生活了十七年,完全没去过城市的小女孩。
这不就是太子伴读吗?
起先她简直抗拒得要命,可一见到这位“太子”,又没有那么不情不愿了。
她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洋娃娃似的。
月光皮肤偏麦色,是常年沐浴在日光下才有的健康色泽,面部轮廓分明,几乎是欧美人的骨骼,可眉眼却偏偏没有过分浓郁的异族风情,高鼻深目的深邃,与朱唇长眉的秀美浑然天成,是独得造物青睐的一张脸。
她的身材也玲珑有致,比例精准到令人嫉妒,或许是因为常常骑马运动,整个人姿态挺拔,全没有现代都市人常见的不良仪态。
当时在车里,月光一张开眼,薇薇安心里就忍不住惊叹。
那一刻她几乎要怀疑老板把这么小的女孩带回来,究竟是何用意。
电梯行至十七楼,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一梯一户的构造,没几步就是公寓。
薇薇安输入密码,叮嘱月光记牢数字,打开门。
这是一个面积奢侈的大平层,装修风格透着十足清冷。
月光始终安静地跟在薇薇安身侧,从主卧到客厅转了一遍。
薇薇安指了指主卧:“原先生曾经住过一两次,但搬到淀川后就没再来过,房间几乎是新的,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睡在这儿,空间大一些。”
月光颔首,转眸看向卧室落地窗外的露台。
薇薇安难得见她感兴趣,拉开窗子走出去,指了指远处:“从这里能看到在金融中心的集团总部,看,最高的那栋楼。”
之后薇薇安细心教她浴室和厕所之类的使用方法。
“OK,我的工作完成了,你可以休息了,原先生晚些会过来看你的。”
月光眨了眨眼,点头,薇薇安又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呀?要不要姐姐陪你?”
“我不害怕。”月光认真地说,“你放心。”
薇薇安离开后,月光关上门,松了口气,独自回到空****的客厅里,半晌没动。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这个房子很大,比她见过的最大的蒙古包还要大不知道几倍,每一处墙壁都很坚硬,每样家具都有棱有角。
什么都是石头的。
石头的中岛台,石头的地板,石头的阳台,石头的浴缸……统一的灰白黑色系,摸起来冰凉。
她穿着拖鞋觉得不舒服,在大理石地面上走了一会儿,就将鞋子拖了放回鞋柜里,赤着脚跪坐在沙发前的那块地毯,打开包裹。
被破旧布料裹住的,是一个造型古朴的盒子。
盒中是一件用珊瑚、松石、银、珍珠做成的串珠抹额,靠近发鬓的位置垂下长长的、华丽的同样材质的串珠坠子,以及一对耳环、一双银手镯,还有两支孔雀翎颜色的松石发簪。
这是扎什和宝云为她准备的行李。
也是每个喀喇沁女孩都有的嫁妆。
她抚摸着抹额中央那颗最大的珊瑚,忍了一整个白日的泪终于啪嗒啪嗒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