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医疗队
在林南的记忆中，4、5月份是江南省城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气温适宜，阳光明媚，处处鲜花灿烂，城市的天空一片碧蓝，就连晚上的睡眠质量也要比其他季节好许多。然而这一年的气候完全变了，从4月中旬开始天上就下起了小雨，一直到5月初都没有停歇下来，半夜的时候还会听见撕裂般的炸雷声，林南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校园里面一地的残花。只有正在经受着病痛折磨的患者煎熬地看着输液瓶里面的**慢慢减少，繁忙的医生和护士无暇去抱怨这样的天气。
血管支架的案子还在继续发酵，据说邻省的很多家医院也被波及了。
5月11日是个星期天，又轮到了林南的夜班，病房的外边依然在下着小雨。晚上10点多的时候，一位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人在经过急诊科抢救后收住入院，林南一直忙到凌晨1点多才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交完班离开病房的时候，林南发现一直下了大半个月的雨竟然停了，不过天上依然乌云密布，他在学校的食堂吃了早餐后就去了图书馆。
前一段时间林南一直在重复着童小天向他推荐的那些经典实验，目的是为了熟练掌握实验的方法、步骤以及相应的技能，然而时间一长他就开始厌倦了，于是就开始去图书馆大量阅读医学文献，希望能够从中寻找到一些灵感，以便明确自己今后的研究方向。
林南从图书馆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在学校的饭堂吃了午餐后回到宿舍，刚刚洗漱完准备午睡的时候童小天回来了，顺便就问了他一个问题：“小天，你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没有：那些经典实验究竟是如何设计出来的？”
童小天愣了一下，回答道：“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硕士毕业的时候论文答辩打基础的，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把有些问题研究得那么深入。”
林南上午的时候刚刚查阅了一些近年来的硕士毕业论文，发现大多数的毕业论文只不过是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延伸性研究罢了，这其实是一条捷径。所以，想要通过硕士毕业论文答辩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困难。
很显然，这并不是林南需要的答案。不过他也觉得童小天的这种说法没有错，毕竟对于每一个在读硕士来讲，今后能够拿到学位证书才是第一位的。
下午2点过，林南起床后再次去往图书馆，行走在校园里面的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摸左手的脉搏，这时候忽然就听到四周都在传来惊恐的尖叫声。这一瞬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而是……地震了！
校园里面的建筑和树木都在晃动，瞬间清醒过来的林南朝着不知所措的人群大喊了一声：“快跑到操场去，别待在这个地方！”
林南的这一声大叫提醒了所有的人，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尖叫声朝着不远处的那块空地一窝蜂地飞奔而去。
也许是因为群体效应，跑到操场里面的人越来越多，而此时，站在操场里面的林南却并没有像周围的人那样惊恐不安。他闭着眼睛站在那里，感觉到脚底下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蚯蚓在蠕动，这样的蠕动圆润而且绵绵不绝。这就是地震波，原来它不但是有形的，而且是有质的……
地震持续了大约2分钟，而沉浸在那种奇异感觉之中的林南却仿佛经历了许久，当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任何的改变。校园里面的建筑完好无损，那些树木也依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说道：“不是我们这里发生了地震，很可能是从其他地方传来的。”
不多久，网上就发布了这次地震的情况：北京时间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4秒，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7.8级地震，震中位于汶川县映秀镇。随后不久，中国地震局将地震震级修订为8.0级。其实大多数人对震级是没有明确概念的，不过随着大量地震灾区的图片在网上转发，人们才忽然意识到这一次的地震非同寻常。
江南医科大学和其他单位一样发起了捐款捐物的活动，全校师生以及附属医院的医护人员积极响应，与此同时，学校还决定派出一支医疗队奔赴灾区。
林南没有想到这支医疗队的名单里面会有他的名字，不过他也没有多问，接到通知后就马上去了医科大学行政楼的会议室。
会议的时间很短，任校长说道：“灾区的情况非常严重，各种物资严重匮乏，到处都是伤员，还有不少的人被压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急需救援，我们的医疗队必须尽快赶到地震灾区救死扶伤……现在大家马上回去准备一下，3个小时后就出发。”
在出发前林南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爸，学校派出了一个医疗队，马上前往汶川，其中有我。”
父亲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林南回答道：“马上。”
父亲道：“去吧，注意安全。”
随后，林南又给导师打去了电话。导师说道：“是我提议让你去的。”
林南诧异地问道：“老师，这是为什么？”
导师说道：“等你从那里回来的时候就明白了。”
学校派出的校车出了省城后就直接上了去往四川的高速公路，一路上可以看到许多贴有支援灾区标语的汽车，在行驶了2个多小时后就开始车行缓慢，校车在车流中走走停停，一直到当天晚上才终于到达了成都的外环，这时候有人来告诉说成灌高速因为地震被封路了。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停放在高速路上面的汽车，医疗队队长、附属医院急诊科的邱主任说道：“我们必须要尽快赶往灾区，大家下车步行吧。现在只能放弃我们的个人物品，把车上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尽量多带一些。”
随后邱主任就开始给每个队员分发物品，每个人背着一大包东西就朝着都江堰的方向步行。因为交通堵塞，很多人都采用这样的方式进入灾区，手电筒、火把等照明工具让步行的队伍看上去延绵不绝，非常壮观。
医疗队一行人抵达都江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大家又累又饿，眼前看到的却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以及从全国各地涌入的志愿者。邱主任跑去询问了半天，回来告诉大家说：“这里受灾的情况也非常严重，只能买到一些干粮和水，大家将就一下，先吃点东西，就地休息几个小时后我们还要继续上路，最艰苦的状况还在后面，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邱主任不到50岁的年纪，医疗队的其他人大多都在30到40岁之间，其中林南的年龄最小，虽然行走了一夜，但所有人的**依旧，并没有人叫苦。
林南醒来的时候发现其他的人都还在熟睡中，不多一会儿就见邱主任端着一大盆面条从远处走来，他急忙跑了过去：“您没休息？队里面我最年轻，今后这样的事情交给我去做就是。”
邱主任笑了笑，说道：“我长期在急诊科工作，睡一小会儿就可以了，没事。小林，去把大家叫起来吃东西吧。”
当大家都醒来后，邱主任从裤兜里面拿出来一大把筷子分发给大家，歉意道：“这些面条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面馆后自己煮的，可能味道不大好，也没有碗，大家随便吃点。”
队员们围着那一大盆面条狼吞虎咽吃了起来，纷纷夸赞邱主任的手艺不错。邱主任道：“看来你们确实是饿坏了。接下来的这一路上可能连面条都找不到了，只能吃干粮。我刚才去红十字在这里的办事处询问了一下，汶川县的灾情非常严重，大家一定要注意卫生，我们自己千万不能因病倒下了。”
他又交代了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简单的午餐后邱主任吩咐林南和另外两个队员一起去买了塑料布、饼干、方便面之类的东西，他还特地吩咐道：“尽量少带水，买一个铁壶，路上应该有水源，我们自己烧开了用。”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医疗队就出发了。进入山区后道路出现了多处塌方，有些地方只能通过山道绕过去。一路上依然是浩浩****去往核心灾区的志愿者人群，邱主任叹息着说道：“这些志愿者的心是好的，但是这么多的人进去了，今后的后勤补给怎么办？”
一个队员指了指天上轰鸣而过的直升机：“想来它们可以解决的。”
邱主任摇头道：“恐怕还是杯水车薪啊。”
当天黑下来之后，不少人停下脚步，开始在地势平坦的地方扎营。林南想到邱主任白天的时候休息的时间太短，而且队员们的体力已经几乎耗尽，建议道：“我们也休息吧，明天早点出发。”
邱主任摇头道：“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赶到的话，就会救下更多的人。还是继续前进吧，2个小时后再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
结果这一走又是3个多小时，邱主任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一队人燃起了篝火，对林南说道：“我们没有带帐篷，你过去和他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借他们的篝火旁边休息一晚上。”
林南早已累极，不过还是快速朝着那些人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对其中一个人说道：“你好，我们是江南医科大学派出的医疗队……”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一个惊讶的声音：“林南？”
是吴双的声音。林南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吴双从距离篝火不远处的一顶帐篷里面出来了。这一刻，林南完全忘记了内心的那一份尴尬，朝着她走了过去，惊喜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吴双道：“我代表公司来支援灾区啊。”她指了指旁边那些堆放在一起的纸箱，“我们公司捐了价值500万元的药品。”
林南惊讶道：“500万？这么多？”
吴双道：“是价值500万的药品。”
即使是这样，这批药品的成本也至少在300万元以上，林南还是称赞道：“你和祝衡阳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对了，我们医疗队为了尽量多地带上药品和器械，补给太少，今天晚上能不能借你们的篝火旁休息一晚上？”
吴双道：“没问题。”
两人正说着，邱主任他们就到了，林南将吴双介绍给了邱主任和其他的队员。吴双问道：“你们还没吃晚饭吧？”
林南道：“在路上的时候随便吃了点干粮。”
吴双道：“邱主任，我这里有多余的帐篷，我们的人再挤一挤，你们就基本上可以住下了。”
邱主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情，感激道：“小吴，那就谢谢你啦。”
吴双道：“邱主任，您千万不要客气，灾区里面更需要你们，我们这样做是应该的。”她随即叫了几个人去将多余的帐篷都拿了出来，又吩咐道：“给医疗队的老师们每个人泡一碗方便面，让他们吃了早点休息。”
邱主任端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笑着说道：“这是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一个队员咬了一口火腿肠：“我老婆说这东西是垃圾食品，不让孩子吃，我怎么觉得它这么美味呢？”
吴双禁不住就笑了起来，她看了看医疗队的那一堆东西，说道：“邱主任，这一路上我听说灾区里面的伤员极多，正在等待着救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
邱主任看着她：“小吴，你的意思是？”
吴双道：“我建议你们放下不是特别必要的东西，明天一早轻装前进，你们留下的东西由我们的人在后面运送进去。”
邱主任道：“我们的东西可不少，你们的人背得动吗？”
吴双指了指她的那些手下，笑着说道：“他们都是准备去往汶川的志愿者，其中大部分是我临时招募来的。这一路上的志愿者很多，到时候我再临时招募一些人就是。”
邱主任大喜：“小吴，你的这个办法不错。”
医疗队的队员们吃完东西后就去休息了。邱主任和林南开始清理明天一大早需要带走的必需物品，吴双过来问道：“需要我们的人帮忙吗？”
邱主任道：“这样的事情你们帮不上忙。小吴，谢谢你，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吴双点头道：“那行。你们也早些休息。”
邱主任和林南将手术包和一部分抗生素针剂以及必须要带的食物挑选出来后，将其他的东西都留了下来。邱主任对林南说道：“你的这个朋友很不错，不但人长得漂亮，能力也很强。”
林南点头道：“她确实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女孩子。”这时候他忽然想起祝衡阳上次说过的话来，心里面暗暗觉得奇怪：难道她改变想法了？
林南躺在帐篷里面，虽然感觉到全身酸软，但却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这时候他听见从外面传来了吴双的声音：“这山里面的天气变化无常，万一半夜的时候下雨就麻烦了，所以必须要有人轮值。你先去睡吧，2个小时后我来叫你。”
林南彻底没有了睡意，出了帐篷后第一眼就看到吴双独自一个人坐在篝火旁边。
“你是领头的，有些事情让其他的人去做就可以了。”林南走到吴双的身旁，坐下后说道。
吴双早就看到他从帐篷里面出来了，说道：“估计你也知道了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这批药品不仅仅是公司对灾区的一片心意，同时也是为了树立公司的社会形象。我跟祝衡阳保证了的，不能让这批药品出任何的问题。”
看来她确实是改变想法了。林南道：“衡阳的格局越来越大了，而且非常地有胆识，让人不得不佩服。”
吴双点头道：“是啊，我都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脚步了，所以，我决定从公司里面退出来。”
林南惊讶了一下，说道：“跟不上他的脚步也无所谓啊，你按照他的思路去做事不就可以了？”
吴双微微摇头，说道：“我不愿把自己当成机器人，而且我也并不完全赞同祝衡阳的做法，血管支架的事情他是在玩火，搞不好就会引火上身。最近那几家向附属医院提供血管支架的供货商已经被刑拘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这辈子就完了。”
林南道：“只要你们不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规规矩矩做生意，就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的。”
吴双笑了笑：“林南，你真是单纯啊，如果有些事情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林南也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了，问道：“既然你已经想要退出衡阳的公司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呢？”
吴双道：“这是祝衡阳的意思。他不希望我离开公司，所以让我出来走这一趟，也是为了给我时间再考虑考虑。”
林南点头道：“衡阳是看上了你的能力，舍不得你离开公司。确实也是，如果不是你的话，你们公司的发展也不会这么快。”
吴双并没有否认，说道：“可是他的步伐太快了，而且胆子太大，我真的是有些害怕了。”
林南问道：“如果你离开了公司的话，今后准备去做什么呢？”
吴双微微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林南顿时懂得了她内心犹豫的根源，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如果你真的要离开公司的话，最好是暂时不要退出自己的股份，至少也应该留下一部分，这样的话也不至于你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没有了经济来源。”
吴双摇头道：“当初祝衡阳是看上了我的能力，所以才给了我那么多的股份，我一旦离开，估计他马上就会和我结算清楚的。”
林南不大相信：“不会吧？祝衡阳不是那样的人。”
吴双道：“林南，看来你对自己的这个老同学并不完全了解啊。祝衡阳这个人对朋友确实不错，但他骨子里面就是一个商人，在商业规则面前，亲情、友情都必须靠边站。”
林南依然摇头，因为他想到了祝衡阳当初对韩冲那件事情的态度，说道：“不，我认识的祝衡阳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吴双却并没有想要与林南争辩的意思：“也许吧。”他想了想：“吴双，我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去从事那样的一个行业。”
吴双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默然不语。
林南感觉到了她的尴尬与羞恼，不过却依然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不过我们俩毕竟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也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出来。”
听林南这样一讲，吴双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和缓了许多。林南继续说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你想着要从祝衡阳的公司退出来。”
吴双不明白：“这二者有关系吗？”
林南道：“当然有关系。吴双，有这样几个问题不知道你想过没有。第一，你不是科班出身，你的演技能够在那个行业里面出人头地吗？第二，即使是你很有天赋，而且运气也非常不错，可是你能够接受那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吗？比如潜规则，或者绯闻满天飞，更可能被人黑化，你能够承受得了吗？我觉得你承受不了，因为你其实也是一个内心纯净的人。”
吴双轻叹了一声，沉默着。
林南站起身来，说道：“你也早点休息吧，毕竟你是一个女孩子，千万别把自己给累垮了。对了，吴双，谢谢你给我们提供的帐篷。”
吴双朝他笑了笑：“林南，你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吗？”
林南怔了一下，点头道：“是的。”
吴双看着他：“林南，谢谢你。”
谁说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只需要放下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可以了。林南在心里面苦笑。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医疗队的队员们都感觉到全身酸痛，其中的两位女医生更是如此。邱主任说道：“这是你们平时都不大注意锻炼身体，肌肉无法适应如此高强度的运动所致。可是我们不能停留，必须尽快赶到灾区。这样吧，两位女医生留下和小吴一起慢慢跟上来，其他的人继续赶路。”
两位女医生却不同意：“邱主任，我们可不愿意拖医疗队的后腿。”
邱主任一挥手：“那大家就坚持一下，等肌肉适应了就好了。”
这时候吴双过来了，给医疗队每个人发了一罐八宝粥，她还歉意地道：“这是我们的一个志愿者带的，只有这么多了。”
邱主任对她的好感更甚，连声道谢。林南在出发前特地叮嘱了她一句：“进入灾区后一定要注意卫生，勤洗手，千万别喝生水。”
吴双点头，说道：“林南，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觉得你说得很对。”
林南道：“我只是谈了下自己的看法，最终还得你自己做决定。对了，你是准备将这批药品送到后就回去吗？”
吴双回答道：“是啊，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林南摇头：“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吴双道：“那我们灾区再见。”
林南朝她笑了笑：“再见。”
因为极大地减轻了负荷，医疗队这天的行进速度加快了许多。虽然大家都感觉到双腿酸痛，不过还是能够坚持。到后来，酸痛的感觉变成了麻木，这时候邱主任让大家停下来休息，两人一组互相按摩腿部，当再次出发的时候大家惊喜地发现，脚下顿时变得轻快了起来。
当天下午4点多，医疗队就抵达了这次地震的震中映秀镇，眼前那仿佛人间地狱般的可怕景象让队员们惊呆了：整个镇子没有一栋完好的建筑，残缺不全的尸体不断地被军人和志愿者从废墟里面寻找出来，然后堆放在一处空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邱主任朝着一位上尉军官跑了过去：“你好，我们是江南医科大学派来的医疗队，我们请求马上参与救援工作。”
上尉高兴道：“你们来得真及时，太好了。不过我们这里已经有了一支医疗队，汶川县城的情况更严重，那里更需要你们，请你们加快速度赶到那里去。”
邱主任点头：“好，我们继续往前面走。”他转身对林南说道，“你给那位吴小姐打个电话，请她派人把我们的药品和器械送到汶川去。”
上尉道：“灾区没有手机信号，你们抓紧时间赶路吧，等她到了这里后我会告诉她的。”
映秀镇大致是在都江堰与汶川县城之间的中间位置，不过接下来的道路上因为地震塌方的地方更多，远处的山上时不时有巨石落下，大家在行进的途中心惊胆战，双腿发软。邱主任说道：“这山上已经被地震震松了，如果我们退回去的话也一样会遇到危险，所以我们只能继续前进。俗话说命由天定，我们是医生，每个人都曾经救过许多病人的生命，我不相信老天会那么不长眼。大家跟着我，快速前进！”
邱主任的话有如给每位队员注入了一支强心剂，脚下的速度变得更快了，虽然有好几次差点遇险，不过都被他们幸运地躲过了。经过一整夜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在第二天早上安全到达了汶川县城。
汶川县城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的狭长地带，有岷江从中穿过，不过眼前的景象却无丝毫的风景可言：两座大山上面千疮百孔，从山上掉落下来的巨石、泥土阻断了穿城而过的岷江，使得到处残垣断壁的县城不少地方变成了一片汪洋，空气中更加浓烈的腐臭气味表明这个地方的死伤更加惨烈……
邱主任确实累坏了，他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着数百米外的那些军人对林南说道：“你去问问他们，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林南快速跑了过去。一位少校军官听到他们是连夜赶来的医疗队，顿时大喜：“这里的伤员太多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医生。不过你们连夜赶路，身体受得了吗？”
林南道：“我们可以轮换休息。不过我们的药品和一部分器械还在后面，帐篷、手术台也没有……”
那位少校即刻命令他的几个下属：“马上去多找些桌子来，还有帐篷、干净的水和燃料。他们的医疗点就设置在这里，接下来将一部分伤员送到这个地方来。”
军人的效率极高，不多会儿，一个临时医疗点就搭建起来了，随后，无数的伤者被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邱主任见到这样的情况，一边吩咐大家将手术器械准备好，一边说道：“受伤者太多，先解决主要的问题，消毒，缝合，有骨折的做好固定，其他的问题暂时放到一边。大家各自开始工作吧。林南，你协助我。”
林南知道邱主任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因为医疗队里面就他一个人是在读硕士，其他的都是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他立刻将一张大桌子清理干净，放上一床棉被后又铺上了床单，然后快速准备好碘酒、酒精、纱布以及各种器械。
地震造成的房屋倒塌，受伤者的部位各不相同，伤情的轻重也不一样，而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受伤者是刚刚从废墟里面营救出来的，感染非常严重，大部分受伤者的伤口化脓非常严重。由于医疗队是轻装快速来到这里的，不多久抗生素、麻醉药和消毒用的碘酒、酒精、纱布等就告罄了。林南去找那位少校请求帮助，少校很快就调配了一部分急需的药品和耗材过来，说道：“进入灾区的人越来越多，消耗太大，直升机的运力有限，而且这一带的地形复杂，一到晚上就不能继续运输了，所以接下来你们需要的药物物资要明天才可以继续提供。”
林南回去将情况向邱主任报告了，邱主任沉吟了片刻，对两位女医生说道：“你们去把用过的纱布拿去清洗干净，然后用开水煮一下。”他的话刚刚说完，身体就趔趄了一下，林南急忙将他扶住，劝道：“邱主任，您去休息一下，我曾经在县医院的急诊科工作过接近1年的时间，我没问题的。”
邱主任指着那些正在等候治疗的病人：“这样的情况我能够去休息吗？”
林南道：“如果您累垮了的话反而会耽误更多人的治疗，欲速则不达啊，您说是不是？”
邱主任愣了一下，叹息着说道：“你说得对。我们从现在开始轮休，1个小时换一次班，每次换下2个人。林南，记得到时候叫醒我。”
林南知道，其实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疲惫到了极致，是那些等候着的、还在源源不断送来的病人让大家在咬牙坚持着，而邱主任无论是体力还是意志上，都早已超出了他的极限，这才答应首先去休息1个小时。
然而，就在邱主任刚刚去休息后不多一会儿，那位少校军官就跑来了：“我们从一栋倒塌的房屋下面发现了一个人，他被一条钢筋穿透了腹部，人还活着，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麻烦你们去看看。”
医疗队的一位外科医生立刻就去了，不过他很快又回来了，说道：“那个人的情况非常危险，如果抽出钢筋的话可能会马上死亡。我有些拿不准，这件事情必须得听听邱主任的意见。”
林南看了看时间，邱主任大概休息了20多分钟，说道：“情况特殊，还是叫醒他吧。”
邱主任一骨碌就坐了起来，双手使劲地抹了几下脸，问道：“小林，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林南将那个伤者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下，歉意地道：“邱主任，对不起……”
邱主任立刻起身：“怎么不早点叫我？”到了外面，他朝那个还在坚持工作的女医生说道，“你先去休息，后面的按照年龄从大到小轮休。”
邱主任跟着那位少校军官去了，走了几步后转身对林南说道：“拿上医药箱，跟着我来。”
林南快速为手上的病人进行了包扎，叮嘱了几句后就背上医药箱快速跟了上去。
不多久，邱主任和林南就到达了那个伤者所在的地方。眼前是一处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废墟，当建筑物瞬间倒塌后受伤者被压在了一道水泥横梁下面，幸好水泥横梁的另一头搁在了一堆砖头上，这才给他留出了一个得以生存的空间，不过他的腹部却被水泥横梁上的钢筋穿透了。邱主任匍匐下身体去给受伤者做了简单的检查，起身说道：“他的脉搏很微弱，体温较高，出血情况比较严重，他很可能是当时就昏迷过去了，身体没有动弹，创口的血液凝固还算及时，不然的话可能早就没命了。像这样的情况不能将他身体里面的钢筋拔出来，那样做很可能会造成大出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工具先将钢筋锯断，把他从里面弄出来后马上进行手术。”
少校皱眉道：“可是这样的空间不好操作啊，而且不能继续掏空周围的地方了，一旦余震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邱主任道：“余震的情况暂时不要考虑，赶快把人从那里面弄出来再说，不然的话他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
少校想了想，终于朝几个士兵下达了命令：“动手吧。多去几个人，余震来了也必须给我稳住！”
士兵们将绳索绑在横梁上，然后缓缓将它抬了起来。随着水泥横梁的上移，病人体内的钢筋也被慢慢拔出。而此时，病人的腹部开始有大量的血液冒出，邱主任一直在俯身听着伤者的心音，忽然大声道：“停下，他失血太快了。”
林南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是马上停下来病人的危险也不可能解除，急忙道：“邱主任，我是O型血，马上给他输送我的血液，千万不能停下。”
邱主任担心道：“你已经有一天一夜没休息了……”
林南已经打开了医药箱，拿出了针筒：“邱主任，来不及了，赶快抽我的血。”
邱主任朝士兵们大声道：“继续，上升的速度不要太快，一定要匀速。”说着，他快速地在林南的胳膊上消了毒，随后将针筒一下子刺进了林南前臂的静脉……
当钢筋全部从受伤者的身体里面抽离出来的时候，林南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起来，而此时伤者的腹部却依然在血流不止。邱主任根本就顾不上林南，急忙对少校军官说道：“赶快将病人抬到医疗点去，我们还需要供血者。”
当林南回到医疗点的时候外科医生已经开始在给那位伤者做手术，帐篷外有不少的士兵和志愿者在排队献血。邱主任过去问林南：“你没事吧？”
林南摇头：“还好。”
邱主任这才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不大对劲：“赶快去休息，这里的事情你就暂时不要管了，我们都在呢。”
林南只感觉到一阵阵头晕，也就没有坚持，点头道：“如果忙不过来的话，您随时叫我就是。”
林南没想到这一觉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3个多小时之后，霍然一惊之下急忙翻身而起。帐篷的外面一片阳光明媚，空气中的腐臭气味更甚。他走到邱主任面前歉意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睡这么久。”
邱主任道：“你太累了，又输了血，是我让他们不要叫醒你的。”
林南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问道：“那个人怎么样了？救活了吗？”
邱主任摇头说道：“虽然钢筋没有刺穿他腹部的主要血管，不过因为肠穿孔并发了严重感染，再加上在抽出钢筋的过程中损伤了肠系膜血管，引起了大出血，而这个地方又没有急救需要的呼吸机等重要设备，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把他抢救过来。”
林南顿时呆立在那里：“怎么会这样呢？”
邱主任叹息着说道：“小林，我们是医生，不能动不动就去思考值不值得的问题，那样毫无意义。生命很脆弱，我们的能力又非常有限，只要我们尽力去做了，努力了，也就无愧于心了。”
林南依然无法释怀，说道：“邱主任，您去休息吧，我来接替您。”
邱主任道：“我已经休息过了，等轮到我的时候再去休息。对了，小吴已经到了，除了我们的那些东西之外她还送来了不少的药品。”
林南急忙问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邱主任道：“她也累坏了，在大家的劝说下休息去了。我们不说闲话了，继续工作吧。”
受伤者依然在源源不断地送来。清洗伤口，去除腐烂的组织，简单的包扎，或者缝合后铺上纱布……医疗队的队员们不断重复着这样的程序，但是却又必须始终保持头脑的清醒，时间一长，对精神和体力的消耗都非常巨大。有一个队员正在给一个伤者缝合的时候，因为实在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邱主任给他做了检查后叹息着说道：“心脏有早搏，都是累的……这样下去不行，林南说得对，欲速则不达，接下来我们每个人轮休的时间长一些吧，至少得3个小时才行。”
那位少校军官说道：“5个小时吧，我已经接到了消息，今天晚上还有几个医疗队可以赶到，接下来你们的压力就会减轻不少。”
邱主任道：“那就等那几个医疗队赶到后再说吧。”
少校顿时动容：“邱主任，辛苦你们了。”
邱主任道：“你们才是最辛苦的，你们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这里，你和战士们累得眼圈都发黑了，我们都是为了能够尽量挽救更多的生命，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少校朝邱主任敬了个礼：“谢谢！”
这时候几个志愿者正将一位年轻女孩抬到林南面前的手术台上，林南用温盐水清洗完她的右下肢后发现肌肉组织腐烂得特别厉害，足部发黑，这是血液循环被严重破坏的结果，他的心里顿时一沉，跑去对邱主任说道：“麻烦您过来看看这个女孩子的情况。”
女孩子听见了邱主任的话，大哭着叫嚷道：“医生，不要锯我的腿，医生，我求求你们了。”
邱主任温言对女孩说道：“你这条腿的血管和神经都坏掉了，肌肉也腐烂得厉害，如果不马上截肢的话很快就会出现坏疽，会危及你的生命。”
看着女孩子绝望的表情，林南心里不忍，将邱主任拉到一旁后低声问道：“如果马上将她送到大医院的话，还有没有治疗的希望？”
邱主任看着不远处的那位少校，说道：“如今进出灾区的道路堵塞，全靠直升机运送必需的物资……而且即使是将她送到大医院去，像这样的情况也不一定能够保住她的这条腿，而且还很可能因此造成毒血症死亡。小林，动手吧，别再犹豫了。”
林南道：“也就是说，如果能够及时将她送到外面的大医院，还是有一线希望的，是不是？”
邱主任指着正在朝着这里运送伤员的志愿者和士兵，激动地道：“那么多的伤员需要马上得到治疗，其中还有不少的人正在失去生命，我们不能将宝贵的运输资源用在希望渺茫的某种可能性上面。小林，这里是灾区，不是我们的附属医院，明白吗？”
林南顿时也激动起来：“邱主任，她还那么年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为什么不尽量替她争取一下呢？”
邱主任怒道：“争取什么？难道为了那微乎其微的渺茫希望就应该以其他那么多伤员的健康甚至生命作为代价吗？你不要多说了，马上去给她做术前准备，这个手术由我来做。”
虽然林南认为邱主任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想就此放弃。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吴双在说道：“林南，我觉得邱主任说得很对，你应该理智一些才是。”
邱主任瞪了林南一眼，转身就朝那个女孩子躺着的地方走了过去。林南看着吴双憔悴的面容，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吴双点头：“林南，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她指了指那些士兵和志愿者，“这么多的人不畏路途艰险第一时间赶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能够尽量多地挽救生命吗？在如此巨大的灾难面前，我们似乎并没有别的选择。”
“对不起。”林南含着眼泪对女孩子说道。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女孩子哭泣着，绝望地问道。
林南点头：“这里死了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人，所以你很幸运。活着比别的什么都重要，你说是不是？”
有的时候绝望也会让人坚强。女孩子问道：“会不会很痛？”
林南的目光充满着温暖与怜惜：“会给你打麻醉药，你不会感觉到痛的。”
刚才林南和女孩子说话的时候邱主任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这时候他忽然对林南说道：“小林，对不起，刚才是我的脾气不好。”
林南轻叹了一声：“邱主任，我们开始吧。”
进行了硬膜外麻醉之后，林南开始给女孩子的右下肢消毒。
邱主任在女孩子右下肢膝关节下方大约5厘米处切开了皮肤，做成鱼嘴样皮瓣，随后将肌肉、神经以及血管一一进行结扎，在仔细检查确定血管的结扎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他拿起了那把医用摆锯。
摆锯开始在胫骨上来回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林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子的胫骨和腓骨先后被割断，肢体最终离开了她的身体……
“好了。小林，你把她的断肢拿开吧。”林南正在那里发怔，就听到邱主任吩咐道。
被锯下来的那部分断肢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机，当林南拿在手上的时候感觉到沉重无比，以至于双手都在颤抖。这时候他又听到邱主任说道：“小林，你来给她做最后的缝合吧，我有些累了。”
林南点了点头，走到简易手术台旁边，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面对女孩子说道：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为你做的事情了。
邱主任开始时所做的鱼嘴样皮瓣很漂亮。林南开始小心翼翼地缝合……当他终于完成最后一针，用湿润的消毒纱布擦拭干净缝合处那些血迹的时候，邱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技术还不错，就是速度太慢了。”他随即又叹息了一声，“不过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