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布拉吉 亲、亲啥?
一直在家歇了三天, 何二立才重新回到单位上班。
人瘦了,笑容少了,脖颈、身上还有棍子抽出来的一条条红印子。
“这是让什么东西划了?看伤的, 小何你也不注意点。”同事们调侃他。
他却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不是划的, 我爸打的。”
这倒让同事们不太好接了,“”你爸也真是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下这么重的手干嘛?
“不下重手,我不长记性。”
何二立又是很坦然的一句, 说完就进去看温度了, 好像这么大了还被父母抽一点都不丢人。
“这何二立,还真转了性诶。”
“吓的吧, 我听说郑大奎也找他去打牌了,他被陈寄北媳妇儿叫去挖地窖, 没去。”
“这可真是命大,我听说马小宝醒了, 不过右手废了。于小伟有一刀是朝着他脑袋砍的,他拿手挡了下, 人没死, 手筋断了,以后拿筷子都费劲。”
几个同事一边干活, 一边议论, 都有些唏嘘。
“说起陈寄北媳妇儿,你们看到过没有?长得是真漂亮,那腰,那……”
话还没说完, 发酵室的门“砰”一下开了,何二立就站在门口,“你们说谁呢?”
他眼神直勾勾的,因为瘦了眼窝凹陷,颈侧还有狰狞的淤痕,看起来格外吓人。
同事们下意识闭了嘴,等他走远了,才低声嘀咕。
“不就说了两句漂亮,也没说啥啊?再说说的是陈寄北媳妇儿,又不是他媳妇儿,他发什么疯?”
“行了别刺激他,万一他跟那什么于小伟一样,也拿刀砍人呢?”
一死一重伤这个事太可怕了,现在人人都谈于小伟色变。有的同事家里孩子哭,吓唬孩子的话都从“再哭就让黑瞎子把你抓走”,换成了“再哭就把你送去给于小伟”。
可别看别人说一句夏芍何二立都不乐意,他却不知为什么,有些怕见陈寄北和夏芍。
中午陈寄北去酿造车间的锅炉房热饭,明明看到他了,一转眼,他又躲了个没影。
陈寄北蹙了下眉,很快就猜出了个大概。
当初何二立跟郑大奎那帮人玩到一起,他就暗示过何二立这人不行,最好少和他往来,何二立没听。后来他和夏芍去公安局捞人,又劝过何二立戒赌,何二立还是没听。
现在郑大奎那帮人闹出这种事,何二立大概是又感激又后怕,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陈寄北也想看看何二立经历这些,能不能把赌戒了,假装没看见,拎上饭盒回去吃饭。
夏芍今天做的菜很简单,新鲜的蔬菜拿水焯了,放在饭盒里,上面淋上一层自己炒的酱。要吃的时候在锅炉上热一下,等酱化开,拿筷子一拌,又好吃又鲜嫩还不费事。
“这个吃法好,酱是你自己炒的吗?好香啊。”
夏芍一打开饭盒,几个和她相熟的同事就凑了过来。
相处这一个多星期他们算是发现了,新来这个小夏能干是真能干,也是真会做饭。
他们饭盒里永远是那么几样,要么炒菜,要么炖菜,要么咸菜。
夏芍倒好,今天带馅儿的粽子,明天饭包,很少重样,搞的他们每天到了中午都猜她又会做什么。
小张怀孕后胃口一直不好,都四个多月了还没改善,对夏芍这清爽的做法尤为感兴趣。
夏芍干脆给她拨了点,“这个重点就在酱上,你把几样蘑菇泡开切丁,跟酱一起炒就行。”
小张尝了一口,感觉还挺对味,赶紧记下。怕自己做不好,连用的哪几样蘑菇都问得一清二楚。
看她记得认真,旁边负责盘劲儿的郭姐笑叹:“我们这上班,还能学着做菜。”
众人都笑,不过今天还没过完,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下午老罗来抽查,又甩出来不少不合格的面包。老罗脾气大,直接把面包连同纸袋子摔在了地上,“你们看看这都是什么玩意儿!看看!做成这样,猪都不吃!”
面包班一共十二个人,全都乖乖站在一边听训,没一个人敢吭声。
老罗训完,又单独把看酵室的人拎出来批,“眼睛都是瞎的吗?发没发酵好看不出来!连着两次不合格的数量都超标,这种东西卖出去,食品厂还用不用干了?”
他训得不留情面,小张当时眼圈就红了,其他人也忍不住去看周小梅。
周小梅正要说话,被周雪琴狠狠拽了一把。
老罗又训了两句,“不能干趁早滚蛋,这是浪费国家的粮食,是人民的罪人!”
说完手里的名单一卷,“看酵室的人这个月扣两块钱,别再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一听说还要扣钱,小张直接哭出了声。老罗一走,人就捂着嘴跑出去了。
其他人也都不想说话,车间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这回连周小梅都不敢吭声了,假装去酵室收拾托盘,实际上托盘里早没东西了,根本没活。
周雪琴也有些尴尬,人是她塞去看酵室的,还是她侄女。
不过她到底年纪大会做人,面上如常在门口站了会儿,见小张回来,把她拉到了一边。
“这事是周小梅不好,你受委屈了。”周雪琴上来先奠定基调,这事儿就是周小梅的锅,小张是被连累的,接着又道:“那两块钱不能让你拿,回头我让周小梅还你。”
这也是在安抚小张的情绪,罚款周小梅拿了,小张这心里也能少些憋屈。
“我大哥四十多了才生的她,老姑娘,难免惯了点,从小在家里没怎么干过活,只能从简单的来。我也是看你活干得好,又有耐心,才想着让你带带她。”
既说了周小梅只是没干过活,无心之失,又夸了小张。
接下来她就准备给小张戴戴高帽,让小张多担待点了。谁知道小张都没等她说完,“周班长,你把她换到别的岗位吧。”
周雪琴一愣。
“实在不行,把我换到别的岗位也行。”
周雪琴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你是孕妇,怎么能把你换到别的岗位?”
“没事,盘劲儿、烤炉我都能干,而且我现在也没比干别的轻快多少。”
最后这一句真够打脸的,大家照顾孕妇才让她去看酵室,结果周小梅一来,倒叫她更累了。
周雪琴笑容彻底僵住,小张说完也没等她回答,径直走进了车间。
小张这人话不多,干活也踏实,很有股要强劲儿,倔起来比男工还能干。
周小梅害她连着被训两次,还被罚了工资。周雪琴要是不给她换,搞不好她会去跟车间副主任或者车间主任反映,到时候周雪琴这个班长兼周小梅姑姑可就难看了。
周雪琴不好再说什么,回去就把周小梅骂了一顿。
第二天一早,周雪琴把那两块钱补给了小张。接着调整岗位,让小张继续一个人看酵室,把王哥撤下来干周雪琴的活,周雪琴自己则哪里缺人就在哪里帮把手。
正好她哪个岗位都会干,不绑死在一个位置上,活干得还能快点。
至于周小梅,被她塞去跟夏芍一起掐剂子。
“这个周雪琴,做得也太明显了。掐剂子哪那么好学,这不摆明了坑小夏吗?”
郭姐有些看不下去,小张更是抿紧了唇,脸色不好。
她去找周雪琴,是不想再被周小梅拖累。周雪琴把人换到哪不好,偏偏是掐剂子。
这东西跟烤炉那边的火候一样,都是最难把握的。烤炉还好点,弄明白了传送带的传送速度,只要盯着炉下的温度就行。掐剂子掐得准不准快不快,却全要看自己。
之前夏芍跟王哥干活快,比他们都能多歇一会儿,现在把王哥换成了周小梅……
别是让周小梅过去歇着,让夏芍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我去找周雪琴说说。”
夏芍一来就是王哥带的,学得又快又好又知道感恩,王哥对她还挺有好感。。
“谢谢王哥,不过不用了。”夏芍叫住他,“我先带两天试试,实在带不动再申请调岗。”
当然这话不过是安抚王哥的,她申请什么调岗,她想把人弄走。
一来便让她掐剂子也就罢了,她本就有底子,上手快,干好了也不觉得累。
可让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上辈子全公司社畜她都不想干了,凭什么这辈子别人都不当社畜就她当,她还得受着?
不过夏芍没着急,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天。
她观察了下,老罗的确是岁数大了,想养老了,每次质检完发完脾气,都会去方科长那喝茶。他跟方科长是老乡,喝喝茶聊聊天降降肝火,顺便说说下面这帮不省心的。
下面都以为要评劳模评工级的时候好好表现就行,其实老罗眼睛毒着呢,什么不看在眼里。
这天他又把烤糊饼干的车间骂了顿,夏芍看她去了方科长那,自己也拿上东西去了人事科。
她到的时候老罗端着个茶缸子,还在跟方科长抱怨:“一来新人就出问题,少盯一眼都不行,这帮家属工也不知道有几个能成手的。”听到夏芍敲门,话头也没停。
“方科长,字我给你写好了。”夏芍把手里的纸卷递过去。
上回方科长问过她会不会写毛笔字,后来还真弄了笔墨给她。只不过当时夏芍要盯着何二立挖地窖,没时间写。后来终于有时间了,又出了换岗这档子事。
夏芍其实前两天就写完了,故意拖着没送过来,只等这个时机。
见夏芍过来,方科长忙把桌上的东西挪了挪,“写好了?我看看。”
他接过纸卷打开,里面赫然是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
字体苍劲大气,挥洒自如,内容选得也好,完全可以挂在办公室里。
方科长越看越满意,还招呼老罗,“你来看看这字怎么样。”
“我一个粗人,哪懂这些?”说是这么说,老罗还是端着缸子过来看了眼,“为人民……服务,这个字是服吧?比划都连到一块儿了,差点没认出来。”
“这还连?草书那才叫连。”
说到这方科长还顿了下,问夏芍:“草书你会写不?”
“这个真不会。”夏芍哪能练那么多。
结果方科长还有点遗憾,“这个可以会,要不你想法子练练?”
“练什么?写字又不能当饭吃。”老罗还真像他自己说的是个粗人,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了。
其实夏芍前世那会儿,写字还真能当饭吃。
都不用太出名,弄个书法协会会员,买个百度百科,就能去各大景区圈钱了。
夏芍见方科长拿着字开始研究挂在哪里,“其实早就该送过来了,最近有点忙,一直没时间写。”
“你不是已经上手了吗?”方科长随口答道,“也不对,你是为了郑大奎那件事吧。”
何二立毫不避讳提起,单位里也就听说了,他是因为夏芍拦着才没出事。
方科长收着夏芍的字,还让夏芍在写一幅毛笔的,下面的科员听说,就跟他提了一嘴。
听方科长问,夏芍笑笑,“也不全是,主要我听说有的厂子招家属工,过后还会考核。要是考不过,用够一个月就不用了,我怕表现不好,被踢回家。”
“还有单位搞考核?”老罗来了点兴趣。
“这不是没以前缺工人了吗?”夏芍说,“学校年年都有毕业的,就比以前严了。”
“是该严点。”老罗很是认同,“食品厂刚开的时候,哪个不是一身干劲儿,为建设社会主义做贡献。你看看现在,面包面包发酵不好,饼干饼干能烤糊。”
老罗问夏芍:“知道他们怎么考的吗?”
“这个还真不知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一嘴,真的假的都不确定。反正我来厂子就是来干活的,把本职工作做好了,就算厂里不考核,我以后还想转正。”
夏芍长得本就乖巧,这话说得又有几分是真,老罗和方科长都没怀疑。
夏芍紧接着还问:“咱们单位会辞家属工吗?”像是不太放心,想再确定一下。
“辞过,什么活都不干,单位还白养着他们?临时工又不是正式工,辞就辞了,没那么些麻烦。不过像你这样认真工作的同志,单位肯定不会给你开除。”
方科长鼓励了她一句:“好好干。”才放她回去。
老罗端着缸子看她走远,沉吟,“考核这个法子不错,咱们单位也可以搞搞。”
“你还真想搞考核啊?”方科长不管生产,没他那么大脾气。
“为什么不能考?”老罗说,“车间那几个关系硬的我不能动,家属工还不能管了?再说核算员那种计工时的活,谁干都无所谓,生产线上有人不干活,不是耽误事儿吗?”
老罗一锤定音,“别的车间我不管,反正我们车间,我得和上面说说。”
夏芍回去的时候,下一轮的面还没醒好,大家都在车间里休息。周小梅一见她就哼了声,“又去拍马屁。不就是会写两个字儿吗?一天天到处送,不知道怎么显摆好了。”
“你要是羡慕,你也可以去送。”夏芍表情不变。
倒是周小梅被她噎了下,“谁稀罕?上赶着巴结什么啊?人家又不能给你转正。”
是不能给她转正,可职场上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吧?
夏芍没再理她,抓紧时间休息。因为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今天又是没能提前下班的一天。
享受了一个多礼拜提前下班的日子,同事们对此也有不满,有意无意孤立了周小梅。
晚上夏芍和陈寄北一起回家,陈寄北又发现她在揉手腕,皱眉,“最近任务很重?”
“还行,过几天应该就能好了。”
夏芍自觉能解决,没和他多说,“小黑板上有你名字,是不是家里又寄信了?”
陈寄北看她进了警卫室,笑着跟打更的大爷说话,脸色有点冷。
很快夏芍就出来了,“是表哥的邮包。”显然有些意外,“表哥怎么想起来给咱们寄东西了?”
陈寄北没说什么,接过来用左手拎着。
到家后他把邮包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两套衣服:一套布拉吉,一套夏天穿的男式短袖。
“表哥给咱们买的?”夏芍有些意外。
陈寄北对新衣服没什么兴趣,直接把布拉吉递给她,本想将另一套收进箱子,看一眼夏芍,又停住了。
夏芍没注意,已经将布拉吉抖开。
布拉吉是个音译词,俄语连衣裙的意思,在五六十年代的东北十分流行。到了那十年,短暂收起来过一阵,改革开放后又重新复苏,直到九十年代。
陆泽同送这条颜色比较素淡,小碎花,很衬夏芍的气质,款式也是正宗苏式的。
布拉吉流入国内后,袖子被改成了更朴素的半袖,原版布拉吉却是泡泡袖。泡泡袖泡泡裙,露出半个手臂和小腿,有的布拉吉腰上还有裙带,在这年代绝对很时髦了。
夏芍拿着在身上比量了下,长短很合适,就是宽松了点,不适合她这种小骨架。
“我找对门孙姐帮我改一下。”夏芍去箱子里拿了一块钱。
孙清正在吃饭,见她直接把筷子撂了,“我看看。这布拉吉可真漂亮,找谁做的?”
“不是做的,”夏芍说,“寄北他表哥在省城买的。”
这年代成衣卖得少,江城的百货商店里也就有点男式背心。孙清一听说是在省城买的,又仔细看了看布料和款式,“你这个裙子褶大,得不少布料,这一条没十块钱下不来吧?”
夏芍也不知道,但陆泽同送的,肯定不会差。
“我看这款式不错,你想怎么改?”孙清问她。
夏芍把那一块钱递过去,“改合身一点就行。”
孙清哪里肯要,“都是邻居,随手的事,给什么钱?”
话刚说完,就听到坐在炕上吃饭的姜百胜咳嗽了声。
孙清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吃酱吃咸了?”
她倒没觉得姜百胜是想让她收钱,他们家人都不贪财,要贪,早没多少人找她做衣服了。
见夏芍也看了过来,姜百胜黑脸上有些发红。
大概是一辈子也没干过这种事,他憋了半天,“这小葱蘸酱好,你给小夏送点。”
小葱?
孙清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那根一直在酱碗里戳啊戳的小葱,终于明白过来。
“你等我一下。”她去院子仓房,抱了一大捆小葱出来,“我爹自己种的,你拿去吃。”
夏芍都被她塞懵了。
不是她来找人改衣服吗?怎么被求的那个反过来要给她东西?
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孙清尴尬地咳了声,问她:“你之前那个蘑菇酱,能帮我炒点吗?”
夏芍笑了,“我这还有,你要送你好了。”
她放下小葱,转身去碗柜拿蘑菇酱。
孙清又抱着小葱跟了出来,直接放上了她家灶台,“吃完记得漱口,不然亲嘴儿有味儿。”
亲、亲啥?
夏芍差点把装酱的罐头瓶子打了,赶紧将剩下那半罐子塞给孙清,把这个老司机送走。
不过孙清送来的小葱的确不错,都不到铅笔粗,这种葱蘸酱吃最好,一点都不辣。
夏芍扒了一些,洗干净放在小盆里,准备叫陈寄北吃饭。
刚进门,就看到陈寄北换了新衣服,身姿笔挺站在炕边,正在整理衣领。
见夏芍进来,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看她一眼,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这不是试穿新衣服被人发现,怕人说他臭美吧?
夏芍识趣地别开了视线,“吃饭了。”说完就去搬炕桌。
等她把桌腿支好,一抬头,男人还在那站着,脸色甚至有些冷。
“怎么了?”夏芍疑惑,“衣服不合身吗?”
“不是。”陈寄北沉声否认,又看她一眼,才问:“好看吗?”
“啊?”
夏芍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下,接着就发现男人脸色更冷了。
她赶忙认真看了两眼,还绕到男人身后一顿打量,“挺好看的,剪裁得体简约大方,特别衬你的身材。尤其是这条裤子,显得腿特别长,把你的优点都凸显出来了。”
一连用了两个“特别”,夸得相当用心了。
男人听了,没再说什么,把衣服脱了,重新换回了之前那件。
之前他脱衣服,还要先关个灯啥的,这就不吝啬给她看身材了?
夏芍瞄了眼男人只穿着背心的劲瘦上身,又想到最近这几天晚上,他都是把行李挨着她放的。
想当初他还特地跟她隔了半米多的距离,强调他对她没那意思,为了躲她差点掉到地上。没想到才相处了一个月,他就连衣服都敢当着她面换了……
这是发现她只是嘴上花花,不怕她把持不住了?
等等!
他这么信任她,不是把她当哥们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