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油茶面

每年打月饼上面都会下来视察,但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生产上的事厂里领导们也不太懂。

但再不懂,也能看出眼前这个车间跟之前那些的区别。

首先是快,从掐剂子到包饼皮再到上烤炉,一气呵成,看得人目不暇接。

以前饼干班干活也快,可没有快到这种程度,眼前这八个人行动间甚至有种整体感。

对,整体感。

八个人工作的时候,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一环扣着一环。

厂长忍不住看了眼被拼到一起的两个案板,副厂长也下意识以为是这个缘故。

可再一细看,不用别人提醒,他们也察觉到并不是那么回事。

这八个人之所以仿若一个整体,是因为他们工作时就像一个个零部件,完美地咬合在了一起。而串联起这些零部件的,就是中间动作飞快掐着剂子的年轻姑娘。

姑娘盘着花苞头,眼神认真,车间内来了人都没有注意。

随着她手下一个个剂子飞出,案板边足有四个人在飞快包着饼皮。等她一盆面掐好,那边卡好的月饼已经摞起厚厚一摞,新面也和好,直接送到了她手边。

“这个速度?”厂长忍不住看了眼老罗。

“怎么样?我发现的。”老罗颇为自得,“你们再仔细看。”

“不用仔细看,我认出来了,是酿造车间那个陈寄北的媳妇儿。”

副厂长跟夏芍有过一面之缘,对她印象还挺深刻。

老罗却摇头,“不是让你看这个,她比别人快这么多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副厂长还是没反应过来。

老罗只能提醒:“你都进来半天了,就没发现案板上少了什么?”

“少了秤。”目光一直没离开案板的厂长终于发现了。

副厂长这才注意到,“对啊,怎么只有和面机那边有秤,他们都不用称的吗?”

“这就是小夏的本事了,但凡经手过的东西,时间一久,一掂一个准儿。”老罗笑呵呵从一边找到被弃置了好几天的秤,擦一擦,“不信我称个给你们看看。”

糖馅儿月饼六分面四分馅儿,每个重一两半,饼皮正好是一两半。

老罗随便挑了几个丢上去,“看到没?分量一点都不带差的?”

那得意的语气,好像剂子不是夏芍掐的,是他掐的。

不过人到了老罗这个年纪,又不像马四全有个不省心的儿子要养,自己能达到的成就已经到头了,就开始欣赏下面的年轻人。能发现这样一个好苗子,还真值得他得意。

此时车间里的人终于发现有人来了,纷纷停下来问好。

“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们。”厂长摆摆手,然后这群铁憨憨就真不管他们了。

是真不管,连偷瞄他们的或是刻意表现的都没有,仿佛这屋里根本就没其他人。

不过劳模班就这风格,他们刚从饼干车间出来,里面也干得热火朝天,连有人来过都不知道。

倒是老罗显然没炫耀够,“小夏,你给他们掐个五仁月饼的。”

夏芍动作没停,随手掐了一对甩过来,上称一称,正好一两一钱半。

“你再掐个面包的。”

厂长都被这老小子逗笑了,“做月饼跟做面包不是一个面吧?”

“你管他是不是一个,分量一样就行。”老罗接过剂子放在秤上,“看看,是不是三两一钱半?”

“是是,让你整的,我连正事都差点忘了。”

正事当然是新式烤炉的使用心得和对工作效率的提升。虽然看这样,临时班这么快跟这个小夏脱不了关系,但来都来了,该问的总得问问,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叶大勇一向用心,听厂长提起,洗洗手找出了自己做的笔记。

其实周雪琴能当上班长,跟她识字有很大关系。一几年出生的认字的太少了,尤其是女性,她也是多亏当时东北有位大善人兴办了四百多所女义学,专门教女子读书。

“电烤炉温度稳定,不需要人工控温,也不需要人工添煤,一台最少可以省两个人力。我们八个人,烤炉并不是一直在工作,最多应该能支持十一到十五个人一起使用……”

电烤炉的确省事很多,要是能全都换上,其他班一天一百六十斤也不是问题,顶多加加班。

厂长点点头,没再打扰他们工作,转身出去了。

“小夏转正的事……”一出门老罗就迫不及待问。

厂长是真被他整无奈了,“是好苗子也不能几个月就转正吧?再说也不是不给她转,走正常程序,这批家属工最多两三年也该转正了,你急什么?”

“两三年,她要是跑了怎么办?”

老罗虎着脸,显然不太爱听,“再说她不只是会掐剂子,什么都一学就会。今年糖馅儿月饼的配方也是她提议改的,给厂里省了近千块的成本。难道不值得转正?”

“配方也是她提议改的?”这回厂长是真惊讶了。

不只厂长,副厂长都看向了老罗,“你不是故意给她脸上贴金吧?”

“我是那种人吗?”老罗没好气,“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她那几个同事。”

这回厂长没再说什么,“这事儿我们还得回去商量商量,先去剩下两个车间。”

剩下两个车间,就是面包车间和机制饼干车间了。

面包车间人本来就被抽走了四个,周雪琴又病了没来,看着有那么点冷清。机制饼干车间更是糕点车间的养老院,里面都是些年纪大的,也不是打月饼的主力。

几人进去看了眼,就各回各的办公室了。

厂长和副厂长的办公室在三大厂区外的一片平房,附近还有财务科、人事科、供应科等科室。

路上厂长问副厂长,“刚听你说那小夏是酿造车间陈寄北的媳妇儿,你认识?”

“也不算认识。”副厂长说,“前些天不是有人来闹事吗?就是她给怼跑的。”

“就是她叫人放的狗?”厂长意外了。

闹事可不是小事,何况后来食品厂还真抱了只狗来养,下面还是跟厂长和书记汇报了的。只是夏芍长得太漂亮,太软,能把活干成那样就很惊奇了,竟然还能想到这招。

厂长走出两步,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小夏,糕点车间的小夏……”

他突然问副厂长,“老方办公室里那幅字是不是她写的?”

这个副厂长还真不知道,“不能吧?那字写得多大气,不像是年轻女同志写的。”

方科长对那幅字可宝贝了,还专门找人裱了下,挂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别说进去了,窗户外都能看到,这片办公区跟他熟点的,全被他拉着一起欣赏过。

正好前面不远就是人事科,厂长脚步一转,“是不是,去问问老方就知道了。”

周雪琴在家歇了一天,还没好全,就带着病来上班了。

她算着日子,要么今天,要么明天,上面就该下来视察了,以往每年都是这两天。就算她没法表现得太好,生病不下火线,应该也可以给她加不少分。

结果一去单位,特么今年视察提前了,就在她请假那天。

周雪琴晃了两晃,又一次晕了。

“你说她折腾来折腾去,急啥啊?”牛亮来找夏芍他们分享八卦的时候感叹,“其实班长也就比咱们多开五块钱操心费,她回家躺这几天,五块钱都扣出来了。”

“她在乎的不是那五块钱,是面子吧?”夏芍笑笑。

“还真是。”牛亮说,“不然我也想不出来她都四十好几了,干嘛这么拼。你们不知道,这些天我们都让她烦死了,本来一百五十斤就累,她还要向你们看齐,做一百六十斤。”

这种感受夏芍懂,要不是他们不同意,叶大勇还想打鸡血拼一百八十斤呢。

虽然打月饼期间会根据比平时超出的任务量给加班费,但有命挣也得有命花啊。干到一百八十斤,又不能让她喝上可乐,玩上手机,一跃进入5G时代。

牛亮大概是憋坏了,没有周雪琴跟着卷,给大家制造焦虑,他立马跑出来放松。

“对了,还有个消息你们听说没?”

“这回又是哪出事儿了?是不是木匠房?”郭姐开他的玩笑。

“还真是木匠房。”牛亮说,“不过不是曹德柱,是马四全要回来了。”

“马四全要回来了?”大家吃午饭的动作都停了下,齐齐看向夏芍。

郭姐拿着筷子,还算了算日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还没到一百天吧?”

“是没到,三个月都没到。不过他伤的是无名指,还是左手,应该没啥大事。”

干活用拇指和食指比较多,无名指少了一小节,影响倒还真不算太大。但毕竟是受伤了,马四全年龄也不小了,不到三个月就回来上班,也太急了点。

“马小宝恢复得怎么样了?”夏芍问牛亮。

大家一听立即反应过来,“他这么急着回来,不是因为马小宝吧?”

“还真是,反正马小宝那手是废了,身上也有伤,到现在还没能下地。”

家里有个儿子等着养活等着治病,马四全不想拼也得拼。

郭姐不禁感慨,“真是家里有座金山,也架不住子孙败家。他但凡少惯着点马小宝,别给孩子养一身臭毛病,也不用老了老了,还得拼了命挣钱养儿子。”

“我看他就是心眼不正,不然干嘛压着小夏她对象。”牛亮说。

众人一想也是,有时候可怜之人还真有可恨之处。

说起马四全,郭姐突然问夏芍:“你家小陈木桶做得怎么样了?做出来了没?”

“对啊。”牛亮也道,“最近太忙,我都忘了关注这事儿,他做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夏芍说,“最近我也在打月饼,没看到他做这个。”

郭姐一听笑了,“对,他天天在警卫室等你,可给吕大爷乐坏了,哪有时间回家做木桶。”

“小夏他对象还接着呢?”牛亮不跟他们一起下班,完全不知道这个事。

郭姐笑得更厉害,“接,必须得接。咱们小夏长成这样,不接多危险。”

笑够了,她才跟夏芍说:“你回去跟你们家小陈说一声,能做就快点做,要是不能做,也赶紧把木料送回来。不然等马四全来上班,搞不好又要找茬。”

马四全这一年来一直压着陈寄北,平时对他态度就不怎么样。

只不过这年代师父带徒弟,对徒弟和颜悦色的才少见,要放在旧社会,还有打徒弟的。所以大家一直没发现马四全是故意针对陈寄北,还以为他是气陈寄北啥也学不会。

现在陈寄北出头了,狠狠打了他的脸,很难说他会不会就这么算了。

而食品厂要柞桶,主要还是倚仗马四全,他要真跟陈寄北不对付,吃亏的还是陈寄北。

夏芍跟郭姐道了谢,又谢谢牛亮把这件事告诉她。

“这算什么?”牛亮毫不在意,“之前你做那些好吃的,我没跟你吃过啊?”

打月饼期间到底任务重,牛亮跑过来吃完午饭讲完八卦,又赶紧回去了。

晚上下班回家,夏芍把这事和陈寄北一说,陈寄北只是皱了下眉,“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会做还是不会做?

夏芍觉得陈寄北应该是会做,要是一点把握没有,他当初根本就不会接。

可他就是不长嘴,就是不说,这几天挨挨蹭蹭老过来牵她手,也什么都不说。

她看他,他就一本正经道:“我看看你手凉不凉。”

手凉也不用没事就牵一下吧?把自己当暖水宝了?

眼见着院子里没人,陈寄北又想过来牵一下,夏芍装没看到,加快脚步进去了。

陈寄北的手就这么牵了个空,只能冷着脸收回,把他前些天做那些木料搬了出来。

孙清家有客人,两人不知道在里面说着什么,孙清还一个劲摇头,“不行,他们家真不行。”

夏芍本来没准备打扰,结果孙清一撩门帘子出来,差点把她吓一跳。

“你这嘴怎么了?开车开多了?”

“开车?什么开车?”孙清一脸茫然。

夏芍刚那就是脱口而出,只能指指她的嘴,“怎么搞的,肿成这样了?”

“你说这个啊,让猪嘴磨拱了。”孙清拿手挡了下,有些尴尬,“前两天看你做,不是挺简单的吗?难得有个我做得差不多的,又省事儿,我就多做了两顿。”

夏芍:“……”

姐姐你是本地的啊,难道不知道这玩意儿不能多吃?

就算厨艺再差,也不能因为简单,就把自己拱成这样吧?多疼啊!

“你注意点,这两天别让太阳晒了。”夏芍嘱咐了句,又问:“姜哥没事吧?”

一说这个,孙清愈发尴尬,“他还没回来吃饭。”

也就是这姐们儿又背着姜百胜偷吃了,两口子之间的感情这么经不起考验的吗?

夏芍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笑笑。正要回屋,孙清又叫住她,“你回来得正好,这是我表舅家儿媳妇儿,在三岔沟那边住。”介绍她身边的中年女人。

女人四五十岁的年纪,中等个,皮肤黑,人应该也不常出门,看着有些局促。

见夏芍朝自己望来,她一开始还打了个磕巴,“你、你好。”

“您好。”夏芍礼貌地回以微笑。

然后她就知道孙清给自己介绍对方干嘛了,“嫂子你不是要打听李家人吗?问小夏。她跟李家老家是一个村的,最知道李家那家子都是什么东西,咱真不能跟他们家结亲。”

夏芍没想到两人在屋里说不行,说的是这个,“他们家又给李宝生找对象了?”

“他们家还给李宝生找对象呢?”孙清比她还意外。

不是给李宝生找,那就是李来娣了。

果然孙清那嫂子说:“介绍的是他们家姑娘,说是刚满十八。跟我们家栓子差个五岁,她爸她哥都有工作,她虽然现在没有工作,可是高中毕业。”

“我嫂子是农村的,但我那大侄子前几年招工,在家具厂上班。”

孙清给夏芍解释了句,又有些气,“农村人结婚都早,他今年一十三了,家里张罗着给他说个媳妇儿。也不知道谁那么损,竟然介绍李宝生那妹妹。”

“她家条件也没那么差吧?”孙清嫂子显然没抓住重点。

“差什么?比你跟我哥都在农村好多了。以他们家的条件,没点问题能看上栓子?”

“我们家栓子也不差。”孙清嫂子显然很以儿子为荣,小声说,“他学得快,已经是三级工了。”

这么年轻就是三级工,的确挺厉害。三级工一个月工资大四十几呢,比陈寄北都多。

“重点是他们家有问题,那一家从上到下就没一个好东西。就那个李来娣她哥李宝生,在外面跟别的女人有一腿,上个月刚离了,全蔬菜商店都知道。这婚他们当初结得也不光彩,明明在老家有婚约,还拖着人家姑娘,上赶着娶了商店经理的闺女。”

孙清没说李宝生的婚约对象是谁,可还是把那嫂子听愣了,“还能有人干出这种事?”

“你以为我为啥说不行?”话说多了孙清嘴疼,轻抽了一口气,“不信你就问问小夏,她对这事儿知道得最清楚。还不行就去蔬菜一商店打听,看看别人都是怎么说的。”

她那嫂子还真望向夏芍求证。

夏芍冲她笑笑,安抚孙清,“你别急,嫂子也是信得着你,才来找你打听。”

“对啊。”那嫂子仿佛得到了认同,使劲点头。点完又问夏芍:“他们家真那么缺德?”

该说的孙清都已经说了,夏芍也不是很喜欢在背后讲人是非。

她想了想,“这事儿是两家已经说定了,只等相看,还只是介绍人跟你们提了一嘴?”

“上午我才听人说的,这不下午就找小清打听来了。”

“那嫂子你不用急了,这事儿可能成不了。”

“成不了?为啥啊?”

“他们在老家给儿子定那个,父亲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上个月才离那个,是商店经理的女儿。”

夏芍一说,孙清那嫂子还没反应过来,孙清懂了,“就是,他们家哪回结亲不是往上攀,李来娣她爸刚被贬到五商店,正是要求人的时候,哪会看上咱家这条件?”

夏芍说话好听,又温声细语的,可比孙清那直性子容易让人接受。

那嫂子想了想,虽还有些将信将疑,但李家要是只看条件不看人,她家栓子的确差了点。

等人走了,孙清叹口气,疼着嘴巴含糊着声音道:“我这嫂子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好不容易儿子混出来了,又混得不错,就想给儿子在城里找个媳妇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可以理解。”

“事是这么回事儿,可到底谁这么缺德?”孙清说起来又愤愤,“李家那些破事谁不知道?还把李来娣介绍给栓子,是不是欺负我那大侄子爹妈都在农村,打听不着?”

“这不是成不了吗?”夏芍安抚她,“少说两句,你嘴不疼啊?”

孙清当然疼,闻言立即不说话了。

可过不多一会儿,她又没憋住,“你说又给李宝生找对象,李家给李宝生找对象了?”

晚上陈寄北忙到天黑透,看不清干活了,才从院子里回来。

夏芍工作任务重,已经躺在被窝里昏昏欲睡,听到声音问他:“都弄完了?”

“还差一点,明天应该能送过去。”

“那你早上别去买饭了。”夏芍眯开眼看了下小座钟,“家里有油茶面,冲点喝就行。”

油茶面也是食品厂产的,面粉上锅烤熟或者蒸熟,筛出细面,用熟油和白糖搅拌而成。面里面还有炒熟的芝麻,冲出来浓厚香甜,拿来做早餐又好吃又省事。

陈寄北“嗯”了声,躺下来拉住了她的手。

夏芍困了,也没挣扎,只是感叹,“明天又要上班,我都想来大姨妈了。”

加班这东西,越往后越难熬,连着加了十多天,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了。要是来大姨妈肚子疼,还能像周雪琴一样请两天假,现在连个请假的机会都没有。

她就是感叹感叹,大姨妈这东西来不来又不听她的。

说完她就准备睡了,没想到男人沉默了会儿,竟然翻身过来,把她抱在了怀里。

夏芍那点睡意都被惊跑了,“你干嘛?”

她试着挣扎了下,男人却没放,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不是你说想来那个?睡觉。”

那低沉的嗓音就响在夏芍耳畔,夏芍甚至能感觉到他放轻的呼吸,人都傻了。

她说想来大姨妈,是不想上班,不是想被他抱着睡好吗?

这男人故意的吧?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