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触动

因为当初高考志愿的事情,林南一直对伯父心存芥蒂。他很不情愿地去到了解剖教室的外边,准备打个招呼后就离开,却不曾想伯父竟然主动迎了过来:“小南,我到省城来办事,顺便来看看你。咦?你的鞋子和裤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林南淡淡道:“我还在上课呢,有事情就赶快说。”

林泽文并不在意林南的态度,微笑着说道:“小南,当初我和你爸没有和你商量就在私底下去改了你的志愿,这件事情对你的自尊心确实是一种伤害。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像你这样的年龄和个人阅历,很难对自己未来的职业做出理性的选择……”他见林南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我听匡老师讲,你现在的学习态度还不错,这说明你已经慢慢能够接受这个专业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无论是专业还是未来的职业、婚姻,都有一个接受到最终喜欢上的过程。”

林南更听不下去了:“就这样吧,我还要回去继续上课呢。”

林泽文见他转身就准备进入教室里面去,急忙道:“小南,你等等。其实我这次是专程送你的班主任老师到省城住院的,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

林南一下子站住了,转身问道:“郑老师?他怎么了?”

林泽文道:“肝癌,虽然还是处于中期,但癌肿的位置很麻烦,位于肝门处。”

林南高中时候的班主任郑永红是英语老师,授课的水平很高。在林南的记忆中,自己从小到大真正敬重的人似乎并不多,不过郑老师肯定是其中的一个。他急忙问道:“郑老师住在我们的附属医院?”

林泽文特别注意到了他刚才那句话中的“我们”两个字,回答道:“我们县的定点医疗单位是省人民医院,转诊到其他医院不能报销,不过省人民医院肝胆外科的技术水平和你们学校附属医院差不多。”

林南点头:“我马上去给匡老师请个假,回去换了衣服后就和你一起去看他。”

省人民医院在省城的市中心地带,林泽文在学校的大门外叫了一辆出租车。林南上车后忽然想起匡知吾的那句话来,问道:“你和我们匡老师很熟?”

林泽文摇头道:“我也是刚刚认识他,顺便问了一下你的情况。”

林南“哦”了一声,这一刻,他的脑子里面全是肝门位置的解剖结构,问道:“像郑老师这样的情况,手术的效果会好吗?”

林泽文叹息了一声,摇头道:“肝门这个地方最麻烦的是有肝动脉和肝静脉,所以像他这样的情况根本就没有办法做手术。”

林南不明白:“那为什么要转诊到省人民医院去呢?”

林泽文道:“这是你师母的意思,她觉得不应该放弃任何的可能。我和你师母是中学同学,有些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好随了她的这番心意。”

林南的心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难道真的就没有任何的办法了吗?”

林泽文道:“办法倒是有,不过目前只有国外发达国家才有那样的设备……”

林南急忙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您说来听听。”

他终于对我使用了尊称。林泽文心里面暗暗高兴,说道:“质子治疗。这项技术是由日本发明的,它采用的是将质子加速形成质子线,对患者癌肿病灶的位置和大小进行精确定位,然后进行定点扫描,从而彻底消灭癌肿。不过这样的设备技术含量非常的高,其重量高达200余吨,治疗费用非常昂贵,像你们郑老师这样的情况,治疗下来起码在500万人民币以上。”

林南的家乡是国家级贫困县,别说500万,就是50万的治疗费用估计都难以解决。林南听了伯父的话之后内心非常沉重,默然不语。

林泽文也在叹息:“这些年来,许多病人在我面前死去,虽然我明明知道生老病死不可避免,但作为一个医生,我还是深感惭愧和无力。小南,你能够明白我的这种感受吗?”

林南想了想,摇头。

林泽文苦笑道:“毕竟你才刚刚接触到这个专业,不过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感受到的。”

半个多小时之后,出租车到达了省人民医院的外边,林泽文带着林南直接去了外科大楼的肝胆外科。

郑老师住的是一个三人间病房。和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一样,省人民医院的住院部也比较陈旧,病房里面看上去拥挤不堪。

“郑老师,师母。”林南一进去就急忙过去打招呼。他发现,曾经满脸红润的班主任老师此时不但脸色暗黄而且消瘦得几乎脱形,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郑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郑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林南,你来了?”

林南的眼泪禁不住就流下来了:“郑老师,对不起,当时我没考好,所以一直羞愧着没有去看您。”

郑老师又笑了笑,说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当年我也不想当老师,因为家里穷才不得不去读了师范院校。其实学医也不错,在我看来,一个人的职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够将自己的职业水平提高到一定的高度,最好是能够达到极致,这样才会真正受人尊重,你的人生也就因此无怨无悔。”说到这里,他虚弱地停下了话语,闭目喘息了好几次后才又睁开了眼睛,“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要是哪一天你能够治好我这样的病,我就是到了地下也会替你感到高兴的。”

林南真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位自己一直以来非常尊敬的老师的生命正在流逝,然而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虽然内心悲痛万分却又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只是哽咽着不住点头。

郑老师又喘息了一会儿,自嘲着说道:“我郑永红争强斗胜了大半辈子,曾经为了一个虚名去和校长斗气,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啊……林南,谢谢你来看我。我想要休息会儿。”

说完后郑老师就闭上了眼睛。林南揩拭了眼泪,对一直流泪不止的师母说道:“我会经常来看郑老师的。”

师母却摇头说道:“你不要来了。”

林南不明所以,怔怔地看着师母不知所措。林泽文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说道:“我们出去说话。”

到了病房外边,林泽文告诉林南:“你别多想,你师母的意思是不希望郑老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被人过多打扰。”

林南依然不明白:“为什么?”

林泽文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成了一名真正的医生后就明白了。哎!我本来是想给他安排个单人病房的,可是这里的病床实在是太打挤了。”

林南问道:“是郑老师想要住单人病房吗?”

林泽文摇头道:“他自己倒是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你师母有这样的想法。她对我说:既然这里也治不好老郑的病,就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林南犹豫了一下,说道:“或许我有办法。”

林南对伯父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面只想着应该去为老师做点什么,然而当他面对陈诵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之间难以说出口来。

陈诵没想到林南会主动来找自己,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更加好奇了:“林南,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林南终于说话了:“陈诵,虽然我看不惯你的有些做法,但……怎么说呢,我们总是同学,你说是不是?”

陈诵皱眉:“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林南这才意识到求人办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我……”

陈诵不满道:“既然你不愿说,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林南一激灵,急忙道:“你等等。陈诵,我想找你帮个忙。”

“哦?”陈诵一下子挺直了身体,“说说,你要我帮什么忙?”

林南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样的作态,却又不得不忍着,随即就将班主任老师的事情对他讲了。这时候他才感觉轻松了许多:“郑老师不但是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更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陈诵,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让林南没有想到的是,陈诵居然答应得很爽快:“原来是你班主任老师的事情啊,我这就给我爸打个电话,让他尽量想想办法。”

就在当天下午晚些的时候,陈诵就给林南回话了:“我爸说,肝胆外科的单人病房已经排队到了下个月,他的意思是让你的老师住到老年科去,他会想办法就在最近这两天解决这个问题。林南,既然你老师没有了做手术的可能,住在老年科其实也是一样的,你觉得呢?”

林南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虽然心里面感到难受与残酷,但还是点头道:“陈诵,谢谢你!”

陈诵拍了拍林南的胳膊:“嗨!你和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陈诵父亲那边的安排比林南以为的还要快。就在第二天的下午,郑老师就住进了省人民医院的老年科单人病房。

上次在病房的时候林南已经感觉到郑老师病情的危重,他觉得还是应该再去看看他才是,不过这一次他叫上了马德华。

单人病房的条件确实要好许多,里面不但有全套的医用设施,还有电视、冰箱、微波炉、厕所及沙发等配套。当他们正准备进入病房的时候,林南从房门上方的玻璃窗处看到了里面的中学校长和其他几位老师。

虽然高考失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上学期的补考却让他羞愧于去面对病房里面的那几位师长,他急忙将马德华拉到了一边:“算了,我们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马德华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林南摇头道:“我就是忽然不想进去了。要不等一会儿你自己一个人进去看看他吧,千万别说是我和你一起来的。”

马德华一直都觉得林南有时候的想法很奇怪,而且很难听得进去他人的劝说,点头道:“那,好吧。”

林南着急离开:“我去楼下等你,一会儿我们俩一起回去。”

到了住院部楼下后林南就去到了门诊和住院部之间的那个小亭里面。从这个地方可以看见时不时有穿着白大衣的医护人员以及病人和病人家属经过。

林南刚刚在那里坐下不久林泽文就来了,他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后问道:“是不是不好意思去见那些老师?”

林南点头。

林泽文深吸了一口烟,看了看四周,问道:“你注意到没有,这所医院的建筑分布很有特点?”

林南没想到伯父会莫名其妙地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愣了一下后问道:“什么特点?”

林泽文朝着周围的建筑一一指过去:“你看,医院的门诊楼靠近马路,门诊的左边和后面分别是内、外科大楼,右侧是传染科。除此之外,医院的药房、检验科、放射科、B超室等检查科室都在门诊大楼里面。对了,你看见前面的这栋小楼没有,那是做CT和核磁共振的地方,它就位于门诊和外科大楼之间。”

林南依然不明白:“医院的建筑不都是这样的吗?”

林泽文道:“是的,几乎所有医院的建筑都是如此分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林南想了想,摇头。

林泽文解释道:“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无论是里面的建筑布局还是科室分布,都是为了建立起最理想的快捷通道,所以方便快捷才是医院规划和设计的第一原则。我昨天去拜访过了你的辅导员老师,她告诉了我有关你的一些情况。小南,你才进入医科大学学习不久,专业性的东西也才刚刚开始接触,今后需要学习的东西会有很多,暂时性的挫折并不重要。当然,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这个专业的话也可以考虑转学的问题,或者是退学之后重新参加高考也可以,反正你还很年轻,选择的机会多的是。”

林南顿时就生气了:“选择?当初你们为什么不尊重我的选择?”

林泽文又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就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说道:“我记得你当初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北京航空大学的电子信息专业,那你知道电子信息专业研究的是什么吗?还有,难道你真的就特别喜欢这个专业?”他见林南没有回答,继续说道:“其实你当时根本就没有认真去思考这些问题是不是?由此可见,你当时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喜好做出的理智选择,是不是这样?”

林南争辩道:“即使是如此,你们也应该尊重我的选择才是。”

林泽文点头道:“从法律的角度上讲,你当时还没有满18岁,你的父母完全有权替你做出那样的选择。当然,我们应该事先和你商量、沟通才对,所以,我们至少在方式方法上是存在着问题的……小南,在这里我向你道歉。”

林南的心里面顿时好受了许多,摇头说道:“我不想退学。”

林泽文暗暗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每个人这一辈子都是在不断的选择中度过的。小南,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所以,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后悔。”

林南道:“我不会后悔。”虽然是如此说,不过他还是觉得心里面膈应得慌。他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问道:“郑老师……他的时间还有多久?”

林泽文道:“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了,估计最多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吧。还好的是他癌肿的位置没有靠近肝脏的边缘,所以不会那么的痛苦。”

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了?林南感觉到心里面一阵阵地难受,问道:“不会那么痛苦?这是为什么?”

林泽文解释道:“你看解剖图谱就知道了,在肝脏的外面有一层肝被膜包裹,肝被膜上面布满着大量的神经,当癌肿刺激到那些神经后就会造成剧烈的疼痛。”他拍了拍林南的肩膀,“医学专业的学习就应该像这样,要多去问、多去想些为什么。”

在回学校的路上,马德华对林南说道:“郑老师说话都有些困难了,而且消瘦成了那个样子,他的生命估计维持不了多久了。”

林南的心里面很难受,问道:“为什么癌症就治疗不好呢?”

马德华道:“治不好的病多了去了,这就是一个人的命。”

林南默然,心情无比的沉重。

再后来林南就没有再去看望郑老师了,因为他已经从伯父和马德华那里大概明白了那天师母所说那句话的意思——也许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更需要的是面对。

虽然林南接受了班主任老师已经病入膏肓的这个事实,却没有想到他的离去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两个多星期后的一天上午,《细胞生物学》大课刚刚结束,陈诵就跑到了林南面前:“林南,你老师去世了。”他将传呼机递给林南,“你看,这是我爸给我发来的消息。”

陈诵有传呼机的事情林南是知道的,他接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只有几个字:你同学的老师走了。

“我这就去医院。”林南将传呼机还给陈诵后就朝教室外边跑去。

何国胜过来问陈诵:“林南一直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要帮他的忙?”

陈诵看着林南消失的方向:“林南和我一样,都是内心非常骄傲的人,更何况他是为了他班主任老师的事情才不得不来找的我,这说明他不但重情,而且尊师,所以我必须要帮他,不然的话会被他看不起的。”

何国胜点头,问道:“如果今后我有事情的话,你会帮忙吗?”

陈诵道:“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当然要帮了。”

何国胜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无论是天赋还是为人,林南都远远不如你,我何国胜这辈子跟定你了。”

何国胜的这句话让陈诵听了后很高兴,说道:“我们是同学,千万别这样说。”

郑老师住的单人病房已经住进了别的病人,林南在问过值班护士后就去到了位于医院后门不远处的停尸房。

在停尸房的外面,林南碰到了伯父,惊讶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林泽文道:“昨天晚上我接到了你师母的电话,说郑老师病危,她让我把两个孩子带来和他们的父亲见最后一面。”

郑老师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如今都在上初中。林南问道:“郑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

林泽文道:“今天早上6点过,他一直等到两个孩子到了后才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我刚刚去办完所有的手续,准备马上带着他的尸体回去。”

林南怔怔地问道:“回去?”

林泽文点头:“郑老师在临终前有交代,希望将他的尸体埋在他父母的坟墓旁边,所以我特地将县医院的救护车带来了。小南,你去和郑老师做最后的道别吧。”

停尸房里面摆放着不少的尸体,尸体的上面都被白布单遮盖着。林南的心里面瘆得慌,跟在伯父的后面朝里面走去。

林泽文带着林南去到其中的一具尸体面前,他揭开了白布单,说道:“老郑,你的学生林南又来看你啦。”

郑老师的面容比林南上次看到的时候更加消瘦,林南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朝着老师鞠了一躬,暗暗在心里面说道:郑老师,我会永远记得您对我说过的话……

林泽文在一旁说道:“老郑,你放心吧,你的这个学生绝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他轻轻拍了一下林南的胳膊,“他这辈子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学生,可惜英年早逝,实在是让人感叹啊。”

林南点头,说道:“那天我离开医院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今有那么多的病都治不好,我们学医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泽文想了想,说道:“你想想几十年之前,像天花、肺结核等等疾病都是绝症,如今呢?”

林南似乎明白了:“是因为时间?”

林泽文摇头:“不,是因为我们人类本身。疾病的真相就如同解题一样,再难的题目总会有一天被我们人类当中的优秀者去解开。小南,我希望你也能够成为这其中的优秀者之一。”

林南看着他:“那您呢?”

林泽文苦笑着说道:“我的智慧不够,而且年轻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打基础的最佳阶段。小南,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在学习方面有着很高的悟性,而且遇事执着,你的这些特质是最适合学医的,我真的特别看好你。”

可是林南却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信心:“大伯,您太高看我了。”

林泽文微微一笑,朝着郑老师的遗体鞠了一躬:“老郑,你一路走好。”

林南早已感觉到,伯父与郑老师的关系非同寻常,他心里想道: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朋友吧。

回到学校后,林南将郑老师去世的消息告诉了马德华。马德华道:“你应该叫上我一起去看他最后一眼的。”

林南解释道:“我得到这个消息后就急匆匆地去了,确实是在一时间没有想起你来。”

马德华沉默了片刻,说道:“毕竟我们俩的家庭差距那么大,而且你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的优秀,甚至觉得我不配和你一起上这所大学……”

林南看着他:“德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德华苦笑:“我说的是事实。不过我能够理解,因为这就是现实。”

林南急忙道:“德华,你误会了。”

马德华摆手道:“也许这样的话我不该说,但是我知道,你的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是这样的。不过我能够理解,也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毕竟我无法改变自己现有的这一切。林南,你一直以来都很优秀,优秀得不能承受任何的挫折。而我和你不一样,即使是遇到了再大的挫折也只能自己去面对。我知道,一旦自己在挫折和困难面前退缩了,将面对的就是和我祖辈、父母一样的命运,所以,即使是再难我都必须要坚持下去。”

马德华的这番话让林南很震惊:“德华……”

马德华苦笑了一下:“林南,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只是羡慕你、嫉妒你,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

林南想起一直以来自己对待马德华的态度,更是惭愧不已:“德华,真的对不起。”

马德华愣愣地看着他:“林南,你在对我说对不起?”

林南真诚道:“德华,以前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今后不会再像那样了。”

马德华满脸通红:“我刚才是怎么了?我怎么能够对你说那样的一些话呢?林南,我刚才的话都是在胡说八道,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看着马德华转身离去的背影,这一刻,林南的心里面瞬间涌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凉与孤寂……

班主任老师的去世让林南的心里面难受了很久,他也因此有些懂得了伯父所说的那种无力之感,而马德华的那番话更是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内心,当他回想起自己高考之后种种过往的时候,不禁羞愧得双颊发烫,背心处冷汗淋漓。

不过几位室友却并没有发现林南的这种异常。有一天,祝衡阳神秘兮兮地告诉林南和赵宏亮:“李敢谈恋爱了,我发现他和我们班上的田蕊经常在一起。”

林南道:“田蕊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李敢的吉他弹得好,他们俩在一起说不定是在谈工作。”

祝衡阳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亲热,谈狗屁的工作。”

赵宏亮问道:“衡阳,是不是你和赵小兰去图书馆后面山上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的?”

学校图书馆的后面有一座小山,小山上面长满了树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地方就成了学生们谈恋爱的天堂。

祝衡阳笑骂道:“去,去!你这家伙,三句话当中有两句话离不开那样的事情。”

李敢回到寝室的时候赵宏亮直接问了他。李敢没有否认。

赵宏亮不解地问道:“虽然田蕊的歌唱得不错,舞也跳得好,可是她长得并不怎么样啊,你究竟看上了她哪点?”

李敢笑了笑不做回答。祝衡阳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宏亮,你根本就不懂得爱情的真谛。”

林南问李敢:“是不是田蕊主动追求的你?”

李敢点头。

赵宏亮惊讶地看着林南:“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南道:“从生物学的角度上讲,追求美好东西是动物的本能,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后代越来越优秀。李敢长得那么帅,所以只能是田蕊主动去追求他。”他又指了指祝衡阳,“由此我还基本上可以肯定,当初一定是这家伙主动去追求的赵小兰。”

祝衡阳苦笑:“你就直接说我长得不好看就是了,别像这样绕着弯子说我。”

赵宏亮大笑:“南哥,你说得好有道理。”

祝衡阳冷“哼”了一声,说道:“宏亮,你可要小心了。”

赵宏亮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敢瞪着祝衡阳:“按照林南的说法,你今后很可能会和我一样,找个不好看的。”

赵宏亮却一点都不生气,点头说道:“嗯,我确实要注意这个问题。”

林南禁不住就笑了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来郁积在心里面的烦闷一下子消散了许多。

212寝室在楼道的最里面,楼道的底部有一道铁门,铁门上挂着大大的锁。就在最近,不知道是谁偷偷去将那把锁给撬开了,大家这才发现铁门外边竟然连接着旁边的那座小山。

林南他们都去买了饭盅回来,在饭堂打了饭菜后坐在小山上边吃边聊。时间一长,去往那里的同学越来越多。

奇怪的是,陈诵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报告给辅导员,而且他也加入了坐在小山上吃饭的队伍。

祝衡阳对林南说:“那道门很可能是陈诵他们寝室的人打开的。”

林南想到陈诵的一贯作为,点头道:“极有可能。”

可是后来李敢却告诉他说:“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看到祝衡阳一个人在那里研究那把锁,那道门很可能是他打开的。”

虽然林南并不关心这样的事情,不过还是有些好奇,问道:“祝衡阳为什么要去打开那道门?”

李敢道:“门外小山的那一边靠近江南师范大学的学生公寓,那边的围墙早就被人开了个洞。”

林南心想:李敢正在谈恋爱,他知道这些情况倒是很正常。他问道:“可是以陈诵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早就应该去向辅导员报告这件事情了啊。”

李敢点头道:“是啊,确实有些奇怪。”

其实林南对李敢的话是保持着怀疑的,不过祝衡阳喜欢搞怪的本性很快就暴露出来了,而且他搞怪的方式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李敢正在热恋期间,每天都是临近午夜的时候才回寝室。祝衡阳在门框上面放一个塑料盆,盆里面装了些从解剖室偷偷装回来的福尔马林溶液。

李敢哪里想到门框上面会有整人的陷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淋了一身。

第二天晚上李敢回来的时候发现寝室的门依然是虚掩着的,一脚将门踢开后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他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坐在**的祝衡阳一直在等候着这一刻的到来。李敢的头被呼啸而来的篮球砸了个正着。

第三天晚上,李敢一脚踢开门之后就快速冲了进去,想不到祝衡阳早就在寝室的中间给他准备了一排凳子,李敢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

祝衡阳连续三天的布置可以说是料事机先,让林南和赵宏亮都叹为观止。毕竟寝室里面的4个人一直都关系不错,李敢也不好真正生气,每次被整之后都是笑骂几声了事。

虽然林南确实不曾将那天和李敢的谈话告诉过祝衡阳,但还是有些担心李敢误会自己,没想到祝衡阳接下来竟然搞怪到了班上的女同学身上。

组织坯胎学这门课程除了理论大课之外,实验课基本上都是通过显微镜去观察人体各种细胞的特点。虽然其中的有些细胞非常相像,但在了解到它们不同的作用或者功能后就会发现其内部结构的不同。

林南最关心的是有关癌细胞的问题,他在组织坯胎学的实验课上问老师:“癌细胞是什么样子的?它是如何形成的?”

老师回答道:“癌细胞是变异细胞,你们首先要认识这些正常的人体细胞,今后才能够将异常的或者变异的细胞识别出来。”他看着林南,“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待林南回答之后,老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林南啊。”

林南当然不知道裴佳琪早已和自己的授课老师们交流过的事情,心里面暗自奇怪: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多一会儿之后,老师去拿来了几张癌细胞的切片,说道:“这里面有肝癌和淋巴细胞、白血病的细胞涂片,你们和人体的正常细胞比对一下就明白了。”

林南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后发现,它们确实和人体的正常细胞不大一样,问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老师回答道:“这是《病理学》的内容,你们今后会学习到这方面的知识。医学基础方面的知识需要一步一步地学习,不能急。”

林南顿时想起伯父的遗憾,问道:“这些知识对我们今后当医生重要吗?”

老师道:“当然重要,如果你连正常细胞和癌细胞都区分不开,今后如何诊断疾病?”

林南点头,再次去仔细观察着显微镜下面的那些肝癌细胞:原来就是它们害死了郑老师……

就在这一次的实验课将要结束的时候,李敢低声对林南和赵宏亮说道:“你看,祝衡阳又在干坏事。”

林南侧身去看,发现祝衡阳正将一个癞蛤蟆朝那个女同学身上的白大褂衣兜里面放去。

祝衡阳回到寝室的时候林南问他:“衡阳,你最近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这么调皮。”

祝衡阳道:“我就是觉得好玩。”

李敢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了,这才应该是最真实的你,不然的话赵小兰怎么可能会上你的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看来还真是这样。”

有一次晚餐的时候,寝室的几个人和往常一样端着饭盅坐在小山上闲聊,不多一会儿之后陈诵和何国胜他们也到了。赵宏亮问陈诵:“你带头跑到这个地方来,难道不怕辅导员批评你?”

林南急忙阻止他:“宏亮……”

这时候李敢忽然指了指不远处:“你们看,那是什么?”

其实林南和陈诵早就看到了那几块从泥土里面暴露出来的朽木。陈诵说道:“前几天我就看见了,是棺材。听说这一大片地方以前都是墓地。”

林南问道:“当初我们学校为什么要选址在这样的地方呢?”

陈诵想了想,说道:“也许学医的不像其他的人那么迷信吧。”

祝衡阳对那东西很是好奇,跑过去蹲在那里仔细看了会儿,顺手捡了根木棍开始去清理朽木周围的泥土,说道:“还真是棺材。”

林南道:“看清楚了就把泥土填回去吧。”

祝衡阳道:“填回去也没用,一下雨又出来了。”

林南去捡了些石块,将露出来的朽木遮掩了起来,说道:“这样就不会被雨水冲出来了。”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情,大家都没有特别在意。然而就在当天晚上,一件离奇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了祝衡阳的身上。

当时林南、赵宏亮和李敢都早已熟睡,忽然间就被祝衡阳凄厉的叫喊声给惊醒了。林南的床位与祝衡阳正对,大声问道:“衡阳,你怎么了?”

祝衡阳却并没有回应他,依然凄厉地在大叫着。赵宏亮的脚对着祝衡阳的脑袋,起身去拍他的脸:“醒醒,快醒醒。”

可是祝衡阳的叫喊声却并没有因此停止。这时候李敢也已经从**爬了起来,说道:“你得用点力,像这样……”说着,他用力在祝衡阳的脸上扇了几耳光。

祝衡阳终于醒了,他看了看四周:“我的妈呀,吓死我了!”

林南知道李敢是借机“报仇”,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个家伙,做个噩梦把我们都给吵醒了。”

这时候外边传来了陈诵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敢低声问林南:“开不开门?”

林南去打开了寝室的门:“没事,祝衡阳刚才做了个噩梦。”

陈诵不相信:“做噩梦怎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没想到祝衡阳却忽然说了一句:“不是做噩梦,我被鬼缠身了。”

陈诵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212寝室的人都被辅导员叫了去。裴佳琪问林南:“说说,昨天晚上你们寝室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南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就将整件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

裴佳琪听完后又问李敢和赵宏亮:“你们俩也分别说说当时的情况。”

当他们两人讲述完了之后,她才将目光看向祝衡阳:“你描述一下那个梦境,越详细越好。”

祝衡阳道:“我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出现了3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死死地按着我,我吓坏了,就死劲挣扎,可是那两个人的力气非常的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凝固了一样根本就无法动弹,紧接着另外的那个人就开始打我……”

“等等。”裴佳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在打你的?”

祝衡阳哆嗦了一下,说道:“好像是在抽我的耳光……”

裴佳琪微微一笑,问道:“祝衡阳,你家里的人是不是很迷信?”

祝衡阳点头。

裴佳琪点头道:“你生长在一个比较迷信的家庭环境,潜意识里面也就早已经被埋下了迷信的种子。昨天下午的时候你去将那口棺材暴露了出来,潜意识里面……对了,所谓的潜意识就是虽然存在,但自己却并不知道而且无法自我控制的那部分意识。你的潜意识里面觉得自己的那个行为是错误的,而且充满着恐惧。所以,你的那个噩梦只不过是你潜意识对恐惧的展现罢了……”说到这里,她问林南和赵宏亮道:“你们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祝衡阳的睡姿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林南想了想,说道:“他的手好像是被压到了他的身体下面。”

裴佳琪将目光看向祝衡阳:“这就对了。你这个梦的前半部分其实就是你双手被身体压住后造成的,而后半部分是赵宏亮和李敢拍打你的脸形成的连续梦境画面。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林南他们顿时释然。

裴佳琪继续说道:“作为医学生,最不应该的就是迷信,而是要用科学的态度去面对各种各样的疾病,去研究它们的发生发展的内在规律,尽自己所学,竭尽所能地去减轻患者的痛苦,这才是一个未来医务工作者应有的世界观。”

裴佳琪的那番话让林南、赵宏亮和李敢相信祝衡阳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不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所谓的鬼神。但祝衡阳的情况不一样,他潜意识里面的某些东西早已根深蒂固,不可能因为老师简单的几句话就彻底解决问题。

赵宏亮喜欢踢足球,李敢是一名篮球健将。男生大多邋遢,总是习惯于将换下来的衣服堆在洗漱间里面等到周末的时候才去清洗。而祝衡阳是一个例外,他似乎有些洁癖,从不让换下来的衣服过夜。

有一天,李敢忽然发现了一个异常的情况,问道:“你们哪个把我换下来的衣服给洗了?”

赵宏亮笑道:“你想得美,谁会那么无聊?”

林南和祝衡阳也道:“就是。”

李敢指了指窗户外边:“我说的是真的,我的衣服都晾在外边呢,但绝不是我自己洗的。”

赵宏亮伸出脑袋去看,惊讶道:“咦?我的衣服也在呢。林南,衡阳,你们的衣服也都在。”

林南也去看。果然如此。几个人的目光都在看向祝衡阳:“衡阳,谢谢你啊。”

祝衡阳急忙道:“不是我。我洗自己的衣服都很费劲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顿时就想起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来,背脊上瞬间泛起一阵阵凉意。

奇怪的是,像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着,每当寝室里面的人换下衣服,第二天早上就会发现它们已经被洗干净晾晒在了窗户的外边。林南他们不想被人扣上迷信的帽子,也就没有将这件事情拿到外面去说,不过寝室里面的恐慌氛围却因此越来越浓厚。

一直到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早上,李敢悄悄对林南和赵宏亮说道:“衣服是祝衡阳洗的,昨天晚上我看到了。”

林南问道:“这是做好事啊,他为什么不承认?”

李敢神情古怪道:“他梦游。”

原来,因为寝室里面发生的事情让李敢越来越感到恐惧,以至于到后来出现了失眠的状况。那天晚上,李敢躺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就听到有人从**下来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祝衡阳。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祝衡阳是要去上厕所,也就没有特别在意。可是他后来发现祝衡阳竟然出了寝室的门,于是就连忙起身准备去看个究竟。

公寓楼的楼梯口处有一个公共盥洗间。祝衡阳走了进去。当李敢去到盥洗间门口的时候就看到祝衡阳已经开始在洗衣服,笑着说道:“原来做好事不留名的就是你啊。”

然而诡异的是,祝衡阳竟然连头也没有抬起来看一下,依然聚精会神地在那里洗着衣服。

李敢这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林南的心里面暗暗松了一口气,对李敢和赵宏亮说道:“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别的人,也不要让衡阳知道。”

赵宏亮笑道:“对,千万别告诉他,从今往后就一直有人给我们洗衣服了。”

林南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着李敢,再次强调了一句,“就连田蕊也不要告诉,一旦这件事情被传言出去,衡阳迟早会知道,搞不好他的情况会因此加重。还有就是,万一学校认为他不再适合继续读书的话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