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牺牲了

蒋檀说着,对已经起身走过来的霍棠招招手,示意她在理疗**躺下,“来躺下吧,哪里不舒服?”

霍棠依言在脸朝下在**躺下了,“肩膀和颈椎,我合计着是不是有点劳损?”

蒋檀没理她,试探着在她肩膀和颈椎上按压了两下,嘴上却没客气,“你都能给自己定性了,还来我这儿干什么?”

霍棠跟沈骁说话的时候罹患选择性社恐,跟别人可没这毛病,闻言顶着脖子疼艰难地回头扯了个厚脸皮的笑,“小姐姐怎么这么凶?”

蒋檀按她颈椎的手用了点力,“没看出来,你怎么这么皮?”

霍棠猝不及防“啊”了一声。她从招飞到毕业,从飞行学员到飞行员,尤其最近这两年,在天上飞的时间跟在地上走的时间差不多,但这还是第一次来做理疗,蒋檀那两只手指一掐上来,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是俩钳子直接夹在了她颈椎上,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瞬间就起来了。

蒋檀一看就乐了,“嘴上这么皮,身体倒是老实得很。”

霍棠被她来来回回连掐带摁疼得直吸气,但疼也没拦住她的嘴,“嗐瞧您这话说的,蒋大夫你说我们这孤女寡女的,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歧义?”

“歧义没有,看你挺欠揍倒是真的。”

霍棠牙尖嘴利在航校的时候是出了名的,只是到了第四旅才有所收敛,一个是的确对军营有敬畏,第二个是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敢太放肆,但这会儿理疗室就她跟蒋檀两个人,还都是姑娘,本来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加上今天她又飞了失速尾旋心情好,一时间就有点得意妄为了……

至于蒋檀呢,从霍棠他们来报到的那天开始,她主要的工作重心就都放在了这群特训班的队员们身上,就如同那天复盘会上她对苏团长讲的,女飞里面,霍棠是她最看好的人。

因为看好而格外关注,关注得久了,就像霍棠母亲当年天天给她“安利”沈骁一样,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不是个陌生人了。

连逗带呛的,俩人既没人生气,也没人住嘴,一来二去,竟然就投脾气对路子的混了个自来熟,蒋檀把她颈椎脊椎连着两个肩膀手臂都从头到尾按了一遍,“不是劳损,是肌肉粘连了。”

这四个词触及到了霍棠的肌肉盲区,她挣扎地回过头,“什么玩意?”

“就这儿,你自己感受一下,应该能感觉出来,”蒋檀边说手指边用力按压她肩膀关节处,“这儿有个筋结。”

随着蒋檀的揉拨,霍棠这才感觉出来,那里好像鼓了个包,随着蒋檀的动作被来回拨弄,每动一次她就觉得胳膊酸痛不已,她咬牙忍了几下,到后来简直觉得自己忍不了了,攥着拳头龇牙咧嘴,“我去!不行了,太疼了!”

蒋檀放开她,“气血不通,受凉,加上长期久坐——最开始是劳损,接着是粘连,再往后就该是颈椎病和肩周炎了。你才多大,这就要肩周炎颈椎病,老了怕不是要用护理床了。”

“不是,小姐姐——哎呦!”霍棠还没出口的话都隐没在了一声吃痛的惨呼里,蒋檀用她看似柔弱实则仿佛铁钳似的手在她那个筋结上重重拨了一下,霍棠疼得冷汗都下来了,“您这怎么……一言不合就下狠手呢?”

蒋檀训她:“小姐姐什么小姐姐,我有名有姓的,你给我好好说话。”

霍棠抹了把冷汗,心有余悸地嘀咕:“谁能想到讲台上说话都不大声的蒋大夫私底下这么凶……”

蒋檀揉她筋结的力量轻了点,“叫檀姐吧。”

“哎,檀姐!”霍棠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我这后面怎么治啊?”

“理疗吧,筋结打开一点儿之后配合核心肌群训练,最好的方式是你的训练先停一段时间,这样恢复比较快。”

“这个真不行!”霍棠一听就急了,她甚至挣扎着想起来,但后背被蒋檀压住了,“要停那就不是停一段时间了,檀姐你也知道,这集训争名额呢,我要停了我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蒋檀知道他们的情况,也不强求,说着从一旁放理疗用品的柜子里拿了张一次性的按摩垫出来,拆开铺在了霍棠的后背上,“那我今天先帮你按一遍吧,以后你每天训练结束随时过来找我,我等你。”

霍棠有点过意不去:“那多不好意思……”

她还没不好意思完呢,就被蒋檀后面的话给怼了回去,“但是你的这个情况,我得跟你们教官反映一下。”

霍棠哑火了半天,才在蒋檀给她按摩的大力金刚指下吊回了一口仙气儿:“那倒也……大可不必?”

“他不会让你停飞的,”蒋檀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了,很确定地说:“一个个的钢铁战士,这在他们眼里不是个事儿。”

霍棠又疼又想笑,“这是反讽吧?”

蒋檀没接她这茬,只是嘱咐:“可能是有点疼,忍着点儿啊。”

……霍棠忍了,但她真没忍住。

蒋檀的手指已经够呛了,这还不算,她竟然直接用上了胳膊肘!一压一按再往外用力一顺……酸爽得不敢相信。

霍棠疼得满头冷汗,痛呼含在嗓子里,传说中的钢铁战士铿锵玫瑰在理疗**毫无形象地扭曲成了一条小蚯蚓……

“受不了了,疼死了我天……”

她说一句话喘了三口,后面的蒋檀却不为所动,“训练那么苦那么累都能忍了,这点儿疼忍不了?”

“那能一样吗!”霍棠说话都带上颤音了,五官皱成了一团,缓了口气,十分诚恳地对蒋檀说道:“有一说一,我疼得都想打你你知道吗?”

蒋檀用着巧劲儿给她拨筋,脸不红气不喘,连语气都始终是温和淡定的样子,只是说出去的话却不那么温柔,“你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霍棠惊了,“现在都这么厉害的吗?航医还上特战课?”

蒋檀摇头笑起来,“我的这点儿拳脚功夫是以前我男朋友教的。”

说这话只是下意识地回答,可是等说完了,蒋檀原本还算鲜活的表情却迅速沉寂了下来……

霍棠背对着她看不见,还挺八卦的,“你有男朋友?也是空军吗?”

“对,也是空军。”蒋檀闭了下眼睛,遮住了满眼的寥落和思念,没再说话了……

疼到智力模糊的霍棠终于从那忽然而长久的沉默了嚼出了不对味儿,但神奇的是蒋檀放开她脖子胳膊肘转到她肩膀的时候,她回头的角度竟然变大了些,于是就更加用力地转过头去看蒋檀,看出她满脸落寞的样子,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那个,你们……分手了啊?”

——她可能是疼得脑子不太好使,没反应过来她问了一句比刚才更不该问的。

蒋檀轻轻笑了一下,“他牺牲了。”

霍棠忽然破防了。

·

沈骁带着技术部门分析的各项数据,换了衣服回空勤楼办公室的时候,歼击航空兵部队的副队长孟凯歌正坐电脑后面写材料,听见开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回来了,怎么样?”

沈骁在自己桌上拿起保温杯接了杯水:“吐了俩。”

孟凯歌放开了鼠标,“谁啊?”

沈骁仰头干了半瓶子水,“侯勇和伊博延。”

孟凯歌对此感到十分意外,“这几个女飞可以啊,居然都挺过来了!”

“不只挺过来了,表现还都很亮眼。”沈骁把手里的数据分析递给了孟凯歌,自己回到办公桌后面,坐在椅子上开始拉抽屉找东西,那边孟凯歌一目十行地看完分析啧啧称奇,他这边把东西翻得叮当乱响也没找到想要的,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老孟,我那瓶药油是不是在你那儿?”

“对啊,上次我腰疼你不是给我了吗?”孟凯歌放下数据分析站了起来,走到沈骁身边不确定地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受伤了?”

孟凯歌反应过来了,“哦,霍棠啊?”

沈骁奇怪地看着他:“你在我身上按监控了?”

“那失速尾旋你就跟她一个配对儿了啊,刚下飞机就来要药油,你没受伤,那还不就是她?”

“那叫‘结对子’,再不然就是‘搭伴儿’,你会不会说话?照顾一下女队员的情绪行吗?”沈骁站起来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别磨叽,药油呢?”

作为挨了一拳的抗议,孟凯歌把还拿在手里的那几页分析数据拍回在了沈骁的桌上:“那玩意谁能成天揣身上?宿舍呢,等我晚上回去给你送过去。”

沈骁一怔,拍了下脑门儿——最近忙忘了,上次孟凯歌腰疼还是他在宿舍里帮他抹的药,为此还管厨房的大师傅要了一卷保鲜膜……

“诶,”沈骁叫住要回座位的孟副队,“你把那卷保鲜膜也一起还我。”

孟副队一时无语,真情实感地骂道:“铁公鸡变的吧你?!”

·

直到这次的按摩和烤电都做完了,霍棠也没从刚才那猝不及防的扎心真相里缓过神来,她一个肩膀连着半个后背都被蒋檀按得特疼,她自己都不敢碰,坐在**,看着蒋檀欲言又止。

蒋檀把按摩垫扔进了医疗垃圾桶,收拾了烤电的设备,直到她离开理疗室,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霍棠心里的抱歉因为蒋檀的离开而被拉到最大,她懊恼地拍了自己一巴掌,骂了一声“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穿好外套从**下来想去找蒋檀道个歉,刚要出门,却跟又折了回来的蒋檀走了个对面。

“你……”霍棠看见了她手里的那两杯据说每年销量都能绕地球几圈“香飘飘”奶茶。

蒋檀笑吟吟地看着她,“喝吗?”

霍棠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香飘飘,没出息地结巴了,“你……你这是……?”

蒋檀非常熟练地刷刷两下把奶茶杯打开,在饮水机下面接了水,递了一杯给霍棠,“喝点甜的心情好。”

本来霍棠也爱喝奶茶,就是目前所处环境条件不允许,但这会儿她心思却无法放在奶茶上,杯子放在手里她都忘了搅合,目光都在蒋檀身上,连说话也因为刚才的事儿而变得气短了,样子像只小偷腥猫,“檀姐,你不生我气啦?”

蒋檀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生你气?”

霍棠不会劝人,说别的她能口若悬河,唯独看人难过的时候想劝劝,绞尽脑汁也憋不出来什么,因此也只能干巴巴地问她:“那你也……不难过了?”

“难过,”蒋檀也没遮掩,“但是情感这种东西,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埋越深的。”

霍棠注意到,她用的是“越埋越深”,而不是越来越淡。

霍棠没处过男朋友,说别的她其实无法感同身受,但是说“牺牲”,她却有种微妙的共情。

航空兵每年都有死亡名额这不是秘密,霍棠在学校的时候,就曾学习过某某飞行员试飞牺牲的杰出事迹,她不敢问蒋檀她男朋友是干什么的,但既然用的词是“牺牲”,那就一定是把生命献给国家和人民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出事前可能也没有任何预兆,很有可能就是蒋檀上午还在跟他说话,下午她的男朋友人就没了。

霍棠这个局外人只是脑补着想想都受不了,何况是蒋檀这个亲身经历的人……

她又陷入沉默,倒是蒋檀看她一直呆愣愣的,过来替她把奶茶搅了搅,“已经没事了,也过去几年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蒋檀换了话题,霍棠是松口气的,否则的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下的这种蓄满悲伤的情绪,闻言立刻从善如流地下了台阶,“疼,不是胳膊疼了,肉疼。”

“你活动活动我看看。”

于是霍棠转了转胳膊,又动了动脖子,“我脖子以前回头回到这儿就疼,”她说着跟蒋檀比划了一下,“现在已经能转到这里了。”

蒋檀看她木偶似的转来转去,笑了起来,顺嘴逗了一句:“嗯,再做几天理疗说不定就能转体360度了。”

霍棠把头转了回来,脸上多云转晴,“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