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晚星沉黯黯(三)

等回到了蒙古包里,周凯文整理好行李,原遗山似乎有些累了,坐在**休息。

周凯文走到身侧,拿出记事本报告。

“原先生,您让我找的策骑,我离开海市前已经面谈过几个,还没来得及和您说。”

青年张开眼睛:“结果怎么样?”

“履历都还不错。马协要求策骑职业化后,有执照的策骑早就签约别家,这几个都是尚无执照的,经验丰富,只是……开出的签约价很不合理。”

原遗山默然片刻,周凯文跟他时间不短,是见过风浪的,如果连周凯文都觉得价格不合理,那恐怕是超出预算几倍不止的天价。

“我想……”周凯文小心翼翼道,“您有没有想过培养有天赋和能力新人呢?”

原遗山没搭腔。

周凯文吞了吞口水,接着道:“海市不缺好策骑,只是马协改革后,策骑突然就成了热门,签约价也水涨船高……我也想过外聘,但是您也知道,老外从来更难搞,其实月光……”

“周凯文。”原遗山轻声打断他,“有揣摩我的心思的功夫,你或者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原先生,对不起。”周凯文道歉,“我只是觉得……”

他只是觉得如果老板对奥敦图娅势在必得,那么一举将马主人也签回去发展,不是干净利落?况且月光的骑术有目共睹啊!

“不要觉得,继续找你的策骑。”原遗山说,“时间晚了,早点休息。”

草原上的用水十分拮据,他草草洗漱后,翻身躺在榻上,却久久没有睡意。

-

赛马节结束后的那天,原遗山和周凯文在阿勒家从早等到晚,也没有等到月光。

周凯文觑着老板的脸色,出去找阿勒。

“阿勒,月光今天没有来过你家吗?”

阿勒诧异道:“她来这里?怎么会?听说她赛马节后就生病了,连床都起不来。”

周凯文震惊地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回过身,原遗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

“想办法联络最近的医院。”原遗山吩咐周凯文,他无意识地解开袖扣又扣上,脸色有些阴沉下来,“我和阿勒过去看看。”

原遗山赶到的时候,月光躺在**,脸烧得通红,意识也已经不清楚。

床边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刚刚量过温度,正给她喂下冲剂。

这个当地的医生显然是当做普通的发烧来治疗了。

但是……发烧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扎什和宝云站在一侧,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儿无意识地喝药,但是药剂根本没有灌进去,到了喉头就涌出,又呛到鼻孔里,狼狈不堪地咳嗽起来。

扎什这会儿才看见冲进帐内的原遗山,上前道:“听月光说,她和你约了今天谈奥敦图娅的事情,却失约了,真是抱歉。”

原遗山摇一摇头,轻声问:“她这样多久了?”

“赛马节第一天,她拿了头奖,当晚还好好的,隔天就成了这样。”宝云说着拿手背擦泪,“你说我的女儿是造了什么孽啊……”

赛马节持续四天才落幕,就是说月光已经持续高烧了四天。

“赛马节第一天,她有做什么事情,或者吃什么东西吗?”

宝云哽咽着想了想,磕磕绊绊道:“她喝了点酒,就是家里酿的马奶酒,没吃什么东西……对了,这疯丫头,晚上不回帐里,非要和奥敦图娅睡在一块儿,说有话要和马说,你说这不是胡闹吗?”

他听到这里,皱起眉来。

宝云顿住,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原先生……是因为这个吗?”

“月光很可能不是普通的流感。”原遗山说,“只吃药剂是没用的,她需要立刻送到医院,隔离观察。”

“隔离……?”

沉默已久的扎什这时候才瞪大眼睛道:“隔离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会传染给其他人。扎什先生。”原遗山面对即将盛怒的父亲,仍是不惊不动说完了这句话,“你们如果在和她待在一起,会很危险。”

宝云已经哭起来:“我不管!月光有事我也不要活了!我不会把女儿抛下的!”

扎什抱住失控的妻子:“别喊了宝云!你冷静点!”

僵持了几分钟后,周凯文终于和司机开车赶到。

“原先生。”周凯文急匆匆闯进帐里说道,“我联络到一家镇上最近的医院,大约要一个小时才到,我们得现在就过去。”

所有人都因为这个消息安静下来。大约有几分钟,他只能听到月光痛苦的呻吟声。

很快扎什就反应过来,上前,用力地扣住了原遗山的肩头。

“原先生……”扎什艰难地吞咽着,说道,“你的要求我们都答应,奥敦图娅不要你付钱给我,我什么都答应……我求求你,救救我女儿。”

高大的草原汉子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哀求,正因为这软弱太过鲜有,这一瞬,几乎令所有人动容。

原遗山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平静。

他覆上扎什的手背,温声道:“这些我们以后再谈。人命要紧。”

下一刻,扎什通红的眼眶有泪滚下来,“吧嗒”一声,砸落在他雪白的手背。

灼烫而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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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地处偏远,最近的市区依然没有足够良好的医疗设施。

但病情紧急,也只得在此进行医治。

医生了解过月光在前夜曾与马共处一室,紧急召开医疗小组进行专诊。

月光的病情在入院一周后得到控制,但还是需要隔离观察。

原遗山每日为这件事奔走,联络各地空运药剂。住院费、医药费、甚至空运药剂……这些开销,是扎什想都不敢想的。

中年男人坐在病房外,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女儿瘦成巴掌大的脸,她无声无息躺在**,除了眼睛在眨,似乎已经失去了其他生命力。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果没有原先生的话,他会不会可能早就见不到女儿了?

静夜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扎什抬起头,青年已经礼貌地站在跟前,用手势询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扎什忙不迭站起身来:“你坐,原先生,你坐。”

这位原先生,已经从买家,摇身一变成了他的恩人。

青年的手按在他肩头,温柔而不容抗拒地令他坐在原地,而后,轻轻落座在他身侧。

“原先生……我真的是……这些天……”扎什感动地握着他手,话一股脑地冒出来,却不知要怎样说。

“没关系的,扎什先生。”原遗山淡淡道,“人命关天,我不能见死不救。”

“原先生,我欠你太多了。”扎什喃喃说,“多到不知道拿什么还给你。我知道你喜欢那匹马,我不要您的钱,它就是您的了,原先生,其它的,只要您还有什么看得上的,我一定双手送到您跟前来……”

这话仿佛触到某个开关,原遗山有一阵子静默下来,一个字都没有说。

扎什也意识到了什么,可思来想去,自己一介牧民,除了牛羊马,又有什么值得对方一个家财万贯的老板费心的?

扎什目不转睛看着青年的侧脸,募地松开了手。

“原先生……”

“扎什先生。”原遗山终于打破沉默,偏头看着男人黝黑的面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草原上每天都有自由,可他们的明天在哪里。”

这话说得似乎没头没尾,可扎什却因为刚刚的猜想而心惊,不敢开口打断,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周凯文做了调查,他说这里很穷,很苦。”原遗山无声叹了口气,“于是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来之后,一切却还是超乎想象。”

“原先生是闲着金汤匙出生的……的确是没见过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不,扎实先生。”原遗山说,“我无意冒犯。我说这些,是在向您解释我的想法。”

“当我隔着一段距离去看草原,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艺术,天然,漂亮,无可比拟。但当我稍稍接触到了一点人情,我恐怕会生出妄念,想去扭转所谓的命运……像个愚蠢的,自负的人一样,以为自己就是主宰。”

扎什听得云里雾里:“我是个粗人,原先生……”

“我常常说,马比人信得过,但在你们面前,我无法说这句话。”原遗山缓慢地,极致温和地注视男人的眼睛,“所以我得和您坦诚我的想法。我是个生意人,不会平白施恩。我之所以耗费时间金钱去救月光,是因为我有私心,如果是别人,我不会这么尽心尽力,扎什先生。”

空寂的走廊,唯有棚顶的灯管在滋滋作响。

扎什努力地尝试从原遗山大段的话里,找出关键的字眼,最终迟疑地开口问道:“您是想……扭转月光的命运?”

时间仿佛静止了,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几秒钟。

原遗山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扎什先生。”青年平静地道,“这是我的私心。我不仅想带走奥敦图娅,我还想带走月光。”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握成拳,努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

他以为扎什或许会发怒,会像个草原汉子那样挥起拳头,但都没有。

片刻后,扎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是私情,还是私心?”

原遗山惊讶于这位父亲的冷静,同时也敬佩对方直觉的敏锐。

他是见惯风月的人,不会平白对草原上的野丫头生出逾踞之情。

“我七岁开始看赛马,以我的经验来看。”原遗山真诚地回答,“月光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骑师。”

停了一停,他补充道:“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骑师都要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