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完工

马四全回来得比大家想得还要早,第二天,郭姐就在单位门口看到了他。

他小个不高,但身板很敦实,背着工具包,左手无名指还少了一截。

连番遭遇变故对他的打击很大,之前还只是鬓角有些发白的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纵横的皱纹也新增了多条。远远走在人群中,背影甚至有些佝偻。

众人看到他,有跟他打招呼的,更多的却是神色复杂。

郭姐跟夏芍相熟,情绪尤为复杂,到了车间还问夏芍:“你让小陈把东西送过来了没有?”

一提起陈寄北,夏芍就想起昨天那家伙借机抱她。

真的,这男人长嘴挺困难,小动作倒是不少,当时就被她踹了一脚。

他还皱眉,“你说的,想来大姨妈。”

夏芍就呵呵了,“我想不想来大姨妈,跟你这行为有关吗?难道你以前就偷偷干过?”

夏芍就不信这男人不长嘴,敢承认他以前偷偷抱过。

果然陈寄北僵了下,不吭声了,过不多一会儿,又重新把她的手拽进了掌心。

既然人不让抱,手总得让牵吧?抱之前他就是牵着的。

结果夏芍连手都没让他牵,一翻身背对着他睡了。

陈寄北当时是什么表情夏芍不知道,反正早上起来就开始生胖气,吃着吃着就看她的手。

不过郭姐问,夏芍还是道:“我跟他说了,他说今天就送过来。”

“那就好。”郭姐松口气,又叹息,“还有十多天,这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每年这个时候我就格外羡慕另两个车间,尤其是酿造车间,根本不用加这种班。”

被羡慕的酿造车间那边,马四全已经去办公室找车间主任刘主任销假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看到老师傅憔悴苍老成这样,刘主任还是劝慰了几句,“孩子还年轻,会好起来的。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狠,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我倒是想休息。”马四全叹气,“可几个徒弟我都没教好,我不来,厂里那些活谁干?”

明明是为了儿子,却非要说厂里没他不行。

而且就是他压着陈寄北,不让陈寄北出头,现在又来说什么没把徒弟教好……

刘主任突然不想劝了,“既然你坚持,也不用急着开工,先回木匠房看看情况。”

马四全不知道他让自己看什么情况,难道是他不在,木匠房堆了一大堆工作?

以曹德柱的水平,还真有可能。

只是要真堆了一大堆工作,应该赶紧催促他开工才是,怎么又说不急着开工?

他皱起眉,带着疑惑回去了,进门却只看到曹德柱一个人,正在窗边劈竹子。

他当时就火了,“陈寄北呢?这些不是让他干的吗?”

曹德柱动作一顿,没说话。

马四全这两个徒弟,全是不爱说话的。一个性子冷漠,一个只知道听话。

马四全忍不住提高声音,“问你呢?陈寄北哪去了?这都几点了还不来上班!”

工具包都被他拍在了桌子上,曹德柱只能小声说:“他被土产公司借走了。”

马四全一开始还没听明白,“他怎么了?”

曹德柱只能提高声音,“前两个月土产公司来借人,他被借走了。”

“你说什么?他被借走了?”这回马四全听明白了,脸也变了。

陈寄北会被借走,只有一种可能,他一直努力压着的事还是被人发现了。

他就说今天来单位,怎么别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有同情,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马四全沉声问曹德柱:“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应该……全单位都知道了,他都被借走两个多月了。”

全单位都知道了……

马四全只觉得眼前发黑,“都两个多月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曹德柱别的不说,听话是真听话,这几个月没少去看他,可却一句没提这件事。

“我不敢。”曹德柱头垂得很低,“是我笨,不会修,我怕您生气……”

“你不跟我说,这事儿就没发生了?你长脑子干什么用的?”马四全快被气死了。

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刚还和刘主任说什么没教好徒弟,这不是闹笑话呢吗?

头实在有点晕,他坐下来扶住桌子,喘了口气,勉强平复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木匠房里有点空,往常堆得满满的,今天却只有小猫三两只。

“桶呢?”他问曹德柱,“总不能我这几个月没来,单位都没有桶要修吧?”

这回曹德柱倒是知道要说话了,“我修不好,都拉去给陈寄北了。”

马四全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整天带在身边的徒弟没修好,倒是大老远送去给他嫌弃啥也不是,只让劈竹子那个了……

这事儿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会不会连大牙都笑掉了?

“还有什么?你一次性说完。”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马四全脸色阴沉,已经不想听曹德柱一句一句磨叽了。

没想到这回曹德柱倒是给了他个好消息,“单位之前下那批木料上个月到了。胡主任做主,送了十分之一给陈寄北,让他做个试试,剩下的在库房。”

“送去他那了?”马四全冷笑,“单位这帮见风使舵的东西,真当谁都会做了。”

不是他吹,就凭陈寄北跟他学那俩月,想做出完整的木桶根本没可能。

当初他跟着师父学徒,半年就会修木桶了,能独立做木桶,却花了三年。

“这都一个月了,他还没做出来吧?”马四全问曹德柱。

曹德柱摇头,“没见有新桶送回来。”

马四全就知道,冷笑一声,起身又去了办公室,“我听说你们把木料送去给陈寄北了。”

技术工种,当然是技术说话。

他才不在两个月,这群人就又是把桶送去让陈寄北修,又是给木料让陈寄北试着做。他再晚回来两天,是不是木匠房都换陈寄北做主了?

他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把场子找回来,以后在食品厂还怎么混?

见马四全怒气冲冲进来,负责这件事的胡副主任只能出来说,“你不是不在吗?我们也不知道你恢复得这么快,两个来月就能回来上班。厂里又实在缺桶,就送了点让他试试。”

“那是送了点吗?那是十分之一!”

马四全是七级工,别说和这些车间主任、副主任比了,工资比厂长和书记都高。

他自视厂里缺不了他,也一向不给这些人面子,“做多少桶下多少料,那都是有数的,不能费太多。你们把十分之一都给了他,剩下的够做一百个吗?”

“这个你可以放心,他就算做不成,也不可能把料全用了……”

胡副主任相信陈寄北没那么蠢,马四全却连话都没让他说完,“他没把木料全用了,这都一个多月了,桶呢?剩下的料呢?不懂能不能别瞎安排!”

马四全要真发起飙,车间主任也拿他没办法,何况他这次还的确抓到了理。

“这事儿谁办的,谁去给我把料要回来。。要是做出来的桶不够,上面问起来,我可不担这个责任。”

这个马四全,也太得理不饶人了。

胡副主任被怼得脸上不好看,“行,我今天就帮你把料要回来,现在就去要。”

他也是草率了,怎么就想着陈寄北看看都能学会修圆肚子木桶,做应该也不成问题,就真把木料送去了。就算要送,送一两个桶的料让他试试就得了,干嘛送那么多?

说到底还是马四全年纪大了,又受了伤,单位着急再培养一个成手的师傅出来。

果然这人不能急,一急就容易犯错。

胡副主任在心里摇摇头,正准备找人去土产公司寻陈寄北,看看那批木料还剩多少,赶紧拉回来,门外有人敲门,“主任,东西我拉回来了。”

“东西?”看到是往返陈寄北家运送东西那工人,胡副主任愣了下,“什么东西?”

“就送去陈寄北家那些啊,他一大早就找上我让我去拉。”

胡副主任一听,心里闷那口气总算顺了少许,“我就说不用担心,这不就送回来了?”

比起马四全,陈寄北虽然性子冷,可太有眼力见了。

马四全却显然不怎么买账,“谁知道这一个月他霍霍了多少料,。”冷哼一声,率先出去了。

有眼力见又怎样?

马四全已经想好借着这个机会,狠狠杀一下陈寄北的锐气,省的他冒头太快,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才不在两个多月,这小子就敢给他搞事,反了天了!

马四全沉着眼,已经想好了一会儿的说辞,却没看到木料,反而是整整一马车的木桶。

崭新的木桶齐刷刷码在车上,粗略一看,起码有近十个。

不,不只十个!

马四全常年跟这些木桶打交道,一看那摆放,就知道车上一共有十二个木桶。

他当时就愣住了,跟出来的胡副主任也很是吃惊,“送回来的不是木料吗?怎么全是桶?”

“就是桶啊。”送货大哥说,“他说早就做得差不多了,这些天他媳妇儿加班,没来得及装。”

胡副主任:“……”

所以就因为他媳妇儿加班,他就什么都不干了,让他们白白跟着担心一场?

疼媳妇儿也不是这么个疼法。

门前两个傻子呆在了那,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其他人听说送来的是桶,也走了出来。

“竟然做出来了?”核算员小李十分诧异,“他最近不是都在等他媳妇儿下班吗?”

连核算员都知道陈寄北忙着接媳妇儿,没时间干活。就这样,他还一口气做出了十二个。

听着周围人的惊讶,马四全的脸一点点涨红,又由涨红变成了铁青。

他什么都没说,上前搬下来一个桶,搬到木匠房外,找了个水池。

其他人一见,也赶紧叫那马车跟上,总得试试能不能用再说。

结果十二个桶试下来,没一个水面有气泡的。

马四全看了那些桶良久,问胡副主任:“真是找陈寄北做的?不是别人?”

他本就大伤刚愈,刚才干那些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这口气泄了,人就显出几许颓丧来。

胡副主任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没有出言落井下石。

可沉默就等于默认,马四全身上的精气神儿就好像那太阳底下的露水,可见地没了大半。

好半晌他才喃喃:“我是不是不该回来?单位根本就不需要我……”

人不被需要,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认同感。而马四全更惨,他不仅需要认同,还需要保持现在的地位,多挣几年钱。

如今陈寄北才一年就成手了,在被他打压的情况下成手了,陈寄北才多大?他又是多大?

马四全不用想,都知道单位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其实当初他可以不打压陈寄北的,好好教,倾囊相授,让陈寄北心存感恩,或许会甘心多在他手下当几年学徒。但人心难测,谁会把自己的命运压在别人的良心上?

狮王老了,又有幼崽想庇护,谁又会不忌惮新成长起来的雄狮?

马四全这人与其说是坏,说他自私倒更为恰当。胡副主任到底不忍他人到晚年,还遭逢这么多变故,“前两天土产公司的人来找我,说还想多借他两个月。”

只是当时他不知道马四全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后又能不能干,所以没答应。

可再多借两年,人也还是要回来的。

马四全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回去搬木料干活了,背影满是萧索。

夏芍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好几天后了。

没办法,加班越到后期越累,牛亮这个八卦的搬运工都没时间出去搬运了,何况是她。

当时郭姐人都是懵的,看夏芍,“这也能做出来?”

张淑真也难掩吃惊,“看马四全那意思,肯定没教过他,他还真一看就会啊。”

“何止是没教过,没听小牛说他还跑去找车间主任,让把木料要回来。”

郭姐提起这个就翻白眼,“好好一个苗子让他打压成这样,好不容易出头了,他还想着压。”

马四全这手下得实在太黑了,虽然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但在场都是和夏芍相熟的,谁会可怜他?

再说你有苦衷,你有苦衷就可以毁别人的前途了?

这也就是陈寄北能力强,自学也能学会,又抓住了机会,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翻身呢。

“所以小陈是怎么做到天天来接媳妇儿,还能做出十二个桶的?”张淑真不解。

郭姐也想不通,“这手把,都能自己当大师傅带徒弟了,他不是在家天天点灯做吧?”

这就是念书时好多同学都会冒出的问题。

这个人天天上课睡觉,还考这么好,是不是晚上回家熬夜学习了?

结果晚上去人家一看,人家睡得比你还早,你说气不气?气不气?

当然陈寄北晚上回家肯定加班了,却显然没这些人想象中的多。

夏芍望着加班后期竟然还能有精神的另一个卷王叶大勇,叹气,“卷王的世界咱们不懂。”

实在卷不动了,她还回去跟陈寄北嘟哝:“加班有风险,给我们这些不想加班的留条活路吧。”

陈寄北闻言微顿,看向手里的牛皮纸信封。

夏芍这才想起来发工资的日子又到了,勉强打起精神,准备用小钱钱抚慰她疲惫至极的心灵。

结果打开一看,“怎么又多了?”

上个月还是六十多,这个月他整天来接她加班,基本没干什么,竟然过了七十!

夏芍怀疑自己数错了,就要再数一遍,陈寄北说:“做那十二个木桶,单位给我两块五一个。”

木桶工艺复杂,马四全做一个也要差不多两天,两块五绝对不多。

但谁也想不到他这么快,这么拼,一面接着媳妇儿回家,一面还能做出来十二个。

夏芍决定收回刚刚的话,“你和我们这些胸无大志的不一样,党和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党和国家?”男人蹙了下眉。

夏芍一听也反应过来,有点无语,“和那帮积极分子呆久了,被传染了。”

不过七十多啊,加上她拿命换的钱,这个月他们都有一百二了。

夏芍照例给了陈寄北十五块钱零花,又商量他,“天快冷了,咱们买点线打两套毛衣毛裤吧?”

东北这地方实在是冷,一立秋,早晚就凉了,上班都得搭个外套。到了阳历九月份,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十月一一过完有些地方晚上甚至会达到零下,俗称下霜。

所以在东北老寒腿是常见病,很多女性也都会出现痛经。

夏芍这具身体本来就不好,估计会比一般人更畏寒,毛线再贵,也得给自己打一套。这样毛衣外面再套一层棉衣,就比别人多一层保暖,冬天也没那么难过了。

“你做主就行。”

家里要添置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听夏芍的。

不过陈寄北正推着自行车,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织吗?”

夏芍发现他薄唇轻抿着,眼睛竟然有点亮,扯扯被自己缝歪的扣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陈寄北敛住眸不说话了,又重新转了回去。

说是要打毛衣,中秋之前夏芍根本就没假期,哪来的时间买毛线?

中秋前一个星期,目标是铁娘子的张淑真都顶不住了,回家歇了三天。看她那么大的肚子,夏芍都担心会累出个好歹,还好三天后人回来,看着已经缓过一口气了。

只有叶大勇班里那几个还在打鸡血,人看着也很疲惫,但就是热情不减。

果然信念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动力,夏芍算是服了。

好不容易熬到农历八月十四这天,只要晚走一会儿,把最后这锅月饼凉凉打上包装,这漫长的加班就结束了,夏芍也可以含泪挥别叶卷王和他的小伙伴们。

算算他们这些日子打的月饼,酥皮和双酥因为要做油酥自己擀皮,比较费时,做得比较少。

广式每年做得也不多,这几样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五百斤。

但浆皮的就多了,尤其是糖馅儿的,八个人少说也做了三千斤,都能装满一个卡车了。

结果月饼打包完,衣服换好,就等回家享受明天的假期了,饼干班的人过来找他们握手了。

几人语气真诚,挨个和他们说很荣幸能和他们一起共事。握到夏芍的时候更是表示,夏同志是他们见过最优秀的女同志,希望明年还能和夏同志合作,携手共创辉煌。

夏芍:“……”

夏芍十动然拒,“我们都是厂里的一份子,应该服从厂里的安排,不好擅作主张。”

“还是夏同志有觉悟!我们就是厂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很有觉悟的夏同志一下班看到陈寄北,那口气就泄了,回家的时候,甚至连车都不想爬。

眼见陈寄北要过来抱她,她才慢吞吞爬上车后座。

虽然今天走得晚,天已经黑了,但周围还有同事呢。

夏芍注意到陈寄北手里还拎着个邮包,“谁寄过来的?”

“没谁。”陈寄北皱眉,显然不怎么想说这个,转而问:“那就是你说的王哥?”

这要是夏芍战斗力正常,肯定得问问他憋了一个月,终于不憋了。

可惜后面这几天她也全靠意志力撑着,现在活干完了,脑子都不转了,竟然“嗯”了声。

前面的陈寄北顿了下,语气如常又问:“那黄二胖呢?”

“黄二胖?”这个名字有点久远,夏芍迟钝地回想了下,才想起来。

她困倦地把头靠在男人背上,声音小得几乎要散进夜色里,“就是我们村出名的傻子啊,我还说李家收了他们家的钱做路费,把李来娣定给了他,你忘了?”

陈寄北没忘,但他怀疑夏芍跟他说的和跟李来娣说的不是一个人。

他冷着声,“那你还说他比李宝生高,比李宝生好看,比李宝生工作能力强。”

“农村除了种地就是种地,哪来的工作……”

夏芍还想说你就知道小心眼,能不能多动动脑,突然反应过来,“你套我话呢?”

她就说这男人今天怎么话这么多,甚至怀疑跟那个邮包有关,结果他趁着她犯困干这种事!

陈寄北你行啊,都学会套路了!

夏芍没再说话,头靠在男人逐渐宽阔起来的背上,累积多日的疲惫一拥而上。后面陈寄北再跟她说什么,她甚至都没怎么听清,只觉得声音还挺好听的。

“夏芍?”

陈寄北又叫了声,身后依旧没有反应,只近在咫尺的呼吸变得绵长。

九月中旬的夜晚风已经凉了,在路上睡觉恐怕会感冒……

陈寄北皱了下眉,脱掉外套密密裹在夏芍身上,一手反护住人,只穿着背心骑向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