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如果我让你留下来呢
冷峯从来没想过别冬会离开梨津镇这件事,但要真的去想,这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想法。
梨津就像很多人人生中的中转站,像一幕幕电影的转场,破碎的人来这里缝合自己,疲倦的人来这里休憩,有人在此长居,但大多数的人,在这里短暂停留之后,会回到原本的轨道。
就连他自己,冷峯想,他和江沅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做过长久的打算,江沅不会一辈子在这儿开客栈的,冷峯知道,而自己呢,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比江沅更迷惘。
如果用他一贯的理性思维,即使他不再做艺术家,也可以利用以前的资源去做幕后,做策展或艺术品经纪,这种不需要感性和灵感的工作也许更适合,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好。
但是,冷峯知道这种事没有回头路,一旦成了一个商人,就彻底断绝了艺术。
他还是想保留某种可能,即便他根本不承认。
而别冬,冷峯想,梨津之于自己和江沅,还算是有选择的选择,而对别冬,他自己都说是“走投无路”之下做出的决定,冷峯想不到别冬会因为什么而留下来。
短短十几分钟,冷峯想了无数个念头,都一个都指向别冬会离开这个事实,因为别冬住过来而带起来的难得的高兴也被打压了几分。
别冬从浴室出来,就穿着短裤和T恤,匀称修长的腿一览无余,带着一身潮气坐在沙发床沿擦头发,现在头发更长了,元宵节那会已经盖住了耳朵,现在参参差差地到了下颌,因为冷峯说他头发长一点好看,别冬也就一直没去剪,干活的时候嫌不方便,经常随手在脑后绑一个揪,但碎发很多,边边角角总是碎碎地散下来,显得随性又清隽,冷峯很喜欢看他现在的样子。
最初认识时的冷峻和狠戾都不见了,冷峯现在也才知道,那时候所见的狠戾,只不过是别冬的保护色而已。
别冬草草地擦了几下就准备睡下,冷峯一把拉起他:“乱来,当心头疼。”
但冷峯这儿也没吹风机,他向来一头板寸,用不着那玩意儿,但别冬现在头发长了,不吹干不行,冷峯心想明儿得去买一个,但这会他想了个辙,说:“我这儿暂时没吹风机,但浴室有浴霸暖风,你去里头站着吹一会吧?”
别冬点头,其实他刚刚洗澡的时候也没开那个,冷峯进去帮他打开了,暖风出风口就在头顶,别冬靠墙站着,热风吹着头发,挺舒服的,他贴墙站着的样子也很乖,热气腾腾的脸很快变得红扑扑的,像个娃娃。
冷峯看着就喜欢。
冷峯没马上出去,而是自顾自脱起了上衣,说:“我洗个澡,不介意吧?”
别冬后脊背绷了下,只得说:“不介意。”
里头的淋浴间是用磨砂玻璃隔开的,冷峯很自在地把自己脱光,坦坦然进了淋浴间,水声哗哗,热气氤氲,从外头只能看到隐约的一个轮廓。
刚刚冷峯也没回头瞧别冬,自然不知道别冬垂着头,耳根子都红了,这会人进去了,别冬才悄摸抬起头,从镜子里瞧见自己通红的脸,他想,人家只是洗个澡,自己心跳个什么?又给自己找理由开脱,任谁一览无余地见了冷峯这一身,都没法保持冷静吧?
这具完全是成熟男人的身体,该壮的壮该薄的薄,该大的大该小的小,别冬自己作为一个男的,心里实打实狠狠地慕了,他觉得简直称得上完美,而且,这具身体虽说睡觉时他贴着身抱过,无意识还摸过,但跟眼前这么坦诚相见地瞧着还是有很大区别!
他的掌心又似乎能感触到这一身抚摸上去的感觉,烧得手掌心都开始发潮。
别冬把手掌摊开,贴在身后的瓷砖上,让掌心跟心里一起冷静下来。
没过几分钟,他摸摸头发差不多干了,冷峯还顶着一身泡沫,别冬怔怔地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看了会,然后喊了声:“峯哥,我头发干了,先出去了。”
“好。”冷峯混着水声回了句。
等他洗完出来时,别冬已经躺在沙发床睡下了,两张床隔得并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只床头柜和一盆琴叶榕,冷峯自己简单擦了下头发也躺到了**,关灯前跟别冬说:“晚安。”
“晚安,峯哥。”别冬听声儿就已经倦了。
别冬住进来的第一晚,冷峯却失眠了。
屋子里有另外一个人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虽然别冬的存在感并不强,跟他现在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淡淡的,带几分疏离,但冷峯的感觉却很强烈,像是屋子里有一股只有他才能闻到的香味。
他面朝着别冬的方向睡着,黑暗中只能看到相邻的**些微起伏的散乱线条,别冬偶尔翻个身,发出些细碎摩擦的声响,和无意识加重了几声的呼吸,冷峯都听得一清二楚,别冬跟他睡在了一个屋子,以后也会睡在一个屋子,他觉得又不可思议,又安稳。
躺了快两个小时,冷峯还是毫无睡意,他叹了口气,尽量悄无声息地起了床,睡不着干脆下楼去做那尊雕塑,要说起来,那尊作品几乎全都是在半夜做的,夜里他对别冬的感觉尤其敏锐,现在人都住进了屋子里,冷峯有些情难自禁,他不能去触碰真人,就只能把一腔情绪都挥洒到作品中。
楼梯是铁艺的,下楼时难免有些响动,冷峯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声,以往半夜他下楼,根本不会注意这些,现在因为多了一个人,冷峯不自觉就多了许多顾忌和注意,他猛然间觉得,这间住了两年多的屋子,一直被说成只是个“工作室”,现在突然有了股“家”的感觉。
作品已经停滞了许久,自从邵其华说过,“那人也许就是你的机缘”,冷峯便没再动过手,他知道邵其华说得对,每当他对别冬的感觉更进一步,这个作品就会有一层修改,都随着他的情绪在转变,但他对别冬的感触和把握始终没有到最深,最根本的地步,以至于对这个作品也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东西。
这个晚上他的情绪浓烈,浓烈到至少可以让他再去动手做点什么。
盖布揭开,其实已经是一尊很美的作品,人体的整个形态都在传递情绪,不用去刻意说明,看到作品的第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表达,就这一点来说,它已经比冷峯以往的所有作品都要好。
冷峯自己也能感受到,他静静地站在它跟前看了好一会,越看它,他心里的温柔越多,这也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以往的那些作品,他很清楚哪个角度还不够好,要用什么手法和技巧去完善他,像是一种不经过大脑就能得出的结论,是他从小被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
用另一种话说,他从未爱上过他的作品。
他能给出均衡的,90分的东西,但也止步于此。
这天夜里,冷峯花了三个小时,只给作品做了很微小的调整,也许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但他自己能感觉到,到这地步,这件作品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在他眼里都是不同的,他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敏锐过。
但还是没有完成,冷峯并不着急,今夜就只能到此了,他重新给它盖上盖布,清理完工作台,洗干净手后上了楼。
冷峯在卧室门口站了会,别冬还在睡着,他走到别冬的床前,蹲了下来,别冬面朝他的方向睡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半张巴掌脸露出来。
天色已微明,朦胧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看得见别冬英气的,利落的少年人线条,眼皮薄薄的,闭着的时候似一道水波纹,而睫毛纤长,皮肤跟北方的雪一样,冷峯的手指几乎触碰到他的脸颊,却停住,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抚摸着。
眼前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冷峯怔了下,不知道别冬什么时候醒了。
别冬见着蹲在他面前的冷峯,没被惊到,只半张着眼,哑声叫了声:“峯哥,你醒了?”
冷峯没说自己还没睡,落了手,稍微有些不自在,却在两人的对视中,这点不自在很快散了。
“嗯。”冷峯说。
别冬看着他,眼也不眨,没睡醒的状态有些懵,冷峯突然问他:“小冬,你真的要走吗?”
他指的是离开梨津这回事,在这朦胧的清晨,他问得突如其来,没有前因后果,而别冬竟然听懂了,他定定看着冷峯好一会,而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念头来得很早,后来变得很淡,而直到对着伊敏冲口而出的时候,别冬才惊觉它竟然从没消失过。
冷峯也沉默了,他一直蹲着,感觉腿都有些麻了,换了个姿势,别冬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冷峯毫无把握,但他还是问:“那,如果峯哥让你留下来呢?”
别冬眨了眨眼,像个精灵,细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冷峯可以讲出许多的理由,但都不是他内心深处的那个理由,那样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把那个理由摁住,说:“我,嗯,我在做一些作品,需要一个模特,你来做我的模特好不好?”
别冬没说话,像在思考。
过了会,冷峯坦白说:“我需要你,小冬,你为我留下来吧?”
别冬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抚着冷峯的下颌,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