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别怕
教练机滑出的时候,霍棠终于还是没忍住,她跟沈骁都带着氧气面罩,声音通过耳机传到沈骁耳朵里的时候听上去有点闷,“跟我一起飞,你是不是也挺闹心的?”
沈骁无喜无悲地平淡回应:“没有。”
霍棠犹豫了一下,“上次我在课堂上问宋工老家的事儿……你还在生气吗?”
沈骁:“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我总是冷鼻子冷脸的?”
“没有。”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这声‘没有’有说服力吗?”
“工作。”
沈骁惜字如金,手下动作却没停,将飞机开上了跑道,霍棠跟沈骁聊天简直要憋出社恐来了,还要说什么,沈骁却跟后面长了眼睛似的,抢在前面忽然截住了她的话:“耳机连着塔台呢。”
与此同时,塔台指挥跟回应他们似的,在沈骁话音刚落的时候,下达了起飞指令:“B5起飞。”
突然回过神来的霍棠,倏然的尴尬被战机起飞的失重甩上了天。
毕竟是三夺金头盔的王牌飞行员,沈骁飞教练机跟玩儿差不多,霍棠坐在他后面,第一次享受坐教练舱的待遇,甚至觉得转弯向上盘旋的时候比自己开更舒服。
其实是有点梦幻的,如果抛开她对沈骁从小到大憋出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成见,如果只把沈骁当成总教官来看,那她现在就是坐在国宝级飞行员的后舱里。
这个人前不久还上过新闻,受过表彰,他强硬地护卫祖国领土,将“这里是中国”的纸贴在舷窗上,在与敌机那么近的间距下,这举动不吝于直接将这句话糊在了对方飞行员脸上,同时给予妄图入侵者响亮的一巴掌。
尽管霍棠不甘心,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沈骁的确是帅,简直燃炸了。
可是她没办法把教员沈骁与“别人家的孩子”沈骁完全割裂,她知道很多时候是她自己没事找事庸人自扰,沈骁可能根本没有过多地琢磨过她,从头到尾只是把她当成特训队的成员,仅此而已,一视同仁地对待。
她的理智明明知道这才是正常的,但却控制不住感情上的跑偏——也不是让他多照顾我,但他稍微给我个好脸不行吗?
连这也没有。
包括沈骁在接过她抽签结果时的态度,稀松平常的,也让她窝火。
可是这会儿看着沈队的背影,听着他平淡地跟地面指挥确认“请求进入预定空域”的例行对话,她又觉得有点莫名的紧张和期待……太麻烦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是哪里来的,霍棠偷偷问自己,但她找不到答案。
前面的沈骁也没等到她的回答。
“霍棠?”沈骁又喊了她一声,“准备好了吗?”
“啊……”准备什么,失速尾旋这种训练哪用得着什么准备,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的,她倒是不晕也不害怕,但就像当初在载人离心机上做测试一样,她受不了的是那一瞬间载荷被拉到七八个G的感觉,只要想到三魂七魄就都像是要被从嘴里挤出来了似的感觉,她就打怵得嘴里泛酸,可是这种问题,除了硬磕,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所以她吞了口唾沫,冷定地回答道:“准备好了。”
她已经做好了飞机失控下坠的准备,可是沈骁却没动,他依旧没回头,却从霍棠那一点不经意的小停顿里察觉出了她的情绪,“紧张?”
霍棠猝不及防,微微愣了一下,她不敢跟沈骁说她怵载荷被拉大时的感觉,怕给沈骁留下把柄以后借此把她刷下去,因此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也、也没,不是紧张……”
“别怕,”沈骁声音沉定,没安慰什么,淡淡的语气却非常笃定地对她承诺:“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我知道。”可能是阳光太强了,霍棠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热。
“相关理论,每个阶段的操作要领,都知道吗?”
“都记得,”霍棠回答:“今天中午我还找教学视频又刷了一遍。”
沈骁点点头,看着飞机上的各项显示数据,“你缓一缓,准备好了我们开始。”
也许是沈队的一句“别怕”奇妙地安抚了霍棠乱七八糟的情绪,她看着前面青松般挺拔坚定的背影,轻轻深吸口气,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片刻后感觉自己终于恢复了正常似的,她在后面同样平淡冷静地开口:“教练,我准备好了。”
——私底下或者只有他们俩说话的时候,霍棠很少叫沈骁教练,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沈骁带来的安全感是不言而喻的,哪怕是不喜欢这个人,霍棠也本能地给予了他百分之百的信任。
其实不只是信任,还有新人飞行员对于数千小时安全驾驶的老飞的敬重。
霍棠在这一刻,终于能够说服自己,把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简单地当成教练来看了。
沈骁问她:“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
失速尾旋训练一般在进入失速和尾旋阶段之后,这个状态最短会持续五秒,最长则是十秒。在陆地上十秒不过就是个说两句话眨几下眼的时间,但急速旋转失重坠落的条件下,每一秒都充斥着过载的强烈不适和可能出现的致命危险,是非常非常难熬的。
霍棠只是听说,但从未体验过这个,她说不出时间,但也不想示弱,只好中肯地回应:“我会努力坚持到最后。”
“那试试十秒?”
霍棠咽了口唾沫。如果不是时间地点情况都不对,霍棠甚至又要开始怀疑他们沈队是不是在以此来恶意劝退她,但在这个环境里,霍棠却隐隐地听出来了说这话的沈骁好像有一点并不明显的试探和期待。
霍棠没敢托大,她谨慎地琢磨了一下自己在载人离心机里的情况,片刻后应声答应下来:“好。”
为了让她有个准备,沈骁在进入失速尾旋前,给了个倒计时,霍棠按照往常训练那样调整呼吸,回想在这个操作中每个阶段的操作,片刻后,教练机突然失去动力,急速下坠!
那真是大头朝下的往海里扎的架势,飞机穿云而过的时候霍棠甚至连云层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虚影,然而只是瞬间的事,下坠的飞机就在半空中赫然旋转,此刻如果有人能拍下整个过程并还原的话,就可以看得出来,山鹰教练机下坠的路径俨然在空中拧成了一段麻花!
霍棠的脸都已经被过载带来的超负荷压力压变形了,她在十秒里真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天旋地转,刚刚她还说自己不会晕,这会儿才明白,她不是不晕,而是载人离心机相对于真正的失速尾旋,还是来得十分温和。
她在飞速旋转中不可避免地感到眩晕,但脑子却是清楚的,仿佛十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了,她拼命张大嘴有节奏地呼吸,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以后,终于听见沈骁跟指挥中心汇报说:“改出!”
改出指的是飞机从非正常状态转换到正常飞行状态,听见这俩字,霍棠那仿佛被扔进滚筒洗衣机滚了个七荤八素的心终于落地了。
改平飞,拉升,沈骁将飞机重新飞回预定高度,平飞了片刻后,沉定地问霍棠:“出现‘黑视’了吗?”
黑视说的是在载荷过大的情况下飞行员出现视线狭窄的情况,飞行员一旦出现黑视,在刚才的那种情况下就是非常可能机毁人亡的,霍棠唯一一次黑视是在学校第一次上载人离心机的时候,之后这么几年里再没有过。过了这会儿,她也从刚才那要命的状态里缓过来了,这么“玩”了一场,反倒冲淡了刚才她在面对沈骁时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尴尬,她声音里还带着点窒息后的喘,但语气听起来已经是大咧咧的无所畏惧了,“那不存在!”
氧气面罩下,沈骁微微勾了下嘴角,“嘚瑟。”
“嗯?”霍棠耳朵好使着呢,当即眼睛就亮了起来,“你是不是笑了?我听出来了!”
她很确定,怕沈骁不承认,干脆连个否认的机会也没给,沈骁挑挑眉,在霍棠看不见的前方,倒是真心实意地勾起了一个赞赏的浅笑。
霍棠第一次体验失速尾旋,哪怕熟悉再多的理论知识,但真正上机和上课也还是不一样的,她对此根本没有概念,所以也不会知道,刚才沈骁带着她飞的几乎是一次极限操作,而在王牌飞行员那丝毫没留情面的操作下,她竟然真的坚持了整整十秒。
霍棠这是个非常傲人的成绩,超出沈骁的预计,他的确是满意的。
而这种满意,霍棠在下飞机的时候感觉到了,因为在摘掉面罩拿下头盔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去看沈骁的脸,在那人脸上发现了一点未退的笑意。
“教练!”霍棠精神一震,摘掉手套抱着头盔追上去,“这一场你对我是不是还挺满意的?”
沈骁嘴角那点笑意烟消云散,皱眉盯了她一眼。
小空飞被总教官的目光盯得有点怂,但还是锲而不舍地又追了上去,沈骁不回答,霍棠下意识地伸手想拦住他,谁知道人还没拦住,她自己先“哎呦”了声。
在飞机上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一动才感觉出来,颈椎和左边肩膀都疼得不行。
沈骁原本不理她,听见她痛哼的时候却站住脚步,“哪里不舒服?”
霍棠抓着肩膀摇头,“没事儿。”
沈骁皱眉看着她满脸吃痛地揉肩膀,但毕竟她是个姑娘,他也不好上去查看,因为只是关切地问:“撞到肩膀了?”
“没有,安全带绑那么紧,怎么可能撞哪里。”霍棠松开手,不怎么在乎地朝沈骁摆了摆,“我估计着可能有点劳损吧,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在学校的时候偶尔就有这情况了,最近训练多,又犯毛病了,无所谓啦,不耽误训练。”
沈骁没听她的,“你去航医那边看看吧。”
“不用吧?没大事儿,我们宿舍李宇飞有风湿膏,我找她再要两贴贴上就行了。”
霍棠对这事儿挺不在乎的,边说边大咧咧地想走,但走了两步发现沈骁还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一回头,就对上了沈队那双鹰隼似的锐利眸子。
“……行吧,我去。”霍大小姐叹了口气,没出息地又怂了。
霍棠换了衣服到航医楼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今天唯一一个“进医院”的,有两个男飞被“滚筒洗衣机”转吐了,听说倒是没吐个“天女散花”,但是也还是搂着呕吐袋吐得非常凄惨,为了保险起见,教员也让他们过来做个检查。
双方一碰面,男飞心照不宣地尴尬苦笑:“霍棠,你也来了啊。”
霍棠知道他们是误会自己也吐成他们那样了,当即眨眨眼,狡黠地点点头:“啊,我肩膀疼,去趟颈腰伤病防治室。”
俩男飞愣了一下,槽多无口地笑骂:“故意cue我们呢是不是?”
霍棠虽然脖子和肩膀都疼,但这会儿心情挺好的,她回头做了个鬼脸,欢欢快快地上了楼。
碰巧颈腰伤病防治室的医生下午开会去了,霍棠过来的时候没人,隔壁的蒋檀就过来临时串了个场。
防治室里摆着两张床,雪白的墙上红色大字贴着“保护颈腰椎航卫助打赢”几个大字,霍棠坐在字下面的椅子上等了一会儿,看见蒋檀进来,有点吃惊,“蒋医生?怎么是您?”
第一周基础学习那会儿,蒋檀给他们上过一节航卫心理辅导课,霍棠知道这位有着“空军读心人”外号的航医有多大的本事,但是不知道她除了心理辅导之外,居然也能……看病?
“怎么,信不着我吗?”蒋檀常服外面披着白大褂,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在旁边挂着的瓶子里挤了点免洗洗手液搓手,“军改之后队伍里需要复合型人才,航医当然也不例外,‘关键时刻冲得上,救得下,治得好’,是旅长给我们的硬性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