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02
丞相府。
又是一日好光景,轻帘随风摇**,正午的光从竹帘细缝间漏进来,落在坐于床榻边女子淡青色的裙裾上,她目光温柔,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儿,双手轻轻摇晃摇篮。
外头响起脚步声,乐姝抬起头,远远便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
“夫人,丞相回府了。”
乐姝慢慢松开摇篮,才要站起身,左盈几大步走到床边,手搭在她肩上,“不必起身迎接,阿姝坐着便是。”
乐姝轻笑,手覆上他的手,“今日又是这个时辰回来,可在宫中用过膳了?”
左盈撩袍在榻边坐下,摇篮中的婴孩不知何时醒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左盈将孩儿抱起。
笑着转头道:“尚未,今日政务不少,君上与王后又多留了我一会,唤我一同用膳,但想着你说等我回来,便还是婉拒了君上,叫阿姝久等了,阿姝用过了吗?”
乐姝摇头,看着他将儿子抱起逗乐,不由露出笑容,“我在等阿兄。”
话音才落,有护卫从外走进来,双手呈上一盒子送到乐姝面前,乐姝不解,左盈示意乐姝打开看看。
“这是王后赏赐给的你的花簪首饰,这花样是她自己画的,特地为你打造的一套。”
乐姝小心抚过那首饰,将盒子盖上:“记得我初来王都,王后就特地差人给我送来许多保胎之药,待后来我入宫觐见王后,王后也不曾因为我的过往而轻漫待我,处处照顾我。”
乐姝看向他:“王后与君上当真是极好的人。待过几日,我也备一份薄礼送给她。”
左盈令手下将盒子收好:“是,王后心善,只是这二人也实在爱折腾人,若将朝政交给我处理便算了,前些日子,祁宴从西域回来,着手要按照王后在楚地的院子修葺池苑,拉着我费尽心思修改那图纸。再有当初,我为王后治好眼疾、王后请我为他锻造一把宝剑做生辰礼物,我是天天为他夫妻二人忙碌奔波。”
乐姝笑道:“那这二人当真绝配。”
左盈抬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昨夜你梦魇,我清晨临走前,叫下人为你煮了宁神的汤药,你可曾服下?”
乐姝感受着他指尖轻柔的动作,轻点了点头:“记得阿兄的话,服下后感觉好多了。”
他将小儿子放回摇篮中,朝她伸出手,乐姝环抱住他的腰:“昨夜梦魇,是因为我又想到往事,但从梦中惊醒,听到阿兄的声音,便什么都不怕了。”
有他在,她就觉格外安心。
左盈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朝桌边走去,“该用膳了。”
今日左盈已处理完政务,午后无须入宫,待用完膳后,便陪着母子二人午憩。
帘幕落下,帐内光影迷蒙,乐姝看着左盈轻拍小人的肚子,哄着孩子慢慢入睡,这一刻时光变慢,连落在他们身上的光影都尤为温柔。
她抚上他的面庞,喃喃道:“阿兄,我到现在还觉得一切格外不真实,好似在梦中。”
左盈抬起眸,温柔道:“齐宫已经是往事,莫要再想,有我陪着你,先睡吧。”
她笑着说好,可心口却隐隐传来钝痛。齐国是成了过往,可那些旧日的疮疤既已落下,又如何能愈合?
在午后催人懒倦的光影中,乐姝慢慢阖上了眼眸。
这个她曾经唤作兄长的男人,如今成为了她的夫君。
这一生他一共救赎过她两次。
那一年,她父母刚刚过世,被嬷嬷牵着手,第一次进入左府。
“你叫什么名字?”左夫人牵着她的手问。
“叫左姝。”她记得嬷嬷的教导,回话时要露出脸颊两侧的酒窝,好叫左夫人喜欢。
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殉情而去,嬷嬷说,父亲的上司愿意收养她是她的荣幸,日后她便是左家的人,自然要改姓为左。
左夫人笑着点点头,很是满意。
八岁的乐姝行礼,一旁屏风后却传来一道话语:“不要姓左,便姓乐。”
少年从屏风后走出,他的声音轻清,面容清隽,出自楚国六卿的左家,身份高贵,可看向她的眼眸中却没有半点倨傲。
“乐副将为楚国而死,我们既收养他的女儿,又怎能为女儿改姓?便就姓乐吧,只不过左家待之亦然如亲生。”
左家并不曾苛待过她,然而从乐家独女变成寄人篱下的孤女,身份的颠覆,让她须得处处谨慎。
左家家大业大,寄养在左家的也不止她一人,在初来之时,表小姐表少爷曾排挤欺凌她。
那时小小的她坐在廊下,不知是否要将此事告诉家主,若真闹到家主面前,她一个外来之人,怕是比不得有血缘之亲的少爷小姐们。
嬷嬷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给左家添麻烦。她不敢与那些少爷小姐直接对上。
入左府第二年,她省下钱两,想偷偷在父亲忌日为父亲母亲烧一点纸钱,却被他们捉弄将纸钱都给抢去,她追出门去,被绊倒在雪地中,泥泞的雪水冰寒无比,浸透她的裙摆。
那些纸钱随风飘洒,纷纷扬扬落在她身边。
她红着眼眶,匍匐去捡,口中呢喃唤着“阿父、阿母”。
可父母已经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再护着她。
一道身影在她面前投下,她抬起头,看到锦衣华袍少年坐在白马上,问道:“怎么了?”
她慌忙低下头,捂着破血的手,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脸上狼狈的神色,“少主。”
少年从马背上跳下来,替她将纸钱一一捡好还给她,她接过告退转身离开,却被他喊住,“阿姝。”
他走上来道:“你身上全是水,这样回去会染上风寒的,先去我屋子里烘一下。”
他带她回到他的屋子,为她仔细地上药。
那日窗外下着细雪,屋内却温暖如春,他耐心地处理她的伤口,她心下感激,轻声道:“谢谢少主。”
“不用叫我少主,像家里其他人唤我阿兄便好。”
他话音淡淡,仿若随口一说,又好像怕她觉得敷衍,唇角勾起浅笑。
可这轻轻的两个字,却叫她心中**开一层层涟漪。
他查清楚了她在家中遭遇的种种事,也是从那一日起,她搬出原来的屋子,住进了他的院子。
她不知他是如何劝说家主同意的,但作为六卿世家的左家的长子,自幼聪颖,赞誉满门,想必这不是什么难事。
阿兄看似如天上月,私下却是温柔之人。他亲自教她习字,作诗,品茶,为她送来暖炉,炭火,待她真如亲妹妹一般,嬷嬷说过,不该给左家人添麻烦,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
她喜欢阿兄。
可她也并非良善性子,她也会有报复之心,那些旧日里欺负她的人,她私下也都悄悄报复回去,她当然不会做什么太出格之事,但哪怕再小心,还是被兄长发现了马脚。
那一日,他下学回来,将披风随手扔到椅上,她立在屏风旁,看着他靠近,“表三少爷从马上跌下来,伤了右膝盖,以后怕都要坡脚走路,是你偷偷在他的马上做了手脚?”
她垂在身边的双手攥紧衣摆,知道他会这么问,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颤着声音道:“是他去岁将我推进冰湖里在先。”
她不会凫水,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浮沉沉,无助与绝望拽着她的手脚,要将她拖入深渊。
她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却在听到他的话后全然愣住。
他目光轻柔,似雪一般明净:“我知道是你所为,但阿姝,下次记得注意点,做干净一点。”
他让她伸手,检查她手上被马镫留下的伤痕。
她未料他会这么说,不解道:“阿兄就不怪罪我?”
他抬起头:“有何可怪罪的?是他们欺负你,所以你怎么样报复回去都可以。我只是担心你,怕你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胸腔回**着巨大的回音,良久,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兄这般照顾我,是出于怜悯,是吗?”
“是,”他几乎脱口而出,“可阿姝,我也不是谁都怜悯的。”
乐姝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呵护在手心里一样。她为了保护自己,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倒刺,可他却不曾怕被她的刺伤到,说要保护她。
他道:“你父亲是我左家的部下,你入我左家门的一刻起,我都当一辈子照顾你。今日这事我会帮你处理好,无论如何,阿兄都站在你这一边,但也请阿姝相信阿兄,有事不要再隐瞒,阿兄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她呜咽出声,紧紧抱住他,“哥哥。”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在春天后院桃花盛开时,他会抚一首新曲,她则为阿兄跳新学的舞曲。
后来不管去到哪里,她总跟在他身后,没少被阿兄的那些友人打趣,她脸涨得通红,每到这时,阿兄总会温柔地牵住她的手,让那些友人不许再开她的玩笑。
她的阿兄年纪轻轻已是惊才绝艳,百年世家锦绣堆中养出的世子,自是矜贵不凡。那时她也天真地以为,她会唤他一辈子哥哥,被他护着一辈子。
然而一切都在那个雪天全都化成了烟云。
在她十四岁那一年,楚王下旨查处左家,无数铁甲侍卫涌入府中,府邸血流成河,回**着不尽的哀嚎声。
她与家中女眷被拖出府门,挣扎着想要逃脱,看到血河之中的阿兄,她哭着挣脱侍卫,朝他跑去。
“哥哥!”
她投入她怀里,与他一同跌跪在地,他深深拥住他,抱得比以往更深,更用力,仿佛要将她深深压入骨髓之中。
雪不断落下来,又被血染成赤红。
侍卫们上前来想要将他们分开,他不肯松开她,沙哑的声音道:“你得活下去,不管如何都要活下去,等我救你出去的……”
她惶惑不安,他眼睫沾满雪花,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双目绯红:“要相信哥哥,哥哥会来找你的。”
侍卫粗暴地用手掌捂住她的口,生生地将她从他怀里拖拽走。
“哥哥!”
她与他的指尖一点点分开,终是彻底剥离。
左家被王室清算,阖族男丁流放边关,女子则充入宫廷为女,她被关进禁庭暗室,从此开启为奴数载、颠沛流离的生活。
她跟随楚国和亲公主来到齐国,每日做着最下等的活计,心里麻木,然而入夜时分,翻看阿兄送给她的颈链,想着阿兄的话,便觉不那么难熬了。
他说过,她一定会来找她,救她出去。
阿兄答应过她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一年也好、五年也好、十年、一辈子……她都可以等。
冬日里她浣洗衣物,手上布满冻疮,夏日顶着烈日做活,几度中暑。她时常想着,阿兄在边关,是不是也在思念她,想着为了她也要再坚持一会。
她靠着自己,终于一点点改变在宫中的处境,却不想被齐王看中,被强纳入后宫。
她不愿从齐王,反抗过,想一刀了结齐王的命,与齐王同归于尽。可死的明明从来只该是齐王,为何该是她?
她记得阿兄的每一句教诲,要学会蛰伏,等待时机,要一击毙命,要手段要干净一点,不要为自己留下后患。
她一直在等,等着一个彻底除去齐王的机会。
她被当作奴隶取乐,与齐王相处的每一日都觉恶心无比,然而在外人眼中的乐夫人,却是邀宠献媚、蛊惑君王、荒**误国的妖妃。
齐宫太过冰冷,她待在这里,只觉心在被一点点蚕食,渐渐麻木不仁。
从女奴到夫人这一条路上,她的手沾满了鲜血,有时候她会想,哥哥若是瞧见她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责备她变了?
不会的。她很快压下这个念头。
就像当年她对三表哥的马动手脚,哥哥说,是他们欺负她在先,所以她怎么样报复回去都可以。他若知道她过得不好,只会担心她,担忧她,心疼她,怕她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逼迫自己不能再想他,因为思念反复落空,折磨的只有自己,可入夜时分,潮水般的念头不断袭来。
他便是她昏暗人生的一道光,没有她,她的前路又变得昏暗无比。
齐宫的日子过得太慢,久到她看着铜镜中满头华丽的珠翠的女子,恍惚间已记不清自己来齐宫到底有多久。
是五年,还是七年?她与阿兄分别的日子,比在一起的日子都更长了。
那一日,宫中依旧歌舞升平,一派声色犬马,她陪在齐王身侧,抬手将酒樽送到齐王唇边,外头有人禀告,道是:“大王,宫外一自称乐盈的人求见。”
她愣住,看向殿门口。初入左家时,她自称是左姝,哥哥纠正她“乐姝”,不必改姓。
而今有人来齐宫,自称是乐盈。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褐色的酒水将衣裙晕开,她不顾齐王的呼唤,踉跄从案后起身,往外走去。
舞女停下了舞步,殿内的丝竹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外走去。
她脚下虚浮,只觉踩在棉花上。
当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殿外走进来,刺眼的阳光从殿外洒进来,他的容貌渐渐变得清晰,她以为再见面,自己会情绪爆发,扑入他怀中。
可她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他恭敬朝着她行礼,眼中清亮,倒映着她的面容:“乐夫人。”
七年,她已经等他太久了。
他们之间,只这一声,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