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孙清干活很麻利, 吃完饭,就把夏芍的布拉吉改出来了。
不过东北天气冷,最适合穿裙子的其实是七八月份,现在还没到六月末, 早晚天都有些凉。夏芍上班本来就早, 这几天又有点下雨, 只能先将裙子收在箱子里。
第二天去单位,陈寄北给陆泽同打了个电话, 告诉陆泽同东西收到了。
“我猜这几天也该到了。”陆泽同笑道, “怎么样?你秦姐帮你们挑的。”
“秦姐?”
“领导给我介绍的对象。,有个四岁的儿子。她前夫在外面有人了, 她就带着孩子离了婚。”陆泽同说,“我俩相处了一阵觉得彼此合适, 已经准备结婚了。”
这年代哪有几个离婚的,发现丈夫出轨果断离婚, 显然是个有主意而且意志坚定的女人。
她生的是个儿子,她离婚的时候还敢带走, 婆家也能让她带走, 估计有工作有独立的生活能力。
这种人要么本身厉害要么娘家厉害,怎么看, 都不是刘铁萍能对付的。
陈寄北想起了刘家那一家子, 最近可是一点没消停。
刘大军本就停职在家接受调查,还没过几天, 单位定期开举报信箱, 又收到好几封他的举报信。此时陆泽同已经跟刘铁萍离了婚,人也去了省城,机械厂开会一商量, 直接把他辞了。
杨巧云愿意嫁给刘大军,本就是图他有工作。工作没了,他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何况刘大军那方面还废了,整天在家躺着跟个死人似的,她下半辈子都得守活寡。
杨巧云当时就闹起了离婚,要把孩子丢给刘家,自己改嫁,杨母更是天天坐在家里哭。
小闺女远走他乡杳无音讯,想保的大闺女也没了倚仗,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有过瞬间后悔。
现在杨巧云把她跟刘大军租的房子退了,全家都住在陆泽同留给刘铁萍的房子里。刘铁萍不仅要伺候他们一家三口,还要把工资拿出来,养着刘大军、杨巧云和刘建国。
哦对了,还有杨巧云买来喂刘建国那头奶羊。
这一家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已经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
陆泽同人品好,刘铁萍这些年过得一直不错,这些日子越糟心,就会越怀念以前的生活。
陈寄北估计她忍不了多久,就该想办法去找陆泽同了,陆泽同能娶个这样的厉害老婆正好。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陈寄北问。
“都是二婚了结什么婚?做点行李家具,把证领了就行。”陆泽同不以为意,“你和小夏好好过,不用惦记我。对了,你们结婚也一个多月了,有动静没有?”
“什么动静?”陈寄北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孩子啊。”陆泽同乐呵呵说,“你们抓点紧,我还等着给你儿子当大爷呢。”
陈寄北一下子不说话了,脸还冷着,仔细看,耳根却有微红。
夏芍没在警卫室跟陈寄北一起打电话,先去车间上班了。
她收了伞,先将雨靴脱下,穿上小布鞋,才进车间换工作服干活。
下雨天人容易犯懒,同事们聊天都少了,显然不太精神。倒是周小梅嘴依旧没个闲着的时候,光线这么暗,她竟然弄了几团毛线,坐在窗边打起了毛衣。
这年头毛线可是稀罕物,贵得很,好多人都是脱了秋衣换棉衣,长这么大都没穿过毛衣。
不过这才六月份,江城的夏天还没正式来呢。
小张忍不住说了句:“你现在打毛衣,是不是早了点?”
自从周小梅被分去和夏芍一起掐剂子,她就彻底放飞自我了,以前还在酵室里看着,现在上着班就跑出去跟人聊天。小张每次看夏芍一个人在那忙活,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她也没想到自己跟周雪琴提出换人,竟然把夏芍坑了。
周小梅听了不以为意,“我手慢,现在开始打,我们家德柱才能穿得上。现在马师傅不在,木匠房全靠他一个人撑着,我总得让他穿得体面点暖和点吧。”
自从马四全住院,“我们家德柱”这几个字就像长在了周小梅嘴巴上,时不时就要提一提。
每次提,她还都要有意无意拿眼角瞟夏芍,炫耀之意溢于言表。
能干怎么样?还不是个临时工。
她们女人家,得爷们儿能干,那才真有好日子过。
周小梅打着毛线,故意问夏芍:“听说你们家陈寄北学了一年,还啥也不会?要不要我跟我们家德柱说一声,让他没事多带着点陈寄北?好歹咱们也是一个车间的。”
这话就有点恶心人了,都是马四全的学徒,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而且陈寄北……
他们都是周雪琴一个车间的,谁不知道周小梅当初闹着要嫁陈寄北,没嫁成还恼羞成怒?
就连她现在这个丈夫曹德柱,大家都怀疑她是故意找了个陈寄北的同事恶心陈寄北呢。
有不少人都蹙了下眉,心里不喜。倒是夏芍还在低头忙活,仿佛没听见。
周小梅一看她没敢吭声,更得意,正要再说什么,周雪琴匆匆从外面进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棒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织?上面下来考核了!”
老罗做事雷厉风行,消息瞒得也好,下面竟然没人知道他要搞突击考核。
而且这还是雨天,消息传得没有晴天快,周雪琴要不是刚好出去上厕所,压根发现不了。
就这样她也知道晚了,老罗带着车间主任和副主任,已经检查完了饼干车间。
老罗也不是没有目的地乱检查,哪几个车间最近出了纰漏,他就先检查哪里。省的这些人之间相互通风报信,等他去了,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人已经往这边来了,上班时间,你怎么连衣服都没换?”
周雪琴都快让这个侄女气死了,她把周小梅分去跟夏芍一个组,的确是打着让夏芍多干,周小梅少干的主意。可她也没让周小梅不干啊,她竟然连毛衣都织上了。
周小梅何止是工作服没穿,帽子也没戴,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先弄哪个好。
匆匆套上工作服,她连扣子都没扣好,一边戴帽子,一边往案板边去。
“去酵室,你先去酵室跟小张一起干。”
看到周小梅往案板那边去,周雪琴才想起来她还没学会掐剂子,赶紧让她换地方。
然而这话还是说晚了,周小梅才刚抬步,车间门一开,老罗带着主任和副主任走了进来。
主任和副主任也是他教出来的,谁都没走在他前面,副主任还帮他打着伞。老罗一进来,就看到周小梅工作服没穿好,帽子也戴歪了,皱眉,“你们就这么干活?头发掉面包里怎么办?”
女同志头发长,干活的时候最忌讳不戴帽子,尤其周小梅还是五好头。
周小梅被他说得心虚,赶紧把帽子戴好。老罗又看向他旁边的夏芍,这回满意地点了点头。
夏芍依旧梳着两根麻花辫,为了干活方便,一面盘成一个花苞,刘海全收进了帽子里。工作服她也穿得一丝不苟,别人干活久了身上难免沾到些面,她胸前、袖口却是干干净净。
老罗对夏芍有些印象,记得她是新来的家属工。看这认真程度,比有些正式工都强。
他扫视一圈,“都愣着干什么?继续。”
众人忙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盘劲儿的盘劲儿,看烤炉的看烤炉,掐剂子的……
周小梅手心开始冒汗了。
周雪琴掐剂子还练了好几天,她这些天天天偷懒,根本没好好练,只学会了怎么用机器。
没办法,她只能掐完了不上称,直接丢给那边盘劲儿的郭姐,想着能糊弄过去。
“你等一下。”那边郭姐还没说话,老罗先开口了,“你这分量对吗?连称都不称。”
周小梅心一紧,老罗已经到水池边洗了手,亲自拎起那个面剂子放到了称上。
二两五,比夏芍第一次上手时差得还多,也难怪老罗一眼就看了出来。
“态度端正点。”老罗脸上不悦,把两个剂子放回去,就站在一边看着周小梅掐。
可周小梅本来就不会,别说他在一旁看着,他手把手教着该不会还是不会。
周小梅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掐了一对,三两八。再掐一对,四两,还比之前差得更多了。
老罗脸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却一直没有叫停。
他不叫停,周小梅也不敢停手,把一整盆面全部掐完,竟然没一个误差在半两以内的。
老罗都被气笑了,“你来单位十多天,就干成这样?”
“我、我……”周小梅被说得脸通红,眼睛也红了。
之前老罗训小张,她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说得不是自己,现在才知道当众被人训斥有多难堪。
周雪琴坐不住了,赶紧出来回护侄女,“她以前不是干这个的,这两天才调过来,还不熟练。”
“是吗?”老罗不置可否。
“是的是的。”周雪琴陪着笑,“她以前是看酵室的,觉得活太轻了学不到东西,这才转过来掐剂子。您也知道这个活没个几天干不好,您突然过来,她又紧张……”
人紧张出错很正常,周雪琴满以为这么说,能把老罗糊弄过去。
然而老罗不仅没被糊弄过去,甚至没打算走,“那正好这边劲儿盘完,让她看个我看看。”
这个……看看也不是不行。
看酵室周小梅好歹会一点,之前干不好,只是心思没在这上面。
周雪琴赶紧给周小梅使眼色,让她好好表现。
然而周小梅又是出丑又是当众被训,心态已经崩了,收到她这个眼色,只觉得压力山大。
尤其老罗和主任副主任还板着个脸,就在旁边看着。她进去头一下,竟然是去抽中间的托盘。
要知道酵室内上下温度不一,上面发酵快,下面发酵慢,中间这些是正正好的。
老罗一见就皱起了眉,周小梅看到他皱眉,更慌,又把小张刚换过的两盘换了一遍。
这回别说老罗了,周雪琴都想皱眉。
车间主任想到什么,“这两回面包班次品多,发酵不好,不会都是你看的吧?”
老罗也想起来了,“我记得那个小张,她以前干活挺利索的。”
小张连受了两回委屈,都被骂自闭了。听到老罗说她干活利索,眼眶一热。
周小梅听了却更慌乱,手一抖,一整盘面包坯全扣在了地上。
这还看什么看?老罗黑着脸转身就走,“看个酵室都能看成这样,不合格!”
他旁边的车间主任手里拿着个本子,闻言问:“叫什么名字?”
“周、周小梅。”周小梅已经被吓住了,别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周雪琴却总觉得这个阵仗不太对,朝另一侧的副主任看去。
她跟副主任是邻居,平时单位有什么事副主任都会跟她说一声,周小梅能被分到面包班,也是副主任出了力。这次看起来事情不小,对方竟然没跟她说。
副主任倒是想说,可他事先也不知道,直接就被老罗拉来考核了。
副主任收到周雪琴的目光,赶紧出声打圆场,“还是太急了点,学的时间短,又没有准备。”
“对啊。”周雪琴赶紧跟着应声,“年轻小媳妇没见过世面,看到这么多人就紧张。”
“要不再等两天,让他们适应适应,我看那边那个掐剂子也没过称。”
副主任是想多拉几个人下水,要是不合格的人太多,老罗还能全都辞了?
到时候他劝劝老罗下次再考,周小梅吃了这次教训,肯定会好好练,下次就没事了。
谁知道他手一指,所有人脸色都古怪起来,周雪琴面上也有一僵。
副主任有些意外,还没搞明白,那边老罗已经皱着眉,拿起了夏芍掐的面剂子。
老罗对夏芍印象还不错,副主任不提,他都忘了她掐完也没过称。
结果剂子放在称上一称,三两二钱半。
老罗有些意外,看了夏芍一眼,“再掐。”
夏芍面色如常,动作快速熟练,又掐了一对,还是三两二钱半。
再掐,还是三两二钱半。
这下不止老罗,跟他一起来的全凑了过来,就等着看夏芍能不能掐出一个分量不对的。
结果一整盆面用完,夏芍甚至把之前周小梅那盆面也重新掐了,无一例外,全是三两二钱半。
敢情周小梅不称,是怕人发现她不会;夏芍不称,是压根用不着称。
“小王,你能做到不用称吗?”老罗突然转头问王哥,脸还板着,眼中却有了些笑意。
王哥实话实说,“我偶尔还得返工,能掐成这样的,只有师父了。”
当初食品厂刚成立,他就在老罗手底下干活,一直管老罗叫师父。
老罗听了,笑意更浓,问夏芍:“你叫什么名字?”
“夏芍,夏天的夏,芍药的芍。”
老罗点点头,“干得不错。”又指着她对别人道:“这才是干活的人。”
一个干啥啥不行,一个才来就超过了多年老工……
周雪琴脸色有些难看。
就连心态,夏芍也比周小梅好太多,面对夸奖只是道:“都是王哥教得好。”
“还挺会说话。”老罗笑了。
王哥也道:“不只会说话,车间里别的活她也会干,一看就会。”
老罗一听来了兴趣,“你还会什么?弄一个我看看。”
整个糕点车间明显是老罗说了算,车间主任都得给他面子。夏芍上面还有周雪琴压着,能在老罗这留下印象再好不过。只是周小梅刚把看酵室搞砸,她现在去换托盘就太明显了。
夏芍想了想,朝郭姐一笑,“郭姐我要抢你的活了。”
“你抢你抢。”郭姐赶忙给她让出位置。
夏芍是临时工,她是正式工,又威胁不到她。何况因为周小梅不干活,夏芍一个人掐剂子,最近他们下班都晚了,她巴不得夏芍多表现表现,把周小梅比沟里。
夏芍直接拿过自己刚掐好的剂子,搓条,盘劲儿,放盘。
一开始还要看一下别人搓的粗细,几个之后就流畅了。盘出来的面包坯不仅大小一致,顶端的朝向都一样,码在盘子里又整齐又漂亮,强迫症都挑不出毛病。
老罗这人脾气急,最讨厌干教不会的,最喜欢一点就透的。
夏芍前面那么慢,分明是第一次干,在调整。而不是之前就练过,故意在他面前表现。
老罗点点头,这回从“干得不错”,变成了“你不错”。
眼见着夏芍这就是在他这挂上号了,之前想要祸水东引的副主任都不得不承认,同样是新来的家属工,周小梅和夏芍差得实在太远了,完全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他朝周雪琴递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表示这次他也无能为力。
这一眼透露出的信息不少,周小梅要只是被批评一下扣点工资,他绝对不是这个眼神。
周雪琴已经开始慌了,还想说什么,老罗眼神一凝,从窗边桌子下揪出一团毛线,“这谁的?”
没有人说话,但面包班的人全看向了周小梅。
老罗也看向周小梅,“我说怎么工作干成那样?”没再发火,把线团又放了回去。
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训你,那是觉得你还能改。他要什么都不想跟你说了,麻烦才大了。
“罗主任。”周雪琴一急,连以前的老称呼都叫出来了。
老罗抬手止住了她,看向旁边的车间主任,“周小梅是吧?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不用来了。”
“明天不用来了?!”周小梅惊恐地瞪大眼,“主任我不是故意的,我……”
老罗直接带着人走了出去,“下一个。”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还在下,车间内却是死一样安静。
好半晌,一直看着酵室的小张才第一个发出声音,“面包坯发酵好了。”
“我去热烤炉。”负责烤炉的工人赶紧走人,负责和面的也赶紧去和下一锅面。
其实谁又不是把一个耳朵留在这了,等着看热闹。只是碍于周雪琴,不好太明目张胆。
周小梅满耳还是那句“明天不用来了”,根本没注意,哭着问周雪琴:“姑,姑我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去?”周雪琴脸色铁青。
周小梅当众丢这么大的脸,丢的可不只是周小梅自己,还有她周雪琴。手下出了这么个干啥啥不行的,她这个班长本身就有责任,何况老罗只要问问,就能知道周小梅是她侄女。
可食品厂的活本就比较轻,尤其是糕点车间,还不像服务业工资那么低,特别适合女工。
家属工以后可是有机会转正的,总比去家属服务队,又累又不稳定强。
周雪琴被周小梅哭得心烦,“行了你先把嘴闭上,我去找人问问。”到底没法真不管这个侄女。
可没等她问出个结果,车间负责记工的核算员来了,“周小梅这个月1号报到,6号休一天,上工十一天。临时工一天一块三毛二,一共是十四块五毛二分钱。”
核算员从本子上撕下来个纸条,“下个月开工资,自己去财会科领。”转身走了。
核算员是每个车间最轻快的活,除了计工时啥也不用干,全是厂里关系最硬的关系户。
周小梅也不敢找对方问,拿着那张纸条吧嗒吧嗒掉眼泪。消息长了腿似的,不出半个小时全糕点车间就都知道了,再半个小时,其他车间也听说她被辞了。
讽刺的是,分配到糕点车间的临时工有近二十个,被辞的只有周小梅一个。
“周小梅,你出来。”还没到中午,曹德柱出现在了面包班门口,脸色不太好看。
要论长相他可就比陈寄北差不少了,看着有点蒙古血统,个子不高但很壮。
周小梅一见他心里就发虚,但又怕当众丢面子,想了想,还是跟出去了。
她一走远,车间里就跟炸了锅似的。
“竟然被开除了,老罗真够狠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考核了?”
“活该!让她拿着工资不干活,天天拖累人。她但凡表现得好一点,能被开除?”
也有男工看周小梅哭得惨,于心不忍,“就这么辞了,是不是太狠了?”
“你心疼她,她那份活你干。”立马有人怼了回去。
那男工不说话了。
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涉及到自身利益,就没那么大方了。
没多一会儿,周小梅又哭着跑了回来。
众人话头一停,全都看了过去,包括夏芍。
结果夏芍就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看什么看?你家陈寄北那样,你还不如我呢!”
考核这事是夏芍故意提的,可周小梅会被开除,归根究底还是自己活没干好。
这关她什么事?关陈寄北什么事?
夏芍莫名其妙,直到她看到周小梅垂着头,被头发半掩住的半边脸上有点红。
等等,她这不会是被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